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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可能真的存在天意这种念力。
如果廖世不是走到那条土路的尽头,走到了林杉的视线范围之外;或者说,如果不是那矮山脉并未绵延多远,阻止了林杉继续往前相送的步履……那么,当那辆没有轮子、只由竹片编织成的车驾出现在眼前时,药谷的隐秘地址很可能就再难继续隐瞒了。
没有轮子的马车,如果是用木板钉成的,那看起来可真有些像一口棺材。
幸好不是。
隐约还泛着青竹颜色的竹片紧密编织在一起,走近这辆竹车,隐约还能嗅到青竹香气。竹片上的节点错落排着,藤条在竹片之间的细缝里传行,这种编织手法有着一种错落的美感。不过,竹片车内的表面环境大体还是比较平整的,竹片与竹片之间交叠的锋利头角都被一丝不苟的编在了外面。
然而当与廖世并肩赶路的严行之看见这辆无轮的竹车忽然贴地“飘”到眼前时,他只觉满心都是惊异情绪,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欣赏这辆实际上制作起来非常耗费人力的竹片车有哪些妙处。
而当他看清这辆车旁还立了四个一身黑衣、站姿如柱、面庞看上去非常年轻,但却生长着一头及腰银发的抬车人时,他的心抑制不住地猛然下沉。还好他很快想起了就在刚才廖世对他叮嘱过的话,忆起这四个……可能正是隐儡,他的精神才略微镇定了些。
不过,虽然他眼前所见的不是鬼魂,但傀儡一流,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
严行之又仔细看了看这四个抬车人怪异的身形脸孔,很快就注意到他们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们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的竟是两团淡青颜色,眼神木讷。看人只会直视,但双目却有着如羽般仿佛能折射出微光的瞳体。这样的脸孔,再衬着他们那垂散至腰际过长的银色头发……真就如四只在白天出没的游魂。
廖世刚刚才对他介绍过的隐儡形象。立时半个字不差的体现在这四个人身上,虽然严行之已先一步了解到这种情况。但当他真正亲眼看清隐儡的模样,这还是令他震惊得一时忘了如何说话。
那几个隐儡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对于这几个隐儡而言,除了廖世,还有药谷里的那个主人,其他的人全都是异类。
面对异类,形神木讷的他们瞬间就会变得极具有攻击性。
只是一个对视之后,竹片车右下角的一个隐儡仿佛如猎鹰发现了猎物。原本微微呆滞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起来。与此同时,他的一头白发无风自飞,在脸前缭乱狂舞,遮去了他的脸孔。他那长得超过了手指尖的袖子亦随着叶片儿一样的身躯飘扬而起,瞬间掠至严行之面前。
严行之忽然觉得眼前白影乱扫,仿佛是那隐儡的脸凑了上来,银发卷风而至的结果。只这一个瞬间,他就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仿佛在一个瞬间被人全部挤出了胸腔。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袭入大脑,心与肺同停了一拍,便失去了只觉。
“扶!”
看着摇椅晃向地下跌去的严行之,廖世大声朝那个刚刚一甩黑色衣袖洒出一片白色粉末的隐儡呼喝了一声。
那个隐儡立即又伸出一只衣袖,动作僵硬的将严行之扶了一下。
可对于失去只觉的严行之而言。隐儡只如一棵不会主动给予什么细微动作的树,所以他只是在这棵“树”横出的树冠上略靠了靠,身形便如一件被风吹落晾衣绳的衣裳,继续向地下滑落。
“抱!”
廖世又朝隐儡呼喝了一个字。
隐儡再伸出一只手,两边一直蒙在黑色长袖中、连指头都未露出半根的臂膀就左右各成半弧,并在一起成了一个圆环。隐儡就以这个依然僵硬的动作将严行之的肩膀箍在中间,暂时支撑他不再继续萎顿到地上。
廖世见状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哪里是扶,哪里是抱?这就跟拿膀子捆人是差不多的形势,严行之此时虽然没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但如果他还有知觉,一定不会感觉有多舒服。
廖世望着那个也正呆呆看着他的隐儡,忍不住发恼说道:“记住,看见这个人,你下手给我放轻些!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停你三天的药!”
那个环臂箍着严行之的隐儡依然一动不动,照旧以微微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廖世,比起他们无法辨识这么长话语的那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们更像是离魂的死物。
如果这些隐儡还能思考,他们在听到廖世这么说之后,一定会惊怕得跪地请罪。已经习惯了被药物淬炼的傀儡人,每天都要进行药酝服用一定剂量的药食,否则他们逆于常人的体格会失去某种平衡,内循环进行反噬伤害,非常痛苦。
然而他们四个能被药医放出药谷,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接廖世回去,显然他们已经是炼制得非常成功的傀儡人。对于他们那近妖的主人而言,他们是听话的、忠诚的,但对于寻常人而言,他们是傀儡,是有心跳无意识的活鬼。
廖世叹了一口气。
多年以前他回药谷劝阻师弟停止炼隐儡,但已经炼成的那几个傀儡人无法再改变什么,便只能留在药谷。自此以后,廖世与师弟约定每年回一次药谷,一路都是由这几个傀儡人送行,如此已经是历经了二十多年时间。
他那近妖的师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用药把活人控制成这个状态,说是他们是蛊物,也不尽然,因为蛊物无法做到这么完美。
二十多年前,这几个傀儡人还都是十岁出头的少年,被那近妖的师弟用各种药物洗血之后,就变成了这样绿血白发的怪人。历经二十多年的岁月更替,这几个傀儡人的面孔大致还保持着少年人的模样。
廖世亲眼看着这玄儡人的微妙变化,虽然惊诧。但好歹算是勉强相处了二十多年,慢慢也就习惯了。
但最近这几年自己这边的情况有些特例,先是经着严行之这小子缠人功夫了得。他竟没能脱身,后来就是林杉这边出事了。他紧随来到北地,又要为林杉的行踪保密……这样不停被各种琐事牵扯下来,竟是已经有四年多的时间没回去了。
不知道药谷那个近妖的师弟有没有焦虑疯癫,又搞出什么新花样来。
不过,就看这四个傀儡人的样子,虽然他们呆板木讷,但廖世认得出来。这四个人还是原来那四位。看来自己近几年虽然没有按照约定回药谷,但师弟大约仍然在遵守约定,没有新增傀儡人。
望着仿佛被一根粗绳子绑在树干上才得以勉强站立的严行之,廖世抓了抓糟乱的头发。努力思索着已经四年多没用过的一汹令。这玄儡人都不是他的作品,操控傀儡人的口令也是师弟编的,所以他一丹久不用,就会生疏。此时叫他记起这些冷硬的口令,简直比要他全文背诵药谷二十七药典还要困难。
思索半天无果。廖世皱了皱眉,然后伸手一指那没有轮子的竹片车,口中却没能呼出什么命令的词汇。
那箍紧严行之的傀儡人视线落在廖世挥动的手指上,眼珠子转了一半。呆立片刻后,他终于动了。两只裹在黑色长袖里连手指都未露半根出来的手臂依旧保持着圆环的姿态,钳制着严行之的肩膀往竹片车那里走去。
廖世见此一幕,心下微喜,暗自想道:几年没回去,看来师弟虽然没有炼新的隐儡,但却将已有的傀儡人又改造了一遍。虽然傀儡人还是没有正常人那么机灵,但比起以前那僵硬模样,现在这几个傀儡人使唤起来倒没那么费事了。
心下正这么想着,廖世就看见那个傀儡人像搬起一根木桩一样,将严行之横身举高了些,然后抛到了竹片车上。
“嘭!”一声闷响,饶是竹片车比竹板车要具有多一些的弹性,能够减缓些许这么直接摔上去对身体所致的撞击创伤,可是看着这一幕的廖世还是觉得有些肉疼。
有一瞬间,他仿佛忘了挨摔的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又恼了,也再不管那几个傀儡人听不听得明白,当即又大骂道:“混账l账!你看不出来这是个活人吗?不是劈柴!这么摔,伤到哪里可怎么办?l账!”
在骂这句话的同时,廖世心里深切认为,自己从一开始使唤这个傀儡人时,似乎就做了选择上的失误。这个傀儡人极有可能是在药谷专干粗活的,搬柴禾、搬药缸、搬石头都是家常便饭,所以任何事物在他看来就都是这类东西。
廖世连续骂了几声混账,那几个傀儡人依然无动于衷,仍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以一种僵直的视线角度看着廖世,仿佛这个能只会他们的主人也只是一样东西。
廖世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以前使唤这几个傀儡人时,从未像今天这样烦躁。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身边那个谦恭但很聪颖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习惯这几个虽然还能保持少年面孔的傀儡人。
沉默着跳上竹片车,廖世终于想起一个口令,连忙呼喝道:“眠!”
当即就有两个傀儡人动作起来,从竹片车底部的夹层里扯出两样东西,是一叠棉被和一个枕头。
“起!”
随着这个廖世记得最清楚的口令呼出,那两个傀儡人退开,与另外两个傀儡人一起,抬起了无轮竹片车的四角,身形轻飘飘的如叶片儿一样跃至离地约三尺的高度,开始向远方滑行。
廖世将棉被在竹片车上铺开,又重叠了一道,好使这被子能垫得厚软些,然后他就将中了迷药、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严行之搬到被子上平躺,又将那唯一的枕头垫在他的头下。
受了这么重的一摔,严行之居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但他脸侧一寸皮肤上的青痕显示,他被那傀儡人丢到车上,这一摔着实不轻。
“下手可真狠,果然不是人。”廖世细声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拿那玄儡人没办法。即便拿刀刮他们,他们也感受不到痛苦。要他们去死,似乎跟拔掉一根草没什么两样。
而廖世实际上轻易不会动这玄儡人。因为这玄儡人都是师弟的作品。
虽然这些作品本身存在的意义有些变态,但不得不说师弟在这些作品上耗费了极大的智慧与精力。这几个傀儡人如果在自己手上少了一个。廖世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劝阻他那近妖的师弟出谷再抓无辜的少年补充傀儡人数的**。
把舒适的被子和枕头都给了严行之,廖世坐在光秃秃的竹片上,他本来就是骨头多、皮肉薄的体格,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硌人,但当他思索了一会儿回去后应对可能已经暴躁了的师弟的办法,渐渐也就忘了车驾颠簸的难受了。
一番思索很快计定结果,其实办法还是老一套。两个字:斗药。
比起抱团厮打,师弟最擅长、最自信也是最乐意的发泄方式,就是摆弄他那一直自觉可谓天下无双的毒药。
思虑透彻此事以后,廖世的心绪放松了一些。以北地这处小镇作为始发点。回药谷的路程虽然不是他骗林杉说的四百里,却也足有三百多里路。以这四个傀儡人非人的脚力,日夜不停的赶路,这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也得有两天两夜。旅途百无聊赖,廖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挂在腰畔的那只老酒葫芦。
老葫芦的密封能力显然不如烧陶壶。那老酒的醇香一直萦绕在身边,格外提神,格外挠得人心里发痒。廖世觉得,如果不把这葫酒饮尽,然后再把这葫芦能扔多远就扔多远。别叫他再嗅到那香气,他今晚以及明晚就都别想能睡个安稳觉。
说做就做,廖世拎起那葫芦,拔开木塞,仰头“咕咚咕咚”就吞了几大口。
酒香飘逸得更浓醇了,抬着竹片车飞掠前行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左前角的那个傀儡人居然在未得到口令的前提下,回头看了廖世一眼。傀儡人这一回头,四人抬车就有些失去了平衡,将廖世颠了一下。
廖世差点没将刚刚咽下喉的酒喷出来,也是因此,他才注意到那个回头看他的傀儡人。
微怔过后,廖世没有再发火,而是心生一个念头,伸手拍着额头说道:“差点忘了,酒也是一种药引,只是……莫非这几个傀儡人也吃酒?师弟啊师弟,不知这几年你在药谷都做了些什么。二十多年前你作弄师兄也就罢了,可别在自己身上尝试那一套了。人始终只能做到延寿,而无法真正长生不老,咱们再擅长用药也消受不起那一套啊!”
一仰脖,“咕咚咕咚”再吞几大口,老葫芦里装的五十年珍贵陈酿便几近干竭,即便有,也只是葫底的一点湿意。
——如果是这酒的主人陈酒将老葫芦拿回去,就凭葫芦底的这几滴湿意作为勾兑原浆,混合新酒出售,至少堪比三年份的酒酿,再获一笔利润。
但廖世则不会想那么多经营得利之道,此时的他只是看那个回头的傀儡人仿佛馋得厉害,顺手就把空葫芦丢了出去。
那个傀儡人回头的目的,果然是盯上了廖世手中的酒葫芦。看见葫芦飞出,傀儡人立即长袖一甩,将葫芦卷到眼前一个翻转。
只有一滴酒掉落下来,准确的掉落在傀儡人伸长的舌头上。
傀儡人仿佛重重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喉咙里发出“嗬嗬”轻响,虽然难辨喜怒,但能让一个傀儡人有此主动表现出来的情绪,可见那一滴老酒的作用力之强大。
那傀儡人似乎还有一点自主意识,辨识出老葫芦已空,他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但也没有丢掉那空葫芦,而是将葫芦嘴叼着不放,看上去颇为滑稽。
看见这一幕,廖世乐呵地一笑,忽然他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细思过后,就更乐了。
假若师弟真的在药谷鼓捣出了酒窖,那自己这次回去可就比往年要有意思多了。
哈哈,论拼酒,他绝对不如我!
灌翻他!然后才方便做自己的事。
廖世心里头这么想着。承着酒劲意兴上头,大笑长歌:
崎径始足下,
老酒系腰间;
免冠轻灵台。
孑身归碧天。
※※※※※※
无轮竹片车一阵高一阵低,快速在山林间向药谷的大致方向行去。这样的车驾、这样的侍人。都太过怪异,廖世当然不会选择将这样的异类带到常有行人经过的大路上。
然而专挑深山老林为回药谷的路径,真的就不会引人注意吗?
以这种低调的方式回药谷,搁在以往,廖世的确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没有一次因此泄露行踪。但今天这一次,他回去的路况可能要发生一些改变。
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林杉住所里的侍卫被分成了三路出发,分散到小镇西、南、北三个方向寻找林杉。因为林杉来到北边这处小镇的行踪至今仍需保密,所以侍卫们着了便装来到野外寻找,也并未一路高声呼唤。
所以乘着酒兴满心只想着快胸到药谷的廖世并未发现林子里稀疏散开了几个人。
这几个低调行事的侍卫在看见那辆由四个白发人抬着的车驾时。起初只以为是偶遇了什么江湖奇人出没,他们本也不打算去惹此次外出主事以外的麻烦,准备就此避过。
然而当他们闻到了那股酒香,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注目细看。并很快看清了车上那一老一少的时候,几个侍卫全都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
“那几个白发人是什么来路?老药师被劫持了吗?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他?”
“不对,那几个白发人是听老药师使唤的……”
“那几个人似乎会飞的,这就是传言中药谷异类的厉害之处吗?”
“……”
散开在山野里的几个侍卫很快聚拢到一起,神情紧张且语速极快的议论了几句。没过多久就得出了一致决策。
一个侍卫向天空举起一支铁管,另一个侍卫吹亮火折子,点着了铁管下留出的半截引线。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滑下西边天际,但天色也并未全暗下来,以此烟火作为联络信号,虽然效用并不能传得太远,但将就近的侍卫召过来,也够用了。
信号烟火从铁管里喷出,刺向天顶,如一颗逆向滑行的流星。
没有轮子的竹片车凭着飞掠前行的速度,已经将那几个侍卫甩到身后数里远距离,但当林子里由未知地点射向天空的信号烟火燃烧至最亮的时候,抬着竹片车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前右角那个傀儡人忽然仰了一下头。
傀儡人虽然表情木讷,失去了自我意识,但这种异类状态仿佛也真就赐予了他们一些异类的本领。无声的烟火、微弱的光亮,竟就刺到了他们异类的神经。
眼角余光看见了这一幕,廖世跟着也是仰头一顾。
紧接着他就微微蹙起眉头,刚才乘着酒兴高歌时的舒畅表情不见了,他的一只手摸上了搁在身边的药箱。
不过,他有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只是在药箱破旧毛糙的表皮上摩挲了两下,再无别的动作,便又松开了药箱。
“别跟来啊。”老药师喃喃自语了一句。
略微犹豫了会儿,他就自袖囊里摸出两枚铜钱,又从衣服上扯下几根线搓到一起,将那两枚铜钱串在一起,挂到了竹片车的一角。
时高时低的竹片车晃荡着那串在一起的两枚铜钱,发出“叮叮”清脆的铜响。听到这种响声,那四个抬车的傀儡人仿佛猛然挨了几鞭子的奔马,身形跃动的速度更快,跃动起落的间距也拉得更长了。
车上的老者则已经磕下眼放松双肩的靠在一边车栏上,仿佛这一觉过去,他就能到达药谷。
※※※※※※
林杉与一行侍卫从百里之外回到小镇时,天色已近傍晚。仿佛从昨天傍晚到今天傍晚,时光过渡快得只是一个画面的切换。
望着小镇上家家户户厨房上空飘渺升起烟柱,隐约能听见锅铲敲刮在铁锅上发出的声音,林杉觉得心绪宁和下来的同时,也才清晰感受到在外面折腾往返了一天,着实有些累了。
食毕晚饭,洗漱过后就歇下。一天也可以过得这么快、这么简单。
一个侍卫看见他们的大人抬目遥顾某户人家的房顶许久了,他也跟着望过去。但显然他的视线落角点与林杉大不一样,很快大伙儿就见他扬手指向某处。大笑着说道:“看,那户人家烟囱里冒的炊烟最浓。他们家今晚应该能吃上烟熏饭了。”
与他并肩行走的一个侍卫也向那边看去,随口说道:“也许是柴禾没晒干的缘故。”
“也许灶前烧火的是个孩子,手艺不行吧!”
“我只听说烧菜要手艺,只是蹲在灶膛前烧火,这也要手艺?”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个只知饭来张口的人。灶前烧火的手艺大着呢,首先省柴就等于署耗。即便是在乡村,打柴也是要耗时间气力的。再一个,烧得一屋子柴烟,你让灶上烧菜的人还能不能睁眼了?”
“去你的吧……还说我。你不也是饭来张口,你也就会口头上说几句罢了。”
听着身边几个侍卫就一柱炊烟展开激烈辩论,虽然乍一听有些无聊,但细细想来,这也算是在外头奔忙了一天。回到静谧小镇后找得一点轻松话题吧。
林杉忽然就笑着掺和了一句:“灶前烧火其实真的是一门学问,算起来我也只会饭来张口。”
几个侍卫全都怔住了。
林杉没有再说话,但他的思绪忽然就飞远了,飞到了数年以前他还在邢家村的时候。那天黎氏不在家,他有幸下厨展现某项几乎从未使用过的才艺。结果却是,尽管那在灶前烧火的孩子将火候控制得极佳,但站在大铁锅旁的他还是把一锅饭煮成了烂糊。
那顿饭真可谓是难吃得难忘,坐在桌畔那孩子捧着碗皱眉一脸鄙夷的样子也很令他难忘,黎氏回来后,那孩子扯着她的手牢骚了一个时辰的话语,他也记得。
那些本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但他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
上午阳光将灼的时候,林杉未留下半句嘱咐,忽然就又带着几个侍卫出去了。因为昨天发生的事引起了一些心境上的变化,起初陈酒也没太在意此事,她亦需要一些单独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
在林杉的卧室守了一夜,她着实也是累极了,将居所里早餐和午餐的一些琐事及注意事项交代了厨房那边以后,她就回自己屋里休息了,一直睡到午后。
时至午后,她才有信了,因为林杉这一出去,就又是迟迟不归。
但她没有像昨天那些找寻出去的侍卫那样,亲自跑出去找人,因为侍卫那边告诉了她,林杉本来就是带着一行十几个人出去的,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还好,到了傍晚,他总算回来了。
直至此时,陈酒才开始洗锅做饭。她之所以会这么迟的开火,一来这做饭其实是很考验人的耐心和心情的,而在林杉回来之前,她的心绪很有些浮乱;二来,居所这边厨房管的是二十来号人的伙食,什么时候动火的确要先做考虑。
当陈酒将米洗好合水下锅,刚刚盖上锅盖,她就看见林杉从外头走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臂膀抱着口箱子的侍卫。
林杉刚走进厨房,就将那灶前烧火的婢女唤了出去,紧接着又叫身后三个侍卫撂下箱子,也可以走人了。
陈酒愣神说道:“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烧火。”林杉将一口箱子拽到灶前,然后在刚才那烧火婢女坐过的凳子上泰然稳坐,望着陈酒又道:“今天我也做一回灶下奴,只是不知道陈姑娘收不收?”
陈酒听出了他话语间有戏谑的意味,忍俊不禁说道:“别闹了,该叫你的下属看笑话了。”
“箱子都是叫他们搬来的,笑话早就看够了。”林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注视着陈酒又追询了一句:“怎么样,陈姑娘收不收我这个手艺粗陋的灶下奴啊?”
“我怎么敢……”陈酒攥袖掩唇笑了起来,但她很快又想起一事,敛了笑,望着林杉认真地说道:“林大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想起……做这种事?不论如何,这与你的身份悬殊太大了,你不该坐在灶下……”
林杉注视着陈酒。诚恳地说道:“没关系,因为我只愿意为你一个人做灶下奴。”
陈酒没有再说话。但耳中听到的这句话已经深深刺到了她心里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其中有一句几乎脱口欲出。她默然质疑着道:这算是一个承诺吗?心绪里既有欢喜,又有忐忑。
未等她鼓起勇气出声向林杉验证这个猜测,她就看见林杉微微低下头,轻声又道:“其实,我来这儿。是要向你道歉。”林杉抬起头来,接着说道:“昨天傍晚在山上,我本来没有半点理由责备你,但我却对你说了那么狠的话。我犯下了一个很大的过失。”
几乎只在一瞬间,陈酒的双眼就又蒙上一层雾气。
没想到他心里还能留着一寸地方,记着昨天他说过的那几句对他而言本不会有多重要的话。
陈酒别过头去,不想让林杉看见她眼里起的潮意。
她曾对自己发誓,要做一个坚韧自强的女子。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家道败落后独自生存,她亦不可能等到心爱男子对她做出承诺的那一天。可最近这几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频频忍不住落泪。
是因为林杉要离开这里了,能与他待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缩短的缘故?
还是说。在最近这几天时光中,有一种平衡关系正在悄然被打破?
沉默了良久,将情绪稳定下去,陈酒才低声说道:“你不必道歉,当时你也是为了不让我背你,是怕我辛苦。”
“不能以为谁好为幌子,就胡乱说伤人的话,尤其是对你,我应该多用些耐心。”略微顿声,林杉接着又道:“关于挽留药师的事,则是我最大的失误。你已经尽心竭力弄好一桌丰盛的饭菜,搁在别人那儿是绝难做到的,我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你呢?昨天我那样无端置气,其实最是伤人。”
陈酒眼里的泪已经忍不赚出了眼眶。
明明现在是林杉向她道歉来了,她却反而更加觉得委屈。
也许是今天这一个白天里她并未真正化解心里的不好感受,只是将情绪暂时压制下去,这情绪便像酒糟在悄然发酵,此时忽然被林杉一句话挑开了封泥,这情绪便有些失控泛滥了。
“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向你道歉。只是几句话,未免太轻了,若要送你什么物件,我想了想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竟没有一样适合的。”沉默了一会儿的林杉继续说道:“但念头一转,又觉得其实要还债也不难,昨天让你受累,今天就换过来,你使唤我,全听你调遣。”
陈酒真想在这个时候向林杉讨一个承诺。
但她又仍然有些不确定、不自信自己如果真这般索求,能否如愿得到答复,还是会触发与这个男人渐行渐远的结局。
所以,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陈酒转过脸来,脸上泪迹已经被她悄然擦干,她认真地道:“那好,这顿饭做完之后,我还要你亲自烧一桶热水,给我沐浴用。”
林杉舒容一笑,拍了拍手边的木箱子,轻缓说道:“好,就算再加一桶热水的任务,这些‘柴’应该也够了。”
陈酒这时才将注意力挪到那几口箱子上,仔细看了几眼,失声说道:“好像都是从你书房里搜集出来的东西。”
“嗯,就剩这么多还没烧了。”林杉说着就掀开了箱盖,从里头拎出一捆书,扯松麻绳,一边翻着一边往灶膛里扔。
陈酒走到林杉身边蹲下,目光落在箱子里,幽幽说道:“你还能在这里住几天?”
“五到七天吧,这里的事情已经清理结束了。”林杉回答得很直接,给出的日期也很精确。
陈酒微微垂着的眸子里神色一黯,不动声色地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事情如果顺利,一年左右吧,不过……”林杉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忽然顿住,手里快速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侧目看向蹲在身边的陈酒,迟疑着说道:“酒儿,你真的要在此地定居?这儿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或许只需要过个两三年,这里也避免不了战火的清洗。”
陈酒眼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说道:“如果我决定留在这里,你会回来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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