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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坤的嘴唇哆嗦着,脑子里像挨了电击,瞬间只剩下空白。
“李部长,我……”他本来打算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考虑到对方可能掌握着更多的信息,这种当面耍赖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还可能会让自己处于更加被动的地位。
因此,在话到嘴边的刹那,他明智地放弃了矢口否认的态度。
“我……只是帮朋友做点收集运送而已。”
李均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看着对方,感受对方身上传来的紧张气息。
在互助会辖下的自由民家庭中收购多余工具和电池,然后把这些稀缺物件运到外界转手倒卖,这种行为执事团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也绝无支持的意思。且不说利用免费发放物资牟取私利是对互助会扶助民众初衷的侮辱,关键是这些流转出去的东西很多都落到互助会的敌人手里,并被制成武器用来对付互助会的军队。例如大名鼎鼎的双极电池,很容易就能改装成一枚手持式电融弹,砸到任何足肢车上会立刻融出一个大洞,对人员和机体造成严重创伤。
也就是说,每一枚流转出去的双极电池,都可能会变成一枚威胁机动骑兵的电融弹。
基于这个原因,李均并不喜欢那些倒卖内部物资的家伙,这些聪明人也许还谈不上吃里扒外,但为私利而弃公义于不顾这个罪名是跑不掉的。其实,这也是余坤多次申请加入正式会员资格未或批准的真正原因,当然,他自己对此并不知情。李均打算趁今天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这家伙,以免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甚至跨出无法回头的红线之外。
“告诉我,你们要赚到多少才会收手?你们攒了那么多黄金,准备用来买什么?”
根据李均掌握的情报,以余坤为首的这帮黑市骨干,已经通过长时间倒买倒卖积累了两百多公斤黄金。这几人还算齐心,从未因为分赃不匀出现纠纷矛盾,甚至所有的黄金都统一由余坤负责保管。
这些隐藏在幕后的真相让李均感到好奇。一方面,他渴望知道这个黑市走私团队到底想干什么。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借此警告一下余坤,让他及时悬崖勒马。毕竟这个家伙在情报工作方面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如果能通过审核进入正式编制,无论放到内务数据还是外勤行动都是一把好手。
互助会需要人才,信息部更需要专业人才。
“交易,是智慧生物的本能。投机,比山岳更古老。”沉默片刻后,余坤低声回答道。他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扭头看着信息部部长:“我们并没有违反互助会的规矩吧?事实上,我个人认为,我们的行为完全符合安会长亲自拟定的三大原则。”
“你倒是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想拿会长来压我,嗯?虽然说三大原则是我们的信仰基石,但我相信安会长也不会赞同你们把双极电池卖给互助会的敌人吧?三大原则只针对接受我们信仰的志同道合者有效,对于那些只想从互助会这里捞好处,却不想付出劳动的人,他们没有资格享受三大原则的优待。”
“李部长,我和合作伙伴们的生意从未影响到我的公务。我这个人,对工作一向尽忠尽职,问心无愧。我所有的任务行动记录都能证明这一点……”
这是个擅长绕弯子的家伙,他似乎在隐藏什么,但李均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辩解:“说吧,你们打算用那些黄金做什么?”
黄金货币计划是人类共同体初步拟定的金融体系基石,但习惯了用资源点数结算的互助会正式会员对这个新货币政策并不感兴趣,因为黄金货币和他们的关系确实不大。余坤等人囤积巨量黄金,看起来更像是打算对人类共同体的未来下注。这些人想要追求的,是更多的财富,还是更大的权力?
更多的财富,不过是资源的集中。更大的权力,不过是信息的垄断。
这些东西,对于像李均这样的互助会正式成员来说,都是一些颇为滑稽的动机。面对蕴含了无限资源的太空,一个人即便穷尽一生就连太阳系内的珍稀矿藏都未必能搜刮干净。而传统意义上的权力,对于生产力获得巨大飞跃的新人类来说,同样也成了裹脚的布条,迟早会被抛入历史的垃圾堆。当奴隶们随时可以离开奴隶主,并能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温饱,所谓的奴隶制也就自行崩溃了。
余坤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来并不打算回答李均的询问。
李均叹了口气,对这个自己曾寄予厚望的手下倍感失望:“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们想要的东西,可能远远比不上你们正在失去的另一些东西?”
“所有的选择都是这样的。每当你选择了一件东西,一个方向,你就失去了另一件东西,放弃了另一个方向。”余坤的回答让李均愣在当场,对方显然对自己的选择有过深思熟虑。
李均抑制住心头的怒火,竭力放缓了语气:“你也清楚,执事团现在还无法对你们采取行动,因为根本没有相关法规禁止你们的买卖。那么,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就当是我们在工作闲暇之余的聊天,好歹也满足一下我本人的好奇心。”
“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长,不知道李部长是否有足够的耐心?”余坤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反问道。
李均脸上现出不屑一顾的笑容。
别说耐心和时间,就算余坤因为担心秘密泄漏而暴起动手,他也有足够准备。
“说吧,反正趴在这屋顶上也挺无聊的。”李均晃动了一下腰部,清晰地感觉到插在后腰上的电磁突击手枪。所有信息部的外勤任务,都有详细的备案记录。无论余坤最终想做什么,他都绝对跑不掉,只要他还在这个星球上。
这也是李均始终能保持平静心态的真正原因,他自信能够迫使对方放弃使用武力。除非这个余坤,是个热血冲脑的亡命徒。但从各方面来看,这个家伙显然是个很理智的人。这样的人,虽然貌似很可怕,但在摆明的利害关系前通常都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儿。
余坤却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摘下自己手腕上的互助表,朝着远处的草丛中用力抛出。
对于这个举动,李均倒是没有太在意。显然,对方知道互助表的真正作用,这么做只是为了要说一些隐藏在心中的秘密而已。
编织的罗网正在收紧,猎物只剩下挣扎的余地。
李均很熟悉这种感觉,但却早已没有了最初的得意和激动,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例行公事。
这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李部长,是开封人氏吧?”余坤突然问道。
“嗯。怎么了?”李均不动声色地回答。
“那咱们算是半个老乡啊。我家里是兰考的,正好紧挨着开封城边上。”余坤的话音里多了一缕笑意:“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自从我来到互助会以后,一直对李部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这个人,打小就喜欢看英雄的故事,对于身边活生生的英雄,更是敬仰有加。”
李均抬起望远镜,看了一眼公路的尽头,那里仍然没有人影出现。
“李部长身为刑警,能在乱世中以一己之力击毙七名夺枪杀人的囚犯,这身手可真是不简单。以我从前在总参和国安局的经验,在双方都有枪的情况下,能够以一敌三就已经是少有的奇迹了。”
“我不是一个人。当时还有三名同行的武警和一名司机,但是……他们都被那些穷凶极恶的囚犯杀害了。我正好在服务区下车吸烟,听到枪声就知道出事了。我跑到停车区,看到了尸体和血迹,他们抛尸之后打算驾车逃离。我先开了一枪,打死了驾车的囚徒,囚车撞到服务区入口的石柱侧翻倾覆。”
“犯人们爬下车来,用抢夺的步枪和手枪朝我扫射。我从厕所绕了过去,先后开枪击倒三人,剩下三名歹徒见势不妙越过公路跑到了对面田地里。我马上追了过去,在交火中被流弹击伤腹部和左臂。但是,最终我还是把他们全撂倒在麦田里了。”
“事后我检查了囚车,发现车上的两名武警和司机都已被歹徒们杀害。我想,也许是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完成了复仇。我带着枪伤,流了很多血,沿着高速公路迷迷糊糊也不知走了多远……最后,我昏倒在公路边,互助会的一支巡逻队发现了我。”
李均缓缓地讲述着这段回忆,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听起来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余坤由衷地感叹道:“李部长大难不死,现在也算是得享后福了。但是,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当时您为什么要朝东走,而不是向西面返回开封?第二,您刚才说过,受伤的是腹部和左臂,可您脸上的这道伤疤又是怎么来的?”
空气在瞬间凝固,李均的语气立刻变得冰冷:“你,这是在审问我吗?”
“我只是有点好奇,我崇拜英雄,喜欢研究有关英雄的一切。”余坤继续用一种玩味的语调说道:“但经过这么一研究,我却发现了不少奇怪的地方。”
“我知道,当时战争已经爆发,露西亚人的一枚核弹落在封丘,摧毁了g30公路,也瘫痪了周边近千公里的电磁通讯。但在当时,您作为一名押解犯人的刑警,应该不可能知道这些。如果我是您,发生这种事情后第一时间想的肯定是向西返回开封。就算手机和电话都打不通,无论是走是爬都得回去给上面一个交待,这是吃公家饭的人应该有的起码觉悟吧?”
“好吧,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均望着这位话突然变多的对手,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复杂的情绪。
余坤笑了起来:“信息部无所不能的监控网一定让您以为我在工作之余四处奔走只是为了收购那些电池和引擎吧?当然,我也顺路收购那些东西,但这并不是我的真正目的。”
他坐了起来,向李均的方向挪了一下身体,以便让自己越来越低的声音能被对方清楚听见。
“有一天,我抽空去了一趟g30公路,去了您说的那个高速公路服务区遗址。我在公路边上找到了一堆无碑荒坟,确实有十座坟头。然后,那天夜里,我一口气把它们都刨了。”
余坤的声音在夜空中变得摇曳不定:“您看,每一个人都能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奇迹来,对不对?您一个人干掉了七名武装歹徒,而我,一个人连夜刨了十座坟头。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了,也许李部长还不知道,我在人民公安大学读书时学的是法医专业,五年枯燥乏味的日子,想起来都让人觉得郁闷,唉,不说了。现在回到我说的主题上,那些坟应该是路过的好心人为死者挖的,它们都很浅,深度仅在一米左右,这让我省了不少力。”
“因为时间隔得并不久远,那些尸体上的衣服和饰品并未完全朽烂。所以,我很容易就辨认出来,那十座墓坑里一共有了十具尸体,其中四具身上穿的都是警察或武警的制服,另外六具穿的是监狱囚服。”余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从肺部里吐了出来。
“我担心自己弄错了,因此又专门去了一趟开封。在开封市第一监狱的出入登记表册上,我幸运地查到,那天负责押解这辆囚车的确实是四个人,两名武警,两名刑警,其中一名刑警是司机。至于被押送囚犯,也确实是七名重刑犯和死囚,和李部长您说的情况完全吻合。”
余坤顿了一下,眼睛突然眯缝起来:“唯一不太吻合的是,坟头里我怎么找也只找到六具囚犯的尸体。而且,还多出了一名刑警的尸体。这件事让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李部长,您能否帮我分析一下吗?”
李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自从两年前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我对李部长就更崇拜了。基于这种特殊的感情,我更加时刻都在关注您的一切信息。当然,我不能像您那样随时对每个人的一切活动都了若指掌,我只能尽可能听别人说,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去比较。”
“我发现,虽然是信息部部长,但您对互助会的无障碍信息渠道还是有抵触情绪的。您从来不佩戴腕式终端,也不喜欢拍照摄影,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甚至拒绝了进入执事团成为一名执事的宝贵机会。工作勤勉,一丝不苟,但生活上仕途上却无所追求,这很难不让人感到疑惑。”
“看来,我还是太蠢了。”李均自言自语道。
“不,您很聪明,而且也有能力。如果没有能力,安会长和田部长又怎么会看上您呢?”余坤摇摇头,表示不认可这种说法:“但您知道,进入执事团后虽然可以大权在握,但却要承受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的智库监控。对您这样习惯了保持低调隐匿自己的人来说,这种监控当然是无法接受的。或许,您担心有一天会有某个从前的熟人认出自己。根据我不负责任的揣测,您脸上那条伤疤,大概也是为了去除原先脸上的某种纹身或印记才弄出来的吧?”
李均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笑声:“想象力真是丰富啊,你不去写实在太可惜了。或者,这个信息部部长的职位应该由你来坐才更合适。”
“呵呵,李部长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当然是付出了常人所不能比的艰辛。属下无德无才,哪能当此大任。顶多,我也就是跟着李部长混份差事而已了。”
“这算是你开的条件吗?”李均的声音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余坤摇了摇头。
“李部长此刻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既然今天大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妨做一个真正的自我介绍。”余坤轻轻把腰上的配枪解了下来,递到李均身边。
“我原先是国防军总参谋部辖下战略规划部的上校副主任,第二届救国委员会在南方当政时期奉命潜入互助会见机行事。但是,您知道,我过来之后南边又发生了很多事,救国委员会的委员们不是成为阶下囚就是亡命天涯。现今薛主席主政的第二共和国政府人心所向,兵锋横扫西域北指江浙,整个国家的统一指日可待。这种情况下,我希望为祖国的未来做点有用的事,也希望李部长能够认清大局,出手帮助我,同时也是帮助互助会走向一个更辉煌的明天,而不是和南方政府陷入同室操戈的悲剧。”
“这么说,你是一位爱国者?”李均冷冷问道。
“我始终效忠我的国家,效忠我的民族。其他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生命,全都排在这些之后。”余坤迎着对方的目光,眼神中充满了决然的坚毅。
李均叹了口气:“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你打算用我的秘密来要挟我,完成你潜伏计划最终的目标,对吗?”
“那不是我个人的目标,是这个国家前进必然的方向。在国家民族的大义面前,你我个人的私德,还有那些不堪承负的过往,全都不值一提。这一点,希望李部长能够明白。”积心处虑的潜伏者坦然地回答。
“如果我不同意的话,你就会让我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对吗?”李均继续追问。
余坤望着对方脸上那道抖动的伤疤,低声道:“我并不想对您做这样的事,李部长。但是,如果您打算让我闭嘴,让这个秘密永远消失,那同样也是痴心妄想。”
“我明白了,你的那些收购物资的自由民合作伙伴,他们大概也是你的潜伏伙伴吧?你们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了吸引信息部的关注,同时误导我们,让我们认为你们的每次聚会碰头都是为了倒买倒卖牟利?”李均的呼吸变得更加沉重。他没有看错,这个余坤确实是一个人物。只是对方的份量,似乎已经超越了他早先的招纳计划。
“我的那些伙伴们,并不全都是我的潜伏伙伴。但是,用一个污点,来掩盖另一个更大的污点,这本来就是谍术中常见的手法。以李部长冒充刑警的身份,能无师自通明白这一步,确实足以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余坤微笑着,用一种最大诚恳的语气继续道:“如果李部长愿意的话,我和我的伙伴们将鼎力相助。放心,我们绝不会要求你戕害互助会的同事,这个国家已经不能再有更多内战了,中国人不该杀中国人。”
“那你们想要什么?”沉思中的李均挤出一句话。
余坤咧开嘴笑了:“信息。我们需要知道有关互助会更多的信息。我们的人始终无法渗透到正式会员的圈子里,那些会员们都像中了邪魔,跟我们这些圈外人总是格格不入。但是,我相信所有的情报对李部长您来说肯定不是问题。您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您愿意合作的话,我们就算是自己牺牲也会全力保证您的个人安全。想想看,安会长的三大原则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保证信息的无障碍流通本来就是互助会的神圣使命。难道,你不该为自己的信仰出一把力吗?何况,南方政府的薛主席,与安会长从前也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如果大家最后能走到一起,又何尝不是华夏史书上的一段佳话?”
“照你这么说,我似乎已经没有选择了。”李均似乎在喃喃自语。
收紧的罗网中,猎人在痛苦地挣扎扑腾,而原先的猎物,却从容地站在网外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