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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术闻言,面现一抹笑意,正待回答,却又闭上嘴,朝一旁看去。
伍书也听见了,两名府院武卫自不远处走来,步履匆匆,确切来说,是有些仓惶感。
他二人知道统领大人正在内院与莫叶谈话至紧要处,而荣术又是大人的近身侍从,于是两人只对了一下目光,立即合并了想法,一齐朝那两名疾步而来的府院武卫迎了过去。
还未走近,伍书就已认出那两人来自兵器房,那处独院在整个统领府里算是比较封闭的所在,里面的监守武卫一般都不会离开站守的位置,除非是出了什么事。
简单交谈了几句,事情就很明晰了,原来是铁狂疯了。
但在细谈了几句之后,详情好像又不是这样。铁狂疯没疯,定义还有些模糊,他只是爬上了院墙,坐在上头不肯下来,但也没说要翻出去。
这可把守那处院子的一众武卫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平时他们都渐渐不再防备铁狂了,这家伙就如爱上了黑屋子里那些冰冷的“伙伴”似的,就连日常惯例里,每天要挪步到小院晒晒太阳的事,他都常常表现出不太情愿的态度。
但今天他却主动翻墙了!
得知这一情况,伍书有些犯难起来,不知道里面那两人谈得如何了。一旁的荣术却没有犹豫太久,带着两个兵器房的武卫就往内院走去。
伍书迟疑了一下,随后也紧步跟了上去。
荣术是统领大人的近身侍从,他做此选择,伍书也不会多干预什么。而凭统领大人的武道造诣,不难察觉周围环境里的人行变化,即便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应该也能提前歇声。
又是穿行过走廊一样的书房,那两名兵器房武卫发觉统领大人不在书房内,刚刚感觉到诧异。紧接着他们跟着荣术到了后院,看见庭院里站在大人身边的那个陌生少女。两人似乎是在说着什么,这两名兵器房武卫顿时有些变了脸色。
如果他们知道统领大人正在招呼生人,或许不会这么直接的进到内院,只是刚才那姓荣的侍卫也没有透露丝毫此中信息……
不知己方到来,是不是有些不合适,这两名武卫步履微滞。
而他们很快就看见数步外的统领大人已经侧目看向了这边,并招了一下手。看来大人并未介意,这两个武卫心绪微缓。这才继步走近。
待了解了兵器房武卫转述的事情,守备统领厉盖也微微有些变了脸色,他没有犹豫什么,准备立即移步去兵器房看看事情的究竟。
两名武卫在向厉盖禀告铁狂的事时,莫叶就站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入耳中,她大致也能明白,府院里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伸手探入自己的袖管里,指尖碰到那刚刚收入袖里的盒子仿造品,忽然心生一种复杂情绪。
随后。她忍不住抬眼向伍书看了过去。
此时的伍书已没有像之前掌托匣子时那样神情严肃端正,正好也看了过来。四目对碰了一下,莫叶只见伍书微微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大致已很明了。莫叶其实也明白,统领府院中的事,她没有资格涉及。说到底,今天伍书带她偷溜到院子里来,已经是在逾越规矩了。若不是统领大人知道她是谁,又念着长辈礼义,还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呢。
然而一念至此,莫叶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看向伍书的眼神。也顿时怪异了一瞬。
厉盖很快走远,他带走三人。去往兵器房,留在内院的却不是伍书。
因为脑子里还记着刚才突然萌生的那个想法。感觉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的莫叶心里有些恼火,很想立即去找伍书,跟他理论一番,但她同时又知道统领府不是她可以肆无忌惮到处乱冲的地方,便只能沉默等待在内院。
对于一旁稳稳抱着一把剑的那个陌生青年人,此时的莫叶当然没有心情与他闲话。
除了心情问题,莫叶对于荣术的态度有些冷漠的原因,还涉及一个身份问题。她刚才不是没看见他忽然自房顶现出行迹,对于此类擅长藏匿身形的人,她向来如有一种本能,不擅与之接近。
荣术也没有主动对莫叶打开话匣子,除了职属习惯,令他比较难与非同组之人聊上话,还因为他对眼前这个陌生少女,也是满心存着疑惑。
但若两人都把心里的事敞开了说上一说,似乎还可以找到一些共通处,关于莫叶今天跟着伍书来到这里的前前后后,其中隐约显出的突兀处,既是莫叶沉默着还在质疑的所在,也是荣术觉得奇怪的地方。
他作为统领大人的近身侍从,如果大人今天要见一个陌生的客人,他不会不先知道一些消息。
假如刚才他不是看见此少女由伍书带进来,他很可能会冲她出手,即便动手后很快被统领大人喝止,那也不至于容她在灯塔上面窥视那么久。
再回顾伍书进入府院的情形,他的本意,应该是不惊动统领大人,可他这么做是抱着什么目的呢?更为奇怪的是,当他的匿迹败露,厉大人不但没有发火,事情演变到后头,厉大人竟是认得那少女,并且双方还有着不浅的渊源。
既然是早就认识了的人,那之前还搞那窥视的一套,有何意义?
更别提后面,把铁狂完成还没过多久的小盒子拿出来,这似乎是早就预定好了的事项,否则哪会如此凑巧。
荣术于沉默中的这推测,其实也正是莫叶于沉默中正在思酌的事情,如果这两人愿意敞心一谈,合并一下各自了解到事情的那一面,或许很容易就能弄明白。
但两人恰好又是有这一步无法迈出。
然而终是因为伍书去得太久,院中两人安静了太久,暂收心中思酌之事,心性稍浅的莫叶先牵了一个话头出来。
“你知道我是谁么?”她侧目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无稽又滑头。一个表象的下面其实还牵连着数个枝节,但乍然一听,又容易让人以为。这只是顽心未减的一句戏言。
荣术闻声动了动眉峰,随后不答反问:“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本来没打算跟莫叶交谈。但既见对方主动发话,他也不能不理,而不论对方刚才那一问,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要应对起来却是容易至极的。
荣术的反问对莫叶而言,答案可算是已经摆在眼前了,但莫叶并未直接回答他是府院武卫,而是微笑着说道:“是我先问你的。所以你如果想要我回答你,你则必须先回答我先问的问题。”
“你说得倒也在理。”对待莫叶的辩言,荣术并未再反驳半句,并且他还垂目思索了片刻,像是对于她刚才问的问题、也就是她的身份进行了很认真仔细的思考,随后他微笑着道:“你是厉大人的贵客。”
“呵呵,那你自然是统领府武卫。”莫叶很快也依诺回答了荣术刚才那句反问,心中则暗道:你也够能演的。
两人都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互相敷衍,但简单的几句往来。对话氛围却显得很和谐。
然而莫叶知道对方的身份并不轻松,荣术也猜想眼前这陌生姑娘的来头怕是不小,两人都没有闲聊的心情。无意将这废话继续下去,很快又都沉默下去。
好在之后没有等多久,伍书终于回来了。为了避免麻烦,他带着莫叶从来的地方走了。而看着翻墙出去的一高一矮两人,荣术仍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略微拂过一丝讶然。
出了统领府,还没走远几步,莫叶立即将刚才心里琢磨了几个来回的质疑全倒了出来。
伍书虽然有些意外于莫叶的反应之快,但也没有再继续做隐瞒。比较坦然的将可说的话都说了。
原来厉盖的确早有打算,想要找个机会见她一面。只是一直以来他都太忙了,疏落了好几回。而冷落了她快三年。虽然他也有他的苦衷,但还是有些担心她对此已心生芥蒂。
没想到今天伍书擅自做主,主持了这么一出窃入统领府的戏码,便将所有“症结”都打通了。
然而虽是一场戏,过程却并不轻松,因为伍书没有提前知会统领大人,凭统领府院守卫戒严的敏感程度,这戏差一点就演成真的了。要知道,任何敢窃入统领府的人,即便不被当场射杀,也可能要挨几支弩箭。
幸而府院武卫自制力也够强悍,所以刚才伍书带着莫叶登上房顶时,那么多支弩箭一齐瞄准过来,但却没有一支滑弦而出。
否则,群弩之中只要松发一支,联动性是很高的,他难保身上会被扎成刺猬。他那身贴身劲装虽然稍有阻挡作用,能凝阻箭矢不至于穿透脏腑,但少不了也得大放血一回。
知道伍书不是故意要算计她,莫叶也很快忽略掉这点心中不快,不再计较。而听伍书略提了一下刚才在房顶遭遇群弩对垒可能会造成的危险结果,她不禁有些好奇,斟酌了一下后即问道:“叔,你说刚才那种情况,他们如果真的放箭,箭矢冲天回落,不是也会伤到他们自己么?”
伍书本来想反问一声“你难道不害怕么?”,但他看见莫叶的双眸十分平静,或许不是不害怕,而是根本还未深刻体会到身处那种环境中时的可怕。
犹豫了一小会儿,伍书在心里打消了为莫叶渲染那种可怕氛围的念头,他心里只道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她以后很可能不会再遇到,还是让她心里多留一份安宁吧。
对于莫叶好奇地一问,伍书理了理数个头绪,然后平静解说道:“箭矢弹射出来时,是带有后劲的,此时它的刺伤穿透力较强,但自然垂落的箭矢就可以忽略这种后劲了,并且它们在倒落的时候,未必是呈直刺角度。”
莫叶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恍然道:“我把去路和回路想成一样的了,真是犯浑。”
伍书温言道:“世上的确也有许多事物的往返路径是一致的,你会这么想也没大错。不过。若你多想想事物的本身,而非只凭理论,应该可以避开一些失误。”
“事物的本身?”莫叶疑惑了一句。
“就说那小盒子。”伍书眼中流露一丝极淡的笑意。“刚才第一眼看见那匣中物时,你会不会以为它就是我的那只?”
“你竟知道……”莫叶诧异出声。
在刚才匣子打开时。伍书明明已经被厉盖支走了。然而仔细一思量那枚仿制品的外貌,其实也不难推敲得出伍书的这一说法。这两枚盒子,外表看来的确太相似。
而此时提起那只仿制品,莫叶很快又想起,刚才她旁听得知的铁狂其人。之前厉盖教她使用这只仿制品时,也提了此人几句。
莫叶脸上现出些许担忧,犹豫了一下后,忍不住问道:“那个叫铁狂的大叔。他没事吧?”
伍书没有回答,只是有些突兀地问道:“荣术告诉你的?”
“不是,是刚才厉伯父教我使用那只仿制品时,提到了几句。”莫叶摇了摇头,“刚刚后进来的那两个武卫说兵器房有人疯了,是不是他啊?”
“铁狂没疯,此事厉大人亲自去处理了。”轻轻叹了口气,伍书又道:“铁狂仿这东西,耗费数年心血,终得成功。却于一夕之间与之分别,他在情绪上难免会有些无法平复。”
对于此事,伍书在莫叶面前本来只想一句带过。但他随后还是忍不住又多解释了一句,其实是为了叮嘱莫叶,要珍惜铁狂的作品。
而莫叶对此事其实在刚才就已心存顾虑,她觉得自己占用这样器物,有些大材小用,但厉盖刚才提了一句,说这本来是她自家的东西,才让她稍微安心。
现在又听伍书提及,莫叶安定下去的心又有些漂浮起来。
就在这时。伍书忽然凌空一抄手,挽留了一片空中落下的柳叶在手心。递向了她。
莫叶正心神恍惚着,怔然接过那片柳叶。未等她开口,就听伍书说道:“差点忘了,刚才辞别厉大人时,他嘱咐我,给你一片叶子。他没有让我就这叶子转告你什么话,只说你自己会明白这片叶子的意思。”
“一片叶子……”莫叶神情愈发疑惑起来,不知不觉站住了脚步。
伍书也停下脚步,见莫叶满脸思索神情,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忍不住提示了一句:“你名字里,有个‘叶’字。”
想到自己可能真的即将被升任至四组留京部组长的位置,同时到来的应该还有迁任,伍书也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在莫叶面前,言及她的身世问题。
他不知道那只被莫叶要走的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刚才厉盖与莫叶言及身世时,他也不在场,但他看过她的一些资料。
虽然四组所掌握的关于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世秘密也不全面,但占主要框架的资料大致还是拢圆了的。只是有几条满是疑点的线索,一直还悬着,但这不影响他帮她思考厉盖“转交”的那片叶子。
“你母亲姓叶。”
伍书本来想对莫叶说的,是这一句,然而话刚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改了。
他隐隐有所察觉,如果统领大人让他转交莫叶一片叶子的目的真是为了说这个,或许不必绕这么大一圈。大人的意思恐怕没这么简单,既想提醒莫叶,又不想他这个旁人窥见。
伍书只是想就叶子的事提示莫叶一句,但莫叶由此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厉盖说他一直在监视她,那这个替他行使监视任务的人,会不会是……
想到这里,莫叶将视线从手中柳叶上挪开,她注视着伍书,眼中流露出古怪意味。
伍书没能听到厉盖与莫叶的那番谈话,所以无法理解莫叶此时的眼神含义,还以为她是想从他这儿再探消息。略一凝神,他便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么多。”
此时的莫叶显然难以信服他说的这句话,但她同时也知道,他既然已经如此表态,她也难再从他那儿问得什么。
至于被监视这个问题,虽然因为这事被厉盖揭穿,此时莫叶感觉身边跟着一个伍书。自己便没有从前那么自在了,但她对此又有些心怀疑虑,如果伍书正是监视她的人。那他每年两次出海,落空的共计约三个月时间又该如何行使监视之责?
关系此事的疑点还有不少。虽然这事一揭开,让莫叶想通了许多问题,伍书对她的照暇原来是例行公事,这令她初时也感觉到了一丝寒凉,但很快在她内心那杆称上,还是感性占领上风。
毕竟在她最悲伤无助的那段日子里,是他陪伴在她身边。
即便那时的他疏离得很远但又从未完全断绝开的照顾,在今时的她看来。可能正是任务格局的显现,可就算是死物携于身边,时间久了也会对其产生感情,何况伍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偶尔也会与她谈心。
哪怕伍书惯常都是听得多,参与得极少。
如果监视了她三年的人,正是伍书,她也不会真就此事完全疏离他,至多就是平时在他面前,不会像从前那么肆意了。因为顾虑到他还代表着另外一个人的眼。
只是不知道这种被监视的日子,会持续多久?莫叶在心里叹了口气,很快放下了这个念想。厉盖监视她也不是存了什么坏心。多是怀着保护她的意念,细思一番,她对此也不会心生太大反感。
但这事仍不能这么持续下去。越成长,心里的想法也会愈渐增多,很自然的越不喜欢这种被看管的感觉。莫叶暗自决定,得找机会再来统领府一趟,她被监视的事,还得找那位才见了一面的伯父才能问得清楚。
至于伍书这边,暂时还是不要打破目前这种比较融洽的关系吧。
见莫叶注视着自己良久不语。伍书只道她又在谋着什么心思,但他并不想就她这点习惯多揣摩什么。于是他只陪他静站片刻,便径自转身就走。
莫叶微微愣神。紧接着急忙跟了上去。
伍书眼角余光看见她信手将那片叶子抛了,心神迟疑了一会儿,略一凝神,又是扬手斜抄。
春天里正是柳枝萌发的时节,但处在这个季节里的柳枝虽然生机盎然,却也如入秋时节那样容易迎风落叶,此番二景皆因幼叶不稳,或是枯叶形衰。不同的是,秋风扫落的是一地枯朽,春风拂落的,却有点点新绿。
伍书接暗器的手法不俗,近段时间跟着他学习接暗器,莫叶已是深有体会。
除此之外,她还感受到,要练好接暗器的功夫,自身肢体敏感程度也是很重要的,伍书在这方面似乎拥有一种天赋。
物未近身,及有微察,莫叶对于伍书的这一天赋,曾经戏谑过,夏天的他一定不愁有蚊子近身了,就像现在这样,凌空抄落叶,一捏一个准。
跟在伍书身边的莫叶正想到这一幕,忽然见他侧目看来,平静说道:“叶子的事,你想到了什么?”
待在京都三年,在此期间伍书对莫叶而言,有一大半倾向于指导她练武的教习,某种默契随之而生。此时对上伍书的目光,莫叶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而等她回过头来时,她就看见伍书又递来一片叶子:“多想想吧,大人特意留了这一句话给你,一定是有所指示的。”
莫叶认真地接过叶子,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准备认真地看……
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那片柳叶上,有一点殷红。
莫叶愣了愣神,旋即失声道:“叔,这……”
伍书也已看见了叶子上的那丝异色,他对这种颜色无比熟悉,所以他即刻警惕地朝四周扫视过去,但在此同时,他就感觉到手掌一轻,目光回转,就看见是莫叶抓起了他的手。
原本微握着的手一展平手掌,掌心那道血口子就很明显了,莫叶心神一紧,很快想起之前伍书带着她登上房顶时,他掌握那条几近无形的线束,摩擦发出的那种钝声。
其实伍书不是第一次那么做,他的双手基本上从未离开过一双手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莫叶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手被小盒子里投射出的那种古怪线束“割”伤。
那根线在伍书手掌摩擦留下的伤口,横划虎口,不知为何直到现在伤口才溢出血来。但莫叶能够确定,那道伤口绝对不浅,因为它还在伍书的四根手指之间留下一道横直的伤口。那儿皮肤较薄,已经快要刻骨了。
伍书很快自怀间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止血药粉,每一个组员都会随身携带这种药粉,最大的特点便是止血。
将药粉洒在手心,合手掌握成拳头,伍书只随口说了句:“盒子的第三孔线束,似乎是带锯齿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手的袖子已经被莫叶揪起,人也被她大力拉着朝一个方向去。
“你去哪里?”伍书望着莫叶要去的方向。迟疑了一声。
“叶家。”莫叶头也没回地回复,“你马上要出海了,海上空气潮湿易染伤患,你手上若带着这么深的口子去,可是不行的。”
“不必去叶家吧。”伍书犹豫了,“我回去后自己也可以弄。”
莫叶终于回头,盯了伍书一眼:“程戌说,白天你多数时间都是无所事事,跟我去一趟叶家又不会碍你什么事。”
……
早在三年前,叶府大小姐叶诺诺就已见过伍书了。当时的她还有些惧怕于看见他那张怪脸,但在之后长达三年时间里的偶有遇见,让她稍微适应了一些。外加上她知道了。原来这个怪脸男人是父亲的故友,又是莫叶的义叔,虽然她还无法做到像莫叶那样对他亲近友善,但也已多存了些尊敬。
主人如此,仆人当然跟从其意。
如果伍书以后有需要找医馆治伤的需求,来叶家一定是最不招人嫌疑的。
自从三年前受了一场大惊吓,在随后的三年时间里,叶诺诺是哪里也不肯去了,天天像跟屁虫一样缀在父亲叶正名的身边。生怕他再出什么事。
叶老爷也没有再提让女儿去女学的事,摔伤痊愈之后没过多久。即按照他私下就曾许给女儿的承诺那般,开始平心静气的教女儿学医。只是他授课的进度非常慢。都可以用懒散懈怠来形容了,远不如最初他监督女儿练字时那么紧凑严苛。
自那次坠马事件之后,朝里来过一道圣旨,大致意思就是:叶老爷不必再去太医局当差了,安心待在家开医馆吧!
奇怪的是,直接从一名御医化身一介平民,应该是犯了什么罪错才对,但那道圣旨里丝毫未提此事。而说到开医馆,这本来是一介平民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在那道圣旨里,却有了强制执行的意味。
叶正名本来是连京都也不想待了的,他也曾将他的这份心意流露给女儿知晓,但这道圣旨一下来,虽然如了他的意,不用再去宫廷里当差了,却也走不了,实在是烦恼。
由此可见,他连身为医者该做的事,都渐渐做得稀松起来,这样差别颇大的改变,也不是寻不到原因的。
但这世上除了叶家两位主人以外,恐怕就只有叶家几个资深仆役知道,叶老爷近日来越发变得“贪玩”的原因了。
当叶诺诺用一把样子精巧的剪刀剪开伍书手掌上被血糊成一块的手套时,坐在一旁的莫叶却偏头朝墙上挂的一幅画凝神看去。
几天没来,叶家医馆墙上唯一悬挂的那幅迎客松,叶子又“掉”了几针。
这幅画其实是跟三年前那道圣旨一起来到叶家的,它并非是赏赐,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种惩戒、圈禁。而对于这幅画挂在医馆里的真实意义,以及叶老爷对它的特别关照,叶大小姐并没有瞒着莫叶。
松叶如针,而在这幅迎客松绘图上面,松针的数量明显逾以千计,三年前它随圣旨来到叶府时,是以一种极为细致的工笔描绘而出,却不是像现在这样的水墨画派。
用工笔作画,的确是为了计数,起初那些空洞却又清晰的松针,正是留待叶正名执笔“填空”:每救一人,得填一叶,待填满了这一幅画上所有的松针,叶正名才可以离开京都,想干嘛就干嘛去。
接旨后的某一天,阳光明媚,气温适宜。摔伤痊愈不久的叶正名在院子里,用自己的朱墨,把整幅画上的松针空漏全填了。那时他还没依照圣旨把医馆的门匾挂起来。可把还留在叶府的几个护旨特使吓了一跳。
按照旨意,叶正名必须在救治病患后。按人数记录,用御赐墨汁描填那些松叶,否则不能作数,这些事是护旨特使都清楚在心的,他们留在叶府没走,就是防着这一手。
没想到叶正名仍然肆意而为。
此事不可避免地传到皇帝那儿,皇帝依然如所有人印象中那样,对叶医师的态度十分宽松。没有施下硬性惩处,只是下达了一道口谕,细想却也够狠。
叶正名是在三年前那次海运大典结束后,随御驾仪仗队回宫时坠马的,在那条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人清楚。只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在大典结束后,许多京都居民因为观看典礼,在海边淋了雨,返回内城以后。不少人都染了风寒。
因为这事,叶家新开医馆的名号很快被人广传。
原本大家只是了解到,有一家医馆新开张。正巧又有许多人身体微恙,便想着来新开张的医馆能不能讨点便宜。这医馆早不开、迟不开,正赶上一大波京都居民淋雨染上风寒时开馆,本身也似乎存在某种特别意味。
无人能想象,叶家医馆地开张是被迫而为,当然讨不到什么便宜。但很快大家又都见识到了另一问题,虽然去叶家医馆占不到药钱或诊金上的便宜,但这里的郎中医术精湛、用药厚道,不止是风寒。平时有些小恙前来,大多都能够一副药摆平。这从某个角度来讲,比打折药钱要实在得多。
“一叶居”这个对于医馆而言。有些不太符合其营业性质的雅号,就此传出。
本来接诊那一大批风寒患者,治疗过程简单快捷,能够很快将那幅工笔迎客松上的空叶填满,但因为皇帝后加的那道口谕,此事却全打了水漂。
因为皇帝的口谕,那一波将近千数的风寒病患在一叶居被治愈,却不能算名额在那幅画上,并且医馆门口加增了几名护旨特使,防着叶正名再对那幅有特别意义的迎客松再动手脚。
从父亲那儿得知圣旨和那幅画的意义后,叶诺诺曾带着两个叶府大丫鬟认认真真将工笔画上的松针数了三遍,数量共计三千一百五十二枚。因为皇帝的一道口谕,她们失去了一次将松针填满将近一半的机会。
待皇帝那边终于收回那道口谕后,来一叶居的病患不再如春季那么多了。叶诺诺盘算了一下日常诊病记录,按照平时的接诊速度,填一千病患名额,大约要用半年时间。
所以皇帝那道口谕,等于是让父亲的“活囚期”又延长了半年。
对此叶诺诺也只能感叹无奈,这被迫开医馆的日子,是要慢慢熬了。不过她一想到父亲正在教自己医术,又有些庆幸,这事要是搁在从前,她自父亲那儿学习医术,大多都是理论辩证。父亲在太医局任职,招呼的可都是高官贵族,哪能有她什么事。
现在有了医馆,慢慢的她也可以亲手为病患诊治。父亲对于她身为女子,却要与陌生人进行肢体碰触的行为,并没有太过强加干扰。当然,如果有什么心性不良的病患想趁机对叶大小姐揩油,一叶居门口的数名护旨特使虽然已经被撤得差不多了,但还是留有一名充作门神,必要时候也完全可以代任打手。
然而可能是看着画上的松针只剩最后一茬,也有可能是叶老爷不胜其烦那些慕名来拜访他的人,在近段时间里,叶老爷越来越懒,常常把医馆扔给已经能料理诸多杂症的女儿,自己背着竹筐去深山里溜达去了。
他美其名曰采药,其实每天晚归时,竹篓里都是空的。
三年前叶正名把迎客松涂成“映霞松”之后,皇帝那边也没有把画撤走,只是把赐给叶正名的翠色墨汁换成了银色的,以及之前旨言填空变成了一种另类的涂色。当银色的墨汁涂上那被叶正名胡闹涂成一片红的松针,仿佛松针就从白色纸张上消失了一样。
每隔一段时间后来一叶居,莫叶就会发现,映霞松上的松针像是被虫子啃噬了,在以一种很慢却未停过的速度消失。这种微妙变化,天天盯着它看未必能体会得清楚,倒像莫叶这样隔一段时间来一次的人,又能感觉到些微妙处了。
只是,从叶诺诺那儿得知这幅画的意义后,看着松针在消失,莫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待所有松针全部消失时,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家人真的要离开京都了呢?
可他们一家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儿呢?皇帝那边对他们家可是留了诸多好处的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