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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被杨修夷从地宫背出,是在辞城北处一个叫腊月岭的山腰。荒凉的超出我想象,饶是如今四月盛春,也没多少绿意。
我们在路边一家茶铺歇息,要了一壶清茶,几个hua饼,等啊等,终于等到一辆马车。一上车,杨修夷便闭目入睡,这山路很不平坦,一路摇晃颠簸,看他长眉紧锁难解,我抬手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
下山时,经过一个峡谷,从车窗遥遥望去,远处平原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建筑,屋舍绵延,声势浩大,等马车靠近了些,回首看到三个赤金大字刻于府前巨石上——禾柒门。
当初陈升介绍卫真时说,这个禾柒门不是什么大门派,加上扫地的总共也才十来个人。我当时脑子里首先出现的画面是一间小茅坯,院前一人在扫地,一人在磨玉米面,另外八人叼着剔牙条凑成两桌纸牌。一块结满蛛网的牌子斜挂着,写着“禾柒门”还都是错别字。毕竟这年头,只有我们开店的要登记入目,办理手续,上缴税款。那些江湖人士拉帮结派,自封称号,完全不用hua钱,有时连块地皮都不用。我怎能想到禾柒门会如此壮观?我行走江湖,云游天下的时间虽然不长,江湖上的大小帮派却至少见过三十来个,除却秉州七曜门之外,论建筑规模,禾柒门堪称第二。陈升还说十来个人,难道除了卫真一家,剩下的全是扫地的?但看这占地面积,别说十个,就是来上五十个也不够呀。
回到辞城府中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众人一拥而上,关切询问,我早已头眼昏沉。意识含糊,随意答了几句,忽的被杨修夷抱起,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穿庭过院,送进为我准备的厢房。此时我近乎睡着,模糊中。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要我好好休息,给我盖上被子后转身离开。
这一觉我睡得很香,睡到了第二日中午。醒来就有许多好吃的在等我,我一顿风卷残云后,又美美的泡了个澡。洗澡时脑中想了许多事情。待洗完换了身舒爽衣衫,我忙令春曼去找丰叔要些流喑露。而后缓步到桌案后研磨,提笔书信。
湘竹杵在一边,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等我写完后。她忽的轻声说道:“小姐,对不起。”
我边将信纸折成纸鹤模样,边道:“我不爱听,不用说了。”
她抬起头,可怜兮兮的望我:“小姐,你不会赶我走吧”
我冷冷道:“迟早的事。”
她突然走到我跟前,双膝跪下:“小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原谅我!不要赶我走!”
我绕过她,将纸鹤飞走。回头看她,她的娇容苦巴巴的皱作一团,看模样实在很想哭,挤了半天却只红了个眼眶,连滴泪珠都无。
我心下一叹,是不是我平时看上去真的很蠢,所以这丫头才把我当猴耍?可是现在我还不能赶她走,她这张嘴巴伶牙俐齿,待会儿还得靠她帮我撑场面呢。我说:“起来吧,打扮好点。陪我去个地方。”转头看向春曼:“去喊夏姑娘过来。”
要去的地方是黄珞喜欢的那家饭馆,我提前给卫真飞去书信,让他有些准备,省的我和夏月楼忽然杀过去,会令他措手不及。
夏月楼知道我的目的后,微微皱眉:“初九,这样不好吧?我虽也讨厌黄珞,可如此针对她”
我将巫器药材一一归类,抬头打断她:“才不是因为想要针对她,而是你和卫真总需要说些话,单独呆会儿也好。我想早日把你们的事情了结了,好去找我父母。”
“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处理,你还是”
我又打断她:“别忘了,你和卫真还是我的雇主呢,而且这辞城于你是异乡,你独自在这,我怎能放心?”
“我自小独立惯了,异乡也没什么,而且我和卫真的事情”
我再次打断她:“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活的累不累,就不能学学我的死皮赖脸么?有人帮你还不好?别说了,帮我拿下那个醉鱼螺。”
将一切准备就绪,我蓦地感到一阵热血沸腾,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要带领千军万马上阵杀敌的女将,于是乎,走起路来都足下生风。为了增加气势,我连轮椅都舍了,一副凌人盛气模样颇有些神挡杀神,魔挡诛魔的凛然威风。
但这嚣张气焰在中庭碰上杨修夷后立马消失不见,一瞅到他的衣角我就慌忙转身,如老鼠见了猫,推开夏月楼和湘竹,想从她们中间钻走。还未得逞,忽的后领一紧,被人强拉回去。
男音响起:“刚想去看你,这是要去哪?”
我目光望向远处,极不自然:“我们姑娘家出去买些吃的和用的啊。”
他看向其余人,这三个家伙立即出卖我,将我的计划全盘抖出。
他没好气的朝我望来:“我下午还有事,就不陪你去了,我派些人跟着你,你不要惹得太过。”
我本以为他会训我,没想到他会冒出这句,顿时欣喜:“够意思!”说完立刻闪人,避之不及。
“等等。”
他叫住我,从丰叔手里接过一袋银子,抛了过来:“身无分文就想去下馆子,准备让我去牢里捞你么?”
我接住银子,一愣:“我不能要你的钱。”
他墨眉一挑:“为何不能?我们都已经”
我脸一红,厉喝道:“别说了!”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我收起钱袋,狠狠瞪他一眼,抬脚就走,他拉住我:“你的轮椅呢?”
“不想要,麻烦死了。”
他斜睨我,双手抱胸:“你就没觉得坐着轮椅被人推去,更显威风么?”
我脑袋一歪:“威风?”
好像是有点
但他是长在我脑袋里的虫子么?这么能捕捉我的小心思。
最后,我还是坐着轮椅出门的,手里摇着从杨修夷那抢来的折扇。“扑哧扑哧”拍在胸前,将垂下的鬓发吹得飘飘洒洒,四下张望,颇有些意气风发。当然,如果我在街上看到有个人这么装腔作势,态度这么飞扬跋扈我一定上去把她往死里打。
到了醉乡饭馆。卫真还没来,我们上了二楼一个包厢,要了一桌丰盛菜肴。hua戏雪说黄珞爱喝这里的午茶,我便跟小二打听了下,说是有六种专在午后提供的茶点,我大手一挥。颇为豪气的全要了。
夏月楼一直笑眯眯的盯着我看,把我盯的想打人了,我说:“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尽管开口。我知道多少都不会告诉你的。”
她掩唇乐道:“我想问什么,想说什么,都不会开口,你差不多全写在脸上了。”
我恼怒的瞪她一眼:“你可不要乱猜,我和杨修夷还是清清白白的,我才不会hua他的钱,这顿饭可是算在卫真头上的,不叫白不叫。”
她摇头,唇畔带笑:“跟这顿饭没关系,是你今天从醒来就不对劲。”
我看向春曼:“有吗?”
春曼愣了愣。忙摇头。
再看向湘竹:“有吗?”
湘竹愣了愣,缓缓摇头。
最后看向夏月楼,肩膀一耸:“你看,都说没有。”
她悠悠端起茶盏,清风将她几缕头发吹得颇为清闲,她淡淡道:“嗯,的确没有。”
这话题再争下去毫无意义,指不定还要将我和杨修夷亲过的事情漏败,我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我问小二要了一捆筷子,在桌上横七竖八摆了一张图。说:“待会儿黄珞来了,湘竹春曼负责上前挑衅,最好逼她们对你动手,然后把她们引到这个位置,这样才能闹得满店风雨,你们要记得佯装受伤,我才能出面将水搅得更浑。到时我会偷偷让卫真从这里进到包厢,月楼就在这等着吧,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
她面色微凝,迟疑道:“初九,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面对如今的他。他,他毕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卫哥哥了。”
湘竹劝她:“你不用担心,他一定还认得你,他跟那黄珞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待会儿我替你好好骂骂那女人!”
春曼也道:“他只要还记得你就成,别的啥也甭想了,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不走!”
夏月楼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他认得我,可是他”
我叹气:“所有顾虑,等你们见面了再一一说清,如今不要多加揣测。”
她抬眸望我:“你呢,初九,你自己何曾不是喜欢在那胡思乱想,自我揣测?”
我如若未闻,径直道:“黄珞平日里骄纵惯了,每次出门至少带两个贴身女婢和一群大汉。她的女婢我知道的有四个,玉镯,小青椒,橙儿,红姑。除了玉镯,其他三个身上都有伤,吵架我不怕湘竹会输,就怕她们会毫无预兆的忽然动手”
湘竹打断我:“杨公子不是派人保护我们么?”
我皱眉:“没见过他们动手,不知道身手如何,而且万一脑子不好使,反应迟钝怎么办,上次在二一添作五,丰叔老手拍烂了都没人出来。下场可看见了?我可不敢再来一次。”
她顿了顿,肃容道:“我事后听丰叔说,他们是被清婵使计支走的,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么?”
我从袖子里拿出两个定身结:“不用管了,杨修夷没有欠我什么,也没有义务要保护我,我没资格数落他的手下,更没资格次次要他帮我。这两个你们先拿着。”
春曼接了过去:“这是啥?”
湘竹好奇的把玩着:“小姐,这是巫术上的玩意儿么?”
“嗯。”
她眸中一亮,兴趣深浓:“这个有什么用?”
我睨她一眼,故意道:“没什么用,挨打的时候咬嘴里,好受点。”
她:“”
一盏茶后,就看到黄珞挽着卫真胳膊出现在大堂下。戴着一顶浅紫色帷帽,轻薄的婵纱垂下,遮挡住她不可一世的跋扈娇容,一头泼墨长发垂至臀下,每走一步,发梢扬起。极为飘逸。后面跟着红姑和玉镯,两个丫鬟一色打扮,各握一柄长剑。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没有上二楼包厢,而是坐在大堂里最右边的靠窗位置。窗外一片桃林,映的桌椅板凳皆是淡粉。极为雅致。小二上前殷勤询问,离开后,湘竹和春曼就齐齐起身。我良心大发,喊住她们:“如果待会儿有什么危险,你们就把这个结抛过去。”
湘竹举起定身结。细细研究:“这个结是?”
“这叫定身结,你们抛出去即可,定身咒我来念。”
她们点头,临走时湘竹夹起一块糖醋里脊放入嘴中,忙道:“得给我留着点哦,我回来还想吃的。”
她们一走,夏月楼就抬眸朝我望来:“初九,你对湘竹”
我边啃猪蹄边回头:“嗯?”
她眉心微拧:“她很没规矩,你毕竟是她主子,她有时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我将嘴中东西咽下。嘀咕道:“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若不是价格便宜,早把她赶走了。”
她若有所思:“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能你生性单纯,自小长在山上,无拘无束,没有管人的经验,才养出她这骄纵的坏毛病。也可能,她本就不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这时,厢房屏风被人推开。一颗白白嫩嫩的圆脑袋探出,清秀模样再眼熟不过,我一喜:“郭丸子!”
小伙子精气神都算不错,比第一次见到时面色红润许多。看来他老大恢复智力,重振门派,他也跟着春风得意,精神抖擞了。
但他见到我,俨然没有我见到他来的那么喜悦,圆溜溜的脑袋一扬:“原来你们在这啊。”
“怎么了?”
“我家少爷说,让你们赶紧走,不要闹事,他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语气听着特别刺耳,我哼一声,给他一个白眼:“谁不知道你想让你家少爷娶那个黄珞啊,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商主之女么,我家月楼也是大门大户,且人品性格面貌哪样不胜于她?”
说着我摇轮椅,走出包厢,隔着木栅栏望向楼下,湘竹和春曼在她们邻桌入座,刚冲远处的小二扬手,示意他过去。
郭丸子追出来,循着我目光望去,顿时一惊:“怎么就下去了?那还了得!快喊回来呀!”
我回头,见他神情焦灼,不太寻常,疑道:“当真是你家少爷说的?他为什么要”
话未说完,楼下忽的传来巨响,我忙低头,但见一张木桌被掀翻,茶壶瓷杯碎了一地,正是湘竹春曼的桌子。
湘竹一愣,旋即怒骂:“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撒哪门子野?无缘无故来翻人桌子!”
这是什么情况?按照我的剧本,糕点都没上,还没到可以吵架的时候啊。
郭丸子道:“黄小姐不喜欢有人坐在她旁边,被赶走也是正常的。”
夏月楼闻声出来,站在我旁边。我顿时冷笑:“正常?欺压弱小之事怎能算正常?本来我们是想惹事,如今看来,惹事的一方倒不是我们了。”
这时,湘竹不知骂了一句什么,忽的见到黄珞起身,身形极快蹿到她跟前,抬手给了她一个清脆耳光,又要再来一掌时,卫真极快抓住她的手腕,抬头看向湘竹,叱道:“够了!回去!”
湘竹捂着脸,微微一愣,双眸盈泪,霍的起身怒道:“你个小贱/婢!你狗/娘的算什么东西,竟敢来打我!我今天跟你拼了!”
说罢冲上前,混乱中,一手撩开黄珞的浅紫帷帽,纱帐飞扬而起,缓缓落下,露出帷帽下的端俏脸蛋,乌青一片,颧骨高肿,眼角还有淤血,是前天晚上在擂台上,夏月楼留下的杰作。反观夏月楼,丰叔为她涂了师尊炼制的雪梨玉肌膏,已褪得差不多了,薄粉敷面,玉润红颜,真是妙娟佳人。
卫真极快将黄珞拉到怀里,紧紧拥住。没让她的脸面被别人多瞧上一眼。我顿时一愣,尽管我不漂亮,且经常邋里邋遢在街上溜达,但那多半都是出自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作为一个女人,我深刻知晓丑陋面貌被别人看到的感受,尤其是黄珞这么心比天高的姑娘。卫真这举动。满是呵护爱意,也心细到极致。
黄珞众多手下将湘竹和春曼包围其中,她们似乎已傻了,忘了要抛出定身结。我心中一慌,摸出袖中浮世结,却见温良他们先我一步。齐齐跳到湘竹跟前,将她护住。
卫真抱着黄珞,语声大怒:“让开!”说完,猛的抬头朝我们望来,眸中怒意如火般燃烧。看的我都为之一颤。我回头看向夏月楼,她僵在那儿,脸色苍白,直直和他对视,眸中满是惊诧。
虽说我不聪明,可也有许多捉鬼捉妖经验,对于计划布阵我还是得心应手的,通常情况下,就算横生些小枝节,我照样能把控好全局。可今天这局势。我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准卫真。
我深吸一口气:“月楼,你先呆在这里。”说完,从轮椅上起身,拉起一旁的郭丸子往楼下冲去,走在楼梯上,郭丸子一把拉住我:“田掌柜,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
我语声冰冷:“为何?”
他支吾着没有说话,被我强拖着走到卫真身前。
卫真冷冷的看着我,如似路人。我极难将他和记忆中那痴傻大笑。喊我“娘亲”的男子想到一处。
湘竹在一旁啜泣低哭,春曼不断哄她。我冷冷一笑:“怎么,我的人在这里吃饭,谁有意见?”
玉镯上前一步:“又是你们,你这残废怎么没被压死在台上?”
湘竹擦掉眼泪,冷笑:“没看到你们这些畜生先死,谁舍得死掉?就你们这类混蛋,死了坟墓都得被人挖!”
春曼怒骂:“别说死了被人挖坟墓,祖坟也得挨个被人刨!生儿子没屁眼,女儿脸上长阴疮!”
玉镯横眉竖眼:“两个贱嘴蹄子!我今天不撕烂了你们的嘴!”
湘竹不理她,自顾自的和春曼怒声:“什么生儿子,生女儿?最好别落到我手里,男的全数阉了,女的都弄条贞操裤,我看你们以后跟谁劳什子爽去!还有你,卫真!没良心的狗/杂/碎!我们哪点对不住你了!别人欺负我们,你默不作声,我们说她几句,你发什么脾气!”
郭丸子轻声道:“此处,此处桃林是黄小姐母亲被害之地,是故黄小姐喜欢每日来此饮茶,且不被人打扰,少爷他只是”
我嗤之以鼻:“娘亲死在这了,就比天还高么?天皇老子都得让着她么?我是她娘?湘竹是她娘?我们凭什么让着她!”
卫真深吸一口气,扶住黄珞,一手将她按在怀里:“我们走。”
黄珞却不依,抓狂大叫:“把这些人都给杀了!”
湘竹冷冷一笑:“真是个矫情的婊/子!”
黄珞气急,哭骂:“卫真,把他们杀了!杀了!快杀了他们!”
卫真软语哄道:“黄珞,我们回去。”
“不行!杀了他们!你怎能忍我受人如此侮辱?”
卫真皱眉,强行将她拉起,往门外而去,如玉双眸在人群一扫,围观众人顿时分开两道。
郭丸子欲言又止的看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转身走了。
湘竹哭着上前:“小姐,刚才我和春曼什么都没说,只是想要些茶点,他们就忽然过来掀翻我的桌子。”
我看向卫真的背影,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个结局,他一步一离开,我脑中不断将两个他重合叠加一起,最终痴痴傻傻的那个卫真支离破碎,如梦幻泡影,碎沫漫天飞舞,尘埃落空。
我对湘竹点头:“你受委屈了,我知道。”回头猛然喝道:“站住!”
他们停下脚步。
玉镯转身冷笑:“不知死活的贱东西,我们姑爷宅心仁厚放你们一马,是嫌命长么?”
我一笑:“想必你弄错情况了吧,如今是我的人被人翻了桌子,还无缘无故挨了一个耳光。怎么倒像你们受了欺负?非但嚷着要杀人,还饶过我们?今日这记耳光,我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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