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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苏木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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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过三更时,我打道回了客栈。

    夜深雾浓,苍穹月色式微,长街十里灯影幽凉。

    窗扇吹入一阵冷风,蜡台上的烛火摇晃不休,我伸手关了窗户,始觉风里夹着纷飞的雪。

    雪令方才沏好了一壶茶,他端正地坐在桌边,指尖抵着琉璃杯的杯底,弥散的水雾漫过他的指间,在白衣袖口上沾了几分湿意。

    室内静寂,犹能听见雪落窗台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他缓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等到六更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带着阮姑娘去一趟国师的府邸么?”

    “悠悠心念她的儿子,想要尽早见到他。”我看着眼前烛火摇曳,轻声应道:“而且……而且我还想从鬼差那里借一副鬼眼给阮悠悠,让她能瞧见那个孩子的样子。”

    雪令将手中杯盏拎了起来,听了我的话以后,端茶的动作却是一顿,“把鬼差的眼睛借给她?”

    他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死魂身上阴气甚重,也唯独鬼差能受得住,况且鬼差的本形都是一具白骨披着一层皮,借个眼睛再收回来也算不上麻烦,只是鬼差们一般听命于主管务工的杜宋长老,你有什么办法……”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忽然想到了冥后之戒,于是心里来了一些底气,交握双手道:“也许和他们说一声,就能把眼睛借来了……”

    “也好,倘若你借不来……”雪令的话音顿了半刻,又沉着冷静地续道:“我再去抢。”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鬼差是冥界地府的使者,时常需要在人界往来巡视,追踪跨界的鬼怪妖魔,或者协助黑白无常勾走凡人的魂魄,因而在凡间召唤他们,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

    严冬时节的四更天,风雪漫天席地,长街夜色依旧茫茫,不多时,我听到了指节扣窗的笃笃声响。

    雪令放下茶盏,侧目望向窗边,“这么快就等来一个?”

    我将那窗扇推开一半,果真撞见了一位目色幽幽的鬼差,他兀自飘浮在栏杆外一尺处,抱拳施了个礼,“不知月令大人与雪令大人有何要事?”

    我倚在窗边,缓缓答道:“这里有一个死魂,她生来眼盲……”

    鬼差兄尚未听完,再次朝我躬身行礼,十分客气地推脱:“月令大人明鉴,死魂之事素来与小的无关,倘若大人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小的,还请事先报备给冥洲王城的杜宋长老。”

    灯火映帘幕,落影淡成了水墨色。

    我微微低下头,从袖中掏出了冥后之戒。

    簌簌雪风吹拂栏杆,寻不到半寸月华,夜色清冷且深寂,戒指上的宝石却依然流彩含光。

    鬼差愣了足有半晌,回神以后,慌忙跪在雪地上,结结巴巴道:“参、参见冥后殿下……”

    身后传来茶盏打翻的声音,我侧过脸一看,却见雪令愣然将我望着,少顷,他喟叹一声道:“往后不能叫你毛球了,需得改称殿下。”

    六更天时,这场雪仍未停止。

    我撑着一把十六骨的油纸伞,默不作声地走在阮悠悠身边。

    落雪纷纷扬扬,映着天边清淡的霞光,像是染了熹微的浅红色。

    阮悠悠的脚步倏尔一停,她站在国师府的门口,手里的长命锁握得很紧,鞋底被路上的雪水打湿,沾着冬日里枯黄的蓬草。

    我微倾了竹伞的木柄,侧过身定定瞧着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能看得清东西吗?”

    “还是不能,但是好像……”她的呼吸微乱,声音也轻颤了几分:“好像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我应了一声“嗯”,而后又道:“我把鬼眼补进了你的魂魄里,现在大概还有些不适应,再过几个时辰,应该就能看清东西了……”

    天色微明,云朵深处隐着破晓的晨光。

    我布了一个隐身的结界,领着她走进了国师府的正门。

    此刻不过天刚亮,府内仍然点着几盏清亮的夜灯,绣了喜字的红绸缎系满屋梁木柱,甚至挂上了院前的翠绿云竹。

    我和阮悠悠走去了国师府的东苑,东苑中央的屋舍里,住着那位年方六岁的小公子。

    隐身结界渐渐消散,阮悠悠扶着桃木栏杆,一步一步踏上了石阶,麻布长裙的裙摆缓慢擦过石台,她却忽然松开了栏杆,脚下一瞬趔趄。

    “娘亲……娘亲!”

    屋前冲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一身讨喜的红缎锦衣,猛然扎到了阮悠悠身上。

    我曾假想过无数种母子重逢的场景。

    比如阮悠悠坐在这位小公子的床头,静静地看着他,摸摸那柔嫩的包子脸,再一言不发地把长命锁放在他的手心里。

    又比如阮悠悠轻声询问这位小公子,她是他的娘亲,许久未见,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

    却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

    这个孩子如今也只有六岁,这样小的年纪,却能在冬日清晨天刚亮的时候起床,又能远远认出阔别许久的母亲。

    阮悠悠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僵硬的手指却微微发起了抖。

    “娘亲……”小公子紧紧挨着她的裙摆,稚嫩的童音里带上了哭腔,“娘亲,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也不来看我……”

    东边日出,雪色也淡了几分。

    台阶上泛着微浅的流光,像是借了朝霞一抹红晕,阮悠悠扶着栏杆蹲下来,仰起脸看着她的孩子。

    她当真是在看他。

    我一时失神,手中伞柄掉在了地上,飞雪沾湿了袖摆,缓慢落在指间。

    “娘亲每天想的都是你……你小时候的所有事。”阮悠悠亲了亲小公子的脸蛋,又握住那一双冻得发红的小手,“那些事情太多了,有你第一次开口叫娘亲,第一次愿意自己穿衣服,第一次学会自己吃饭,也有你晚上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觉,缠着娘亲给你讲故事……”

    她的声音轻了几分,“每过一天……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是还喜欢吃甜食,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不会踹被子……”

    那小公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滚过眼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又兴许是牢记着“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努力往上抬着头,不让那些眼泪继续滚下来。

    “这个东西,很早以前就想给你了……”阮悠悠将握在手心的长命锁递到他的手上,她的眸色明亮,仿佛是晴朗的夜里挂在天边的一轮皎月,语声柔和如所有爱子心切的母亲:“好好照顾自己……”

    她默了少顷,缓缓补了一句:“哪怕娘亲不能陪着你。”

    “娘亲不要走了好不好……”小公子再次钻进她的怀里,哭声更浓道:“为什么爹说我又要有一个后娘……”

    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几时醒来的,也猜不到他为何突然跑出了屋门,但此时正值飞雪冬寒,这位小公子仅穿了一件小褂,大概会觉得冷吧。

    我才这样想着,阮悠悠已经脱下了外衣,披在那孩子的身上。

    院前种了几棵年岁不小的桃树,枝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覆着皑皑白雪,细枝将断未断。

    我弯腰去捡掉地的伞,站起身以后,却是愣在了台阶边。

    “他怎么来了……”我呆然问道。

    雪令轻咳一声,弹了弹落在袖间的雪,“是我引过来的。”他道:“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初阳落下朝影,拂过冬日里颓败干瘦的桃花枝,薛淮山缓步踏着院中雪,径直朝屋前的台阶走过去。

    那里,有他曾经的妻子,和他们年幼的儿子。

    薛淮山的脚步停在第七级台阶,距离阮悠悠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却停在那里,再不靠近一步,漫天落雪莽莽,他站在桃木雕花的栏杆边,华衣俊容未变,风度翩翩不减。

    那小公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抽抽搭搭地唤了一声:“爹。”

    阮悠悠怔了怔,随即缓慢站起了身。

    她背对着他,抬头望着漫空飞雪,这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有了一双看得见的眼睛,大概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悠悠?”他道。

    柱子上吊着殷红色的灯笼,燃了一夜的烛火仍有微光,阮悠悠似是瞧清了灯笼上的喜字,她复又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终是没有应答一个字。

    “悠悠,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薛淮山踏上第八级台阶,恰好挨在阮悠悠的身边,“你是来找我的么?”

    比起昨夜同贤阳公主的敷衍,他此番的话里,倒真是带着几分温情。

    在阮悠悠刚满十七岁的那一年,薛淮山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了许多情切意浓的话。

    那时的阮悠悠想,他是她的心上人,也会是她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此生定要与他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而此刻,阮悠悠却只是呢喃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转过身来,星眸顾盼生辉,映着他清俊的面容,和他身后茫茫无尽的大雪,“我找你做什么呢,两年前的那封休书,不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吗?”

    薛淮山只字不言,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半晌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跟着哑声问道:“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那个小公子抽噎了一声,伸手去抓阮悠悠的手,他捂了很长时间,声音再次带上了哭腔:“娘亲,你的手好凉,怎么也捂不热……”

    何止是捂不热——

    现在的阮悠悠,应该是连脉相都没有了。

    朝日淡薄,晨间雪影疏离,阮悠悠握着儿子的小手,极轻地接话道:“你要娶公主为妻,这件事我原本不该过问。”

    她抬眸看着他,目色仍有些空茫,似是适应不了入眼的一切,声音却依旧平静:“这是你的儿子,他只有六岁大,你寻你的富贵荣华,起码也要能护住他。”

    她上前一步,眼底杂色暗涌,却无关风月,“告诉我一件事,贤阳公主她……会好好待这个孩子吗?”

    一句话问下来良久,却无半点回音。

    我收了竹骨伞,又解开隐身的障眼法,踏着台阶走到了阮悠悠身边。

    薛淮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清清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我在那小公子的周围布了一层消音结界,挡住我和他爹娘对话的声音,继而答道:“我是冥界的人,和黑白无常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我翻手幻化出嘉南国的名册,风吹纸页沙沙作响,“阮悠悠的寿数已经到头,在上个月的十四日,她死于一场无药可救的重病。”

    “当然薛国师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我摊开名册中间的那一页,将薛淮山的命格指给他本人看,轻声道:“这是你未来三年的命盘,荣华富贵权倾朝野,也大概是你真正关心的事……”

    薛淮山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阮悠悠的手腕。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目色从诧异转到空然,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许是觉得不至于此。”我抬头望着清明天幕,接着道:“阮悠悠难产三日,本就体虚亏空。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又被那位表妹推进了冬夜的冰湖,后来……”

    我有些说不下去,草草收场道:“她的名字,已经不在生死簿上。”

    “不可能。”薛淮山握紧了她的手,手背有青筋浮现,“只要我找大夫来,很快便能治好她。”

    阮悠悠咳了几声,唇角渗出血丝,“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她从他的掌中抽出手,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没有兵书了。”

    晨色渐渐明朗,她的脸色却愈加灰败。

    薛淮山的手正扶在桃木栏杆上,他的指节泛白,指尖微微颤抖,“我少时自负,总想闯出千秋伟业……”

    阮悠悠静默不语,她弯腰抱起了小公子,“你和我说过很多话,有真也有假。只是我们的孩子出生的那一日,你同我说,以后要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天光更盛,雪势似要转小,死魂簿上的名字渐渐变得更淡,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咬字极轻道:“我只希望这一句话……是真的。”

    勾角的屋檐垂挂着一盏风铃,迎着冷风摇出微弱的轻响,晨光初照,那响声淡在茫茫雪天里,飘渺如一段悠远的梦境。

    薛淮山从她手里接过儿子,他张了张嘴,似有万般言语,最终却不过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