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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平髡之策(中)
杭州西湖的湖光山色,固然是秀美得令人流连忘返,诗意大发……但如果是在白雪皑皑的严寒夜晚,顶着呼啸刺骨的料峭寒风,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在寂静荒凉的漆黑山林之中,感觉恐怕就不那么美妙了。
而在这个大雪刚停的寒冷夜晚,一群衣衫褴褛的大明官兵,就在西湖岸边的黝黑山林之中艰难跋涉。
——按照杭州知府衙门参考赤壁之战制订出来的“平髡方略”,在富阳县从钱塘江上游发出纵火船队,顺风顺水直扑髡贼舰队之时,杭州城这边也应当组织一支兵马,从陆上同时发动夜袭,以收出奇制胜之效。
原本这一偷袭行动的路线是很简单的,因为凤凰山庄就是以前的南宋皇宫遗址,跟杭州城区是紧贴着的,只要出了位于杭州城南的凤山门,对面就是一条通往凤凰山庄正门的宽敞大道。
但问题是,刘梦谦知府和一干自诩为“知兵”的文人,觉得髡贼同样也知道这一点,肯定会派探子盯着凤山门,同时在这条进山庄的道路上严密设防,杭州城内出动的突袭部队很可能刚一开城门就被发现,随即一头撞上铜墙铁壁……故而不敢走凤山门这条捷径,而是要求夜袭部队出武林门,以逆时针方向绕西湖大半圈,从凤凰山庄的西南面,也就是杭州城的反方向发起突击,务求出乎贼人的意料之外。
好吧,出武林门就出武林门吧,反正出了武林门不远就是白堤,过了白堤就是孤山,再过了孤山往湖岸边打个转就上了苏堤,而苏堤的南端尽头就是雷峰塔,雷峰塔的后面就是凤凰山了。可问题是,这一条路同样走不通——髡贼自从盘踞凤凰山庄以来,就在雷峰塔下设置了岗哨,还日夜皆用小船巡湖,以防北面有人渡湖来偷袭:在日本的战争之中,各方诸侯大名和幕府军都很喜欢派遣忍者来做这种事。
这样一来的话,如果官军派遣大股兵马走白堤和苏堤进攻凤凰山,只怕是刚上堤道就会被察觉!
于是,知府大人和他的几个幕僚们商量了一番,只好在地图上设计了一条远离西湖的进攻路线——可这样一来就麻烦了,杭州的西湖确实不算太大,绕湖一圈也就是十五公里。但由于夜袭部队不能走“白堤-孤山-苏堤”这条近路,甚至还得远离湖面,避免被髡贼的巡湖小艇发现。那么,这帮可怜的夜袭敢死队就必须先上宝石山(保俶塔的所在地),再过灵隐寺,然后爬过飞来峰、南高峰、虎跑山、玉皇山、八卦田……在爬完了那么多的山峦丘陵,走了至少五十里的山路之后,才能从背后“出其不意”地杀入凤凰山庄。
——当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啊!纸上谈兵的灾难莫过于此!
而且,第一,这还是没有路灯的夜路;第二,此时的气温是零下七八度,并且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并且,由于普遍营养不良的缘故,很多下层阶级的明朝人都有夜盲症,偏偏夜袭又不能举火把——所以,这支身负重任的夜袭部队,在没完没了的摸黑跋涉之中,不出意外地渐渐散了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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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刺骨的寂静雪夜,穿过树林的渗人阴风,不时从树枝上迎头抖落的积雪……
就在这犹如后世恐怖电影鬼怪片一般令人发慌的氛围之中,李善民拄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枪,依靠不时透过树木的微弱月光,和他的几个同僚一起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林里艰难跋涉。
——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李善民是杭州的一名世袭军户,属于大明帝国军事体制内的一员。但也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李善民半辈子都没领到过一次正经的军饷,同样半辈子都没参加过一次像样的操练。
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去对付传说中火器犀利、凶残无比的“澳洲髡贼”!
到了明末的时候,作为国防基石的卫所军户制度,已经崩坏得差不多了。各个卫所名下的屯田,基本都被军官或缙绅们侵吞一空,一部分军户落魄成了农奴,剩下的军户连地都没得种,只能去城里打工。
李善民就是这样一个因为没有屯田可种,也领不到军饷,故而不得不到杭州城里来打工的倒霉军户。而更倒霉的是,即使都已经被赶到城里来打工了,他还得每个月给上级军官缴钱进贡,否则就会被直接打死……如此一来,李善民的日子自然过得很苦,别说讨老婆了,根本就是时刻都处在被饿死的边缘!
但这还不是最悲剧的,更加悲剧的是,当知府大人定下了夜袭凤凰山之策的时候,却根本找不出能够执行这一计划的可靠部队——跟辽西、宣府、大同这些边境地区不一样,浙江自从倭寇被平息之后,就没有那种将门、家丁和募兵的战斗体系了。事实上,整个浙江的全部卫所官军,已经有几代人未曾练过兵、带过兵,指挥过真正的军事行动了。杭州的各级军官都蜕变成了那种坐地收租的土财主,他们的所谓家丁也不过是监督佃户种田的庄头而已,论战斗力是没法跟辽西将门的家丁相比的……所以,负责落实该项计划的各级军官们,普遍不肯让他们豢养的亲信家丁去送死,自己更不肯亲自去体验贼人的枪林弹雨。
于是,李善民这些在杭州城里打工的军户,就都被抓了起来,勉强凑齐了二百人,对外号称“八百壮士”,然后每人赏了一顿饱饭、一碗劣酒、一两银子和一件发霉的旧号衣,再发了些朽坏生锈的长枪、纵火用的火种油脂和谁也不敢用的劣质鸟铳,便打着霉迹斑斑的军旗,奉命去出城凤凰山纵火和杀敌了。
很显然,这样一支志气和素质都极差,并且心不甘情不愿的垃圾部队,不要说打赢髡贼了,能不能顺利走到目的地都是个问题。所以城内的军官们又不得不各自拨出几个亲信家丁,组织了一支凶神恶煞的督战队,让这些膘肥体壮的家丁们拿着大刀和鞭子,“押送”这票从来没受过军事训练的“正规军”上路……
遗憾的是,杭州城内这些实战经验为零的军官们,还是大大低估了在大雪中行军的难度——在遍地都是起码有半米厚的积雪,气温则是摄氏零下七八度的情况下,这些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的单号衣,脚上胡乱裹着些破布和杂草的军户们,才出城不过几里路,还没走到灵隐寺,就已经开始出现大面积的非战斗减员了。很多军户就是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头倒在地上,接着很快就死去了。
想象一下吧,哪怕是到了二十一世纪,那些穿着羽绒服和保暖靴子的现代蓝领工人,若是让他们在冬天顶着大雪野外施工的话,等到收工之后也往往会有一堆倒霉蛋不幸冻伤。而眼下这些常年处于饥饿状态,体质虚弱到了极点,身上连一件狗皮袄都没得穿的大明军户,遇到同样的状况就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结果,才走到灵隐寺,就已经有五十多个卫所军户兵在行军途中消失了,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掉队逃跑了,还是中途冻死了,又或者是一脚踩进覆盖了薄冰和积雪的水塘河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淹死了。
甚至就连那些相对强壮些,保暖条件也更好的督战队家丁都有些受不了,于是就在刚刚被髡贼烧杀过一遍的灵隐寺废墟里找了些干柴,浇上原本预订用来火攻凤凰山庄的清油和硫磺,升起一堆篝火来取暖……
但可怜的李善民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在稍事喘息之后,就不得不再次踏上前往凤凰山庄的漫漫征程——那些没爹没妈,娶不上老婆生不了孩儿的光棍军户,自然是不必如此自讨苦吃,他们之中一些比较机灵的家伙,在出了杭州的武林门之后就开始不断逃亡,等到督战队中途停下来休息之后,因为没了监管的缘故,剩下那些不太机灵的光棍军户也在旁人的提醒之下,纷纷脱离了队伍溜之大吉,迅速逃散一空。
可李善民虽然也是穷得娶不上老婆生不了孩儿,偏偏父母都还在,眼下就被拘在杭州城里当人质,比不得那些光棍汉们无家一身轻,实在不敢去当逃兵……于是,被临时推举为队长的他,和其它十几个同样有家室拖累的士兵,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小队,跟另外的三支敢死队一起,继续朝着远方的凤凰山慢慢跋涉。
——按照刘知府制订的计策,陆上的夜袭队应该提前潜伏到凤凰山的树林里,等到纵火船发动,江边火起,便同时偷袭贼营。可是由于雪地行军的艰难,当李善民好不容易带着他的小队伍,从西边摸到凤凰山附近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并且途中又有一半的人冻僵或者跌伤了腿,只能丢在半路上自生自灭……至于另外的三队人更是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在皑皑雪地里走迷了路,还是集体滑下悬崖殉职了。
不管怎么说,虽然原本的夜袭凤凰山庄计划肯定是泡汤了,江上的火攻船队也不知道打得怎样,但自己这些人好歹也是历经千辛万苦,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才走到这儿,怎么也得放一把火才能向上头交差……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善民便招呼大家找了块避风的空地,然后把各自褡裢里携带的火折子、硫磺、清油等物,一样一样拿出来,摊开在地上,进行纵火之前最后的检查。只是还没清点完东西,就听见一声枪响,他身旁的一个同伴随即就被打得脑浆迸裂,一声不吭地扑倒在雪地里,红红白白的流淌成一片。
这辈子第一次上战场的李善民见状,当即就被吓得腿脚酸软,一屁股瘫倒在了地上,其他军户也都吓得滚在地上乱爬。还没等这些家伙站起来,便冲过来了一群拎着雪亮钢刀,脸上画着奇怪花纹的士兵,把他们给团团围了起来——虽然山地步兵连的黎族战士们因为手脚冻得发麻,普遍有些战斗力下降,但要抓住这些已经爬山涉水走得脱力,并且被冻得只剩半条命的杭州军户,还是不费什么事的。
看着这些传说中的“大明敢死队”,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缩成一团,嘴里不住求饶的丑态,为了搜索这些怂货而一宿没睡的阵焕上尉,终于忍不住鄙夷地啐了一口,“……真是废物,比台湾土人都要差远了!”
接下来,阵焕上尉的黎族山地步兵连,又在数里之外的玉皇山上,发现另一股同样冻得半死的明军小部队,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山上乱转,一看到髡贼杀来就跪地请降,所有黎族山地步兵无一伤亡……接下来,根据拷问俘虏获得的口供,一队日本治安军奉命踩着积雪通过苏堤,直扑西湖对岸已经烧成了废墟的灵隐寺,在一番短促的战斗之后,以零伤亡的代价,轻易歼灭了还在这里烤火等消息的明军家丁督战队。
至此,杭州知府衙门策划的水陆两路夜袭计划完全破产,二百多人的出城夜袭部队合计战死九人,被俘二十余人……至于剩下的绝大多数明军究竟消失在了哪里,就只有天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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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心策划的水陆夹攻完全破产,出城偷袭的杭州卫所军“损失惨重”,被寄予厚望的火攻船队也成了大笑话……这一系列的沉重打击,让眼巴巴地期盼着捷报的刘梦谦知府,顿时感到异常失望。
气急败坏之下,刘梦谦知府立刻召来了那些他平日里最看不上眼的“粗鄙武夫”,包括正三品的指挥使和四品的参将之内,都被五品的府尊大人给挨个儿狠狠地叱骂了一番,指责他们没有用心执行自己的“妙计”……正常情况下,对于这样以下犯上的事情,这些大明帝国的高级武官们是应该感到非常憋屈的。但明末的情况显然完全不正常:一方面是因为文贵武贱的大环境,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确实打了败仗,没什么底气。所以,这些武官都只得老老实实地挨骂,让知府大人尽情地出气。
——在明末的江南和内地,因为战事稀少的缘故,武官的地位已经低下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一个普通的秀才就可以对四品的参将不行礼,而七品知县就能对正三品的指挥使随意打骂和呵斥了……
遗憾的是,这些卑贱的武官们老实是老实了,可惜打仗的本领也跟着丢光了……
痛骂完了这些不用心打仗的愚蠢武夫,出够了一肚子窝囊气之后,刘梦谦知府也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从此再也不想着出城去与髡贼大战三百回合,凭着功劳来挽回自己的官位了——反正这杭州省府城高墙深,粮草充足,自从大明开国以来还没有被攻破过,想来这一回只要不出岔子,也不会被区区髡贼坏了旧例。
但是,无论这杭州会不会被髡贼攻破,在浙江巡抚带兵出征温州未归,浙江布政使又暂时空缺的情况下,即使成功地守住了省城,这个坐视髡贼肆虐、丧师失地的罪状,恐怕还是要担在自己这个父母官的头上了——即使想要瞒过去也是不可能的,这杭州城里就有个素来跟自己不对付的浙江巡按,天天都在盯着知府衙门的错处,随时准备上奏弹劾呢!所以在无法击破髡贼的情况下,自己如今的第一要务,实际上应该是趁着髡贼就在城外耀武扬威,城中缙绅大户无敢不从的当口儿,从他们身上多榨出一点银子来贴补宦囊。以免日后万一自己被朝廷革职问罪的时候,家人可以拿得出银两到京中大佬们那边为自己去活动。
于是,在“抓紧时间捞钱”这一指导思想的推动下,刘知府以抗髡为名,在杭州全城的富商缙绅之中,火速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规模强制募捐活动,即使是最吝啬的大户,面对着一干小吏的笑脸,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拿出了几百两银子……最后林林总总一统计,居然才一天就募集到了足足十二万两银子之多!
虽然一口气压榨出了这么多的银子,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不过刘知府到底是个风雅睿智之人,思维比较周全,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这种做法的后患——为了防止哪个大户在横征暴敛之下想不开,一气之下投了髡贼,刘知府预先就组织清客幕僚,搜肠刮肚地写下了《髡宋暴行录》一文,并让人广为抄写和散发。
针对那些家中颇有资财的缙绅,《髡宋暴行录》着重描写了杭州城外那些世家大户的祖坟被刨,祠堂被焚,家产被夺,田地被分给下贱泥腿子,阖家老小被吊死在树上的恐怖场景……从而成功激起了他们的义愤——这些人很快都纷纷叫嚣着“誓与省城共存亡,绝不能让髡贼踏入杭州城一步”!对捐输再无怨言。
至于那些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有个童生秀才之类功名在身的穷酸儒生,按照往年的经验,更是需要对他们特别关照——这些人平日为功名所累,虽有地位却无资财,却过得很是不如意,偏偏又有些见识,天天都在妄图“习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上爬,自然是潜在的危险分子。
眼下这澳洲髡贼在杭州城外横冲直撞,势如破竹,而看上去又是颇为粗鄙无文,应该是没有什么读书人的模样,现在去投到他们门下,或许也能谋个好前程——恐怕眼下在杭州城内的这些穷童生酸秀才之中,就已经有那么几个黑了心肝的胆大妄为之辈正在跃跃欲试,想要偷偷勾结这些凶残贼人,里应外合,拿杭州这一城的缙绅富户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很显然,若是让他们一旦得逞的话,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对此,刘知府打出了一套精妙的复合拳:先是在《髡宋暴行录》里绘声绘色地胡诌了一番“髡贼之妖术有伤天和,需以文气养之,然髡贼素来粗鄙,故每每施术皆以士子儒生为祭”的野蛮人血祭场景——就是告诉这些穷酸书生别做白日梦了,你们哪怕去投贼也是让人家当成人牲给,绑上祭坛千刀万剐的下场!
当然,这话估计会有很多人不信,所以刘知府又接着斩草除根,宣布要“教化四民以破髡贼妖术”,按照官府的档案名册,给这些穷酸书生每人发了一两银子的安家费,征发他们做民壮上城守御。有人不从?不从就掏十两银子的免役罚银!而掏不出罚银还不肯听话的人,则一律算是通贼!统统革除功名没商量!
如此一套胡萝卜加大棒的招数下来,杭州城内的缙绅士子都给折腾得不是众志成城,就是噤若寒蝉……刘梦谦知府对此成绩颇为得意,向左右亲信炫耀说“……吾观史书得知,这守城的第一要务,就是人心要稳。昔年唐朝的安史之乱,有忠臣张巡守睢阳,其守城兵力不足攻城之贼的二十分之一,睢阳也非名城重镇,但却能一直守到城中百姓都快被吃光了,才让叛军攻下。由此可见,最重要的便是城内一定要稳,只要民心一稳,军心便跟着安定下来,城防也就变得坚固了——只要城中万众一心,何惧外贼强悍?”
对此,那些清客和幕僚们自然是满口的阿谀之词,对“智略无双”的知府大人连连恭维不提。
然而,刘知府固然可以连番施展手腕,把一干缙绅士子教训得唯唯诺诺,却无法阻止城外髡贼的步步紧逼——还没等这位知府大人得意多久,从候潮门传来的隆隆炮声,就瞬间震动了整个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