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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南局北笼两相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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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事情,有始便有终。不知是今夜杀的人已足够多,无月星稀的深沉夜空下,冷兵器交接碰撞发出的尖锐声音,拳脚肉搏击打发出的钝声,以及沉闷的吼喝声交杂在一起的嘈杂终于渐渐宁熄。

    不管京都守备军统领大人厉盖负责守卫的皇宫正大门,以及由皇帝陛下亲自监督守卫的北侧门,这两处地方的凶徒杀完了没有,此时的溪心大致可以确定,他守的这处朝向东面的皇宫后大门算是已经血洗干净了,并且他毫无兴趣去查看那两处守卫者需不需要助力支援。

    他迫切的想要离开这片建筑群高阔华美,但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地方。

    他不知道今夜待他回到那处深处竹林中的小庙时,是不是会在将要迈步入院的前一刻,遭受悲恸千百生灵之死的神灵以雷劫劈伐。

    但他仍然必须回到那儿去。

    除了回到那里,还能回去哪里呢?

    摘下铁塑头盔,露出真实面貌的溪心缓慢轻微的叹了口气,击伤百余位刺杀高手尚还未给他带来真正的疲倦,但他在刚才看见那些已经失去攻击能力的杀手迅速被羽林军卒决然杀死,他看累了。

    而看着眼前这位似乎以前从未出现,但在今天甫一出现,展现出的武道修为竟与武神大人十分接近的无名高手露出面孔,竟是一位剃度僧人,站在溪心身边的众羽林军卒禁不住都是暗暗吸了口气。不过,因为军人的纪律性。此时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半个杂字。

    然而看着溪心竟当着众人的面卸去头盔,以真正脸孔示人,紧接着他又开始解身上那件黑色锦袍,就站在他手侧的东宫侍卫长意识到一个问题。迟疑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沉压着嗓音开口道:大师这便要离开了么?

    是。

    溪心没有隐瞒,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已经解下那身未沾染半滴血污的黑色锦袍,连同黑色铁塑头盔,交还至身旁的侍卫长手里。

    黑色锦袍的下面,仍是溪心那身常穿的素色僧衣。没有黑袍的遮掩,素色衣衫反映着薄弱星光和不远处皇宫灯火,使溪心的身影在人群中更为明显。随着四周的羽林军卒渐渐都将目光递过来,看着那素衣僧人异常平静、静到淡漠的脸色,已经有一些人意识到一个问题。

    佛门中人。戒绝杀戮。那素衣僧刚才也的确没有亲手杀死过任何一个凶徒。至多也就是打残了。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戒条,但……陛下为何要派一个戒杀的僧人守卫皇宫后大门?

    难道说陛下不知道这项佛门规矩?

    还是陛下的口谕传递有误,自己这群羽林卫下手太狠。违背了某条守卫底线?

    很快又有不少目光指向了那位东宫羽林卫侍卫长。陛下的口谕是他传递到东面守卫区,一个不留的绝杀手段亦是他亲自指挥……难道不应该是这样么?

    众人心头都带着这样的质疑与矛盾,但没有一个人最先开口。一时间,东宫大院前淌满血污、躺倒百来数凶徒尸体、挺直站满数百羽林卫的石砖整齐铺就的广场上,气氛有些凝固,过于安静,让人有些觉得不安。

    双掌合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传出老远。

    溪心将铁盔和黑袍递给东宫羽林卫侍卫长、也就等于还给了皇帝,然后他双掌合十。轻缓平静地道:主事已了,余事,侍卫长全可定夺,贫僧实在不想再在此地驻步,还请见谅,就此告别了。

    溪心请侍卫长谅解他的急走之心,那侍卫长还真是可以谅解。毕竟溪心光洁可鉴的头皮时刻提醒着在旁可见的人,他是一名僧人,即便不说慈恩广施,这般杀戮已是大忌。

    但看着溪心即将转身离开,心情有些复杂,正有些走神的侍卫长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开口道:大师不与陛下作别么?

    此言一出,顿成一个提醒,分散站于周野的羽林卫齐齐又将目光集于溪心一身。即便他是一个遁入空门的僧人,他的武道造诣强得可怕,但有些基本的规矩,要守也还得守,何况他现在脚下踩的这寸土还是皇帝家门口。

    而且如果他对今晚的事因为太过血腥而心生不悦,当着皇帝的面也可以自己去说。今夜参与这场血洗活动的其他羽林军部属也很想知道,到底是陛下口谕在传递的过程中出现误差,还是这素衣僧本就与陛下商议过的事出现分歧。

    这僧人看起来似乎颇有些来头,羽林军全体上下今夜见识了他的武道实力之强,也都心生佩服敬仰。然而作为皇宫亲卫,这支人数额定但个个都区别于普通兵卒身份的武卫也都有一些来自皇宫的傲气。

    只是与眼前众人对视一眼,溪心已大致知道场间气氛微变的原因。

    他曾经被软禁于北雁王府,冷眼旁观多少发生在王府的争权密谋,怎会对皇家规矩陌生?

    可如果不是他本性里就不喜欢玩弄这一套,在北雁王府也看厌了这一套,又怎会千方百计必须跑,千里迢迢跑回南昭却匿身小庙做和尚,而不是回门派?

    面色平静地微微一笑,溪心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说什么礼敬之词,只是简洁说了四个字:陛下知道。

    今夜的事,本就是陛下一手策划的。

    所以我什么时候可以走,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素衣僧溪心端正平和的脸孔上表现出的温和笑意并非他此时真正心情的写照,可即便是为了隐藏身份行迹才做了十多年僧人,那也是青灯古佛相伴的十多年,总是会对心性习惯造成一定影响。使得他惯以平和情绪示人。

    不过,无论是年少时在大荒山草庐跟着师父学艺,陪伴照顾着两位师弟,还是弱冠年被师叔掳去北国王府。过了好几年软禁生活,在剃度为僧之前,他似乎本就是性情温和的人。即便是在北国王府过的那最憋屈的几年,也没有促成他暴躁的脾气。

    但在今夜,他突然很想暴怒一回。

    被人设计的滋味,他异常厌憎。

    然而当他看了一眼身边或远或近站立的那些守卫皇宫安全的健壮汉子们,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活了这么些年,似乎丢失了一种情绪。他禁不住想到,如果此时师门中、也是他此生最亲近信任的那两位师弟在身边。他或许能找回那些情绪。但此刻他只能面对的是一群如此陌生的面孔。竟莫名的让他的愤怒找不着宣泄的出路。

    今夜的事是皇帝陛下策划的,这些羽林军卒只是执行君令,并且他们对命令的执行都做得非常好。应该得到褒奖。然而与此同时,素衣僧溪心也清晰地认识到,皇帝设了一个局,自己已然迈入。

    但他不想如此。

    所以他准备离开,必须尽早离开。

    他的师叔为北国效力,他的一位师弟、很可能也是下任离子继承者,虽然暂时还未获得官阶爵位,但已然做出很多为南昭这个建基不久的帝国效力之事,然而不论是北国南国,这两个朝局大阵他不想入任何一个。

    ……

    回到厢房。莫叶沉默在床边坐了盏茶时间,脑中盘旋的那个令她感觉苦恼的疑团才渐渐沉静下去。

    半个晚上地折腾,这会儿她也没觉着困意。很快,伍书的归来和离去,以及与陌生面孔的程戌接触,他二人的身影又交错浮现于脑海中,他二人说过的话也是如此。

    伍书和程戌说过的话,仿佛都各有所指,但她细细想来,却又感觉那些话多有断点,她想不通透。再多想想,就连昨夜一行都变得有些虚幻起来。

    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早微凉的空气,莫叶站起身准备出屋走走,这时就看见小玉端着一小盆热水走了进来。

    将小木盆搁在脸盆架上,小玉取了挂在架子上的干布帕递给莫叶,温和说道:浴汤才烧到微温,还需要等一会儿,莫姑娘先擦把脸吧。

    莫叶接过干布帕,道了声谢。草草擦了脸,她将布帕折了三折,泡了泡热水拧至半干,然后微微仰头,将其铺在了脸上。

    小玉本来准备等莫叶洗完脸,就端着木盆回后厨继续烧热水,没料到莫叶还有这种‘后招’,她忍不住问道:莫姑娘,这…也是在洗脸吗?

    莫叶点了点头,拉下布帕放回盆里搓了搓,一边拧水,她接着又道:睡了一个晚上,或是熬了一宿,早上脸会感觉僵酸,用热帕子蒸一蒸就会好很多,你也可以试一试。蒸过之后,如果立即擦些花脂,感觉会更好。

    想到这种特别的蒸脸方法来自何人所授,莫叶心底隐隐一阵酸楚。

    原来如此啊。小玉听莫叶如此说,不禁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琢磨着莫叶话里的意思,并未注意到她脸上有一丝悲凉滑过。

    微顿之后,小玉想起一事来,笑着说道:我家小姐上个月刚买了一盒四季坊产的晨香,用着很舒服,可是她匆忙从女学跑出来,估计那盒好东西就此败在女学了。如果莫姑娘不嫌弃,我那里还有一点桂脂,我拿来给你用吧。

    不忍拒了小玉的热忱,略犹豫了一瞬,莫叶便微笑点头:有劳了。

    凭莫叶往日里的生活习惯,她只熟悉自己常用的那种女子润颜香脂。

    在来京都之前,有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一整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院。因为饮食学习与一群男孩子同伍,在打点妆容这方面,她不能做得太高调,甚至是毫不修饰。

    好在对于这方面的事,或许是因为根本无人引导,所以她的要求也不高。渐渐的,莫叶就随了婶娘黎氏的方便,只在寒风刺骨的严冬时节,与她同用一款嗅味淡到极致的香脂。

    如果莫叶多在京都住上一段日子,有机会常去这座大商都的胭脂水粉一条街逛一逛。一定不难发现,她以前常用的那种香脂,在京都售卖的养肤用品排行中,无论是格调还是品质。都是排得极低的。

    不过,虽然莫叶在这方面的常识知之甚少,然而她从小玉的只言片语里却不难辨出,小玉用的桂脂定然是不如叶诺诺用的晨露,但应该也差不了多远,否则将晨露落在女学没拿回来的叶诺诺没有另买香膏,这几天用的又是谁的?

    因而当小玉拿着她的桂脂回来时,莫叶没有将心里的一个疑惑继续藏下去,而是略含蓄了些地开口问道:小玉姑娘,你觉得你家老爷待你如何?

    小玉刚返回。就面对莫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多多少少会让人感觉突兀。

    但是。小玉从其他家仆那里得知:前天,当昏迷不醒的莫叶被叶诺诺带回家时,自家老爷几乎是在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救治她。当时小玉就心生了些微的诧异。而后隐隐觉得,莫叶与自家老爷之间,没准还真如后厨灶头忙活的那两位大妈聊天时说的那样,关系可能不太一般。

    叶家以前是大户,这一光辉家史,叶府东南角那间摆满了叶氏灵牌的小宗祠算是一种黑色证明吧!府里仆役隔几天就要进那里擦灰掸尘,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使仆役都记得里面一共摆了七十六樽牌位。而这些,还只是能排得上相对重要辈份的叶氏已逝的族人。

    然而无人知道叶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凋敝到如今这般。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神秘家史,没准哪一天有叶氏遗族登门与叶正名相认血亲。哪怕是隔代偏房,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了。

    想到这里,小玉又悄悄细看了一眼莫叶的脸,愈发觉得,如厨房大妈所说,这位莫姓姑娘长得跟小宗祠里那幅女子画像有点相似。

    每当家仆们进到叶府小宗祠做清扫工作,在擦拭叶家诸位祖上的牌位和掸除那四幅画像上的蛛丝时,就会顺便将牌位上的字和画像中的人过目一遍,时间久了,印象就深了。而作为四幅画像中唯一的女子描像,仆人们记得就更清楚了,这几天聊起来时,也说得似模似样。

    怀揣着这份心意,小玉在莫叶面前谈及自家老爷,也敢放胆一些。如果莫叶真跟叶家宗族有关,那么自己万一说岔了点,她应该能包涵,话说得妥帖,她更高兴,总之自己无必要来虚的。

    小玉微微一笑后即道:叶府例钱丰厚,老爷也能体恤下人,一众仆从都只会对他心存感激。

    那你怎么看待他对你施以家法的行为?莫叶追问。不等小玉回答,她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打伤你之后,没有让你休息,还使你做力气活,你仍觉得这是体恤吗?

    小玉不知道眼前这位由老爷倾力相救,醒来后也一直显出温顺性子的姑娘,因何原因,竟忽然说出这样一番似乎带着火气的话来。

    她这是在质疑老爷的品性吗?为何她隐隐似在质疑老爷的行为是表里不一,听在自己耳中,总觉得有点诡异的气息呢?

    一时之间,小玉不禁怔住了。

    沉默良久之后,小玉仍然什么也没说,但她有了别的行动。她似乎是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缓步走到门旁关门拉闩,接着就面向着门,背对着屋内站在脸盆架旁的莫叶,开始解衣。

    莫叶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一幕,微微愣神后,即失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屋外天光明亮,小玉却在屋内背对着她解衣,虽然她也是女孩子,但这一情形她从未见过,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小玉不明白,对于老爷对我施以家法的事,为何莫姑娘会如此耿耿于怀。站在叶家的位置上来讲,叶家怎么用家法,只是叶家自己的家务事,莫姑娘只不过是个外人,没有必要和义务干预此事。如果莫姑娘因为此事质疑叶老爷的为人,那就有些过了。

    小玉的话缓缓说到这里,她已拆松腰间束带、扭开侧襟带扣,身上穿的两套衣服便陆续从肩头滑下,堆叠在足踝边。与此同时,少女曲线柔和的身躯也完全展露在莫叶眼前。

    小玉比莫叶大两岁,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身体的生长活力正处于人生第二个关键时期。女子的身躯如青藤逢春雨,迅速萌芽抽枝,身体线条渐渐不再如孩童那样青稚生硬,变得曲线生动起来。

    窄削的双肩,骨肉均匀的纤长胳膊,花梗一样的腰身……小玉将整个后背展露在莫叶眼前,莫叶渐渐变得有些跳动起来的目光,最后全落在了她臀上尺许位置里的一片红痂上。

    屋内一时间变得极静。

    然而,莫叶能从小**上的红痂里看出一些问题,小玉也能从莫叶的呼吸声中隐约听出她在思考。

    所以她再次开口。缓缓接着道:所谓重施家法。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小姐的。我被老爷买入府快四年了,只被家法处罚了两次。被打的原因,也是婢子自己不好。没有遵照老爷的嘱托照顾好小姐,真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是活该。

    第一次被打时,是老爷亲手持的板子,而他只打了不到三十下就停手,我躺了两天后也就好了。第二次就是前天的事了,老爷没再动手,而是叫了几天前跟他一起回来的那三位大哥代劳。三位大内高手亲自执行的家法,或许这是只有在咱们府上才见得着的场景,但显然是我被他们打了一个多时辰,居然没死。这个结果比前者更惹眼吧!

    小玉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忽然轻轻笑了笑,颇有嘲意,已经愕然的莫叶却辨不出小玉的这种嘲意究竟是在自嘲命大,还是在笑她的误解太过莫名其妙。

    其实在看见那痂时,莫叶已明了自己所质疑的问题的大概答案,在听小玉说完这番话后,她则已完全明白了。

    但这只是有关小玉受家法惩处的事,这只是莫叶提出问题的一个引子,即便这个问题引子已经被小玉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证词给掐断了,引子却因此没能得到作用地延展,莫叶心中最深层的一个疑问仍在。

    如果叶正名不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如果他真是德高重义,为何他要给伍书盗书的提示?

    他怎么知道统领府有《乾照经》?

    他说哪本功法不成,一张口就要这种让伍书评价为‘内家大成’、同时让程戌也感叹不已的功诀?

    他知道统领府多少的秘密?他跟统领府关系很熟吗?

    他是御医,相当于皇帝家半个内臣。后宫不干政、内臣不涉朝,这是朝堂由来已久的不言明之法令。如果他明知此理,还跟朝纲重砥的统领府关系密切,这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有人纵容?

    其实最初惹莫叶不快和猜忌的,还是叶正名间接的提示、让伍书做了萤蛾扑网之举这件事。

    子夜盗书一开始,莫叶并不知道伍书去的那个重重叠叠、一眼难看出是几进几出的森严大宅…竟然是统领府!可伍书自己就是统领大人的属下,岂会不知统领府的守备如何厉害?

    即便如此,他还是去了,如果不是他的老朋友叶正名说了什么,使他相信了什么,他为什么不犹豫?

    从清早在大门口,程戌与叶正名交谈的只言片语中,莫叶听出了一些让她越想越恼火的事,但她发现自己无力反驳什么,因为伍书盗书的结果,或者说是好处,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排除了叶正名性格奸邪的可能,莫叶更困惑了。

    其实,她如果知道叶正名的身份对于她而言,具体代表着什么,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怀疑猜忌都会自己消散,并且她还会因为这些怀疑猜忌而自惭自责,难以心安。

    程戌清早在叶府门口,当着莫叶的面对叶正名说了那番话后,叶正名也隐约感觉,莫叶这孩子应该是已觉察到了什么。他的内心也很踌躇不平,他比谁都想快一点告诉莫叶,他是她的谁,但他同时又有很多的顾虑。

    如果换一个地方,他或许能洒脱点。但是,在这处实为皇帝赠送的宅子里;在三位大内高手隐抑的目光注视下;在送这孩子去宋家的计划命令快到达时……他还不能与她相认,便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做一些对她来说。有长远好处的事。

    良久未听见莫叶有回声,只闻她的呼吸节奏不太均匀,小玉便侧头往后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莫叶陷入沉思中的脸庞上,莫叶因心神陷入百般不解。而显得眼眸如沉入深潭水雾后的模样,使她以为莫叶关于家法之事,还没有想通透。她却不知,此时莫叶的思路已转入到与刚才那个问题完全不同的路径上。

    那才是真正困扰莫叶,并撩乱她情绪的不解质疑

    稍作思忖,小玉就又开口道: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要感叹一声,那些大内高手的称号真不是吹嘘出来的。我被他们抡板子打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三个人是轮流接板子,末了全都累出了一身汗。却只伤了我的一层皮。仿佛……仿佛板子上的力气使回到他们身上去了。躺了一晚上后。除了皮面上还火辣辣的疼,腿脚筋骨丝毫无碍。

    按这种打法,也许打人者真会比被打者累很多。莫叶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走近小玉身后,替她披起衣裳,快穿上,别着凉了。

    待小玉穿好衣裳转过身来,莫叶轻吁一口气,道:其实你可以不必如此。

    我嘴拙,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你消释。小玉淡然一笑,眼中没有介意神情。

    莫叶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什么,然后又道:刚才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咱们都是女孩子,没关系的。小玉低头检察了一下自己刚系好的襟侧带扣,抬头含笑又对莫叶说道:用老爷的话来说,误会是人与人之间交往时必会遇到的困阻,而能解除的误会,都是有利于融洽关系的。

    莫叶将小玉引用叶正名的话斟酌了一遍,很快她也是释然一笑。

    叶正名的话说得没错。小玉以身为证为莫叶解释误会,在经过了刚才那一番有些跳脱出了惯常交流方式的沟通后,小玉也没有计较于莫叶言语冲撞了她的家主。身为误会方的莫叶在心中隔阂解除后,的确会与被误解方的小玉拉近一定关系,甚至是她可能还会觉得对小玉有所亏欠。

    尽管……此时的莫叶对叶正名仍心存一股质疑,但那是她与他之间的隔阂,与小玉无关,她也没有打算将这种质疑面向小玉深究。

    然而,莫叶对心中未解之疑虽然想就此打住,小玉却已嗅到她的神情里隐隐仍有异样,有些好奇起来。

    看着莫叶似有心事的脸,小玉忍不住问道:莫姑娘,恕小玉冒昧一问,我觉得你一直都是文静模样,却为何忽然有那些复杂想法?

    斟酌了一下后,她接着又道:倘若莫姑娘有什么心事难解,不妨试着闲话一番。虽然小玉可能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但可以尽量做好一个聆听者。你可以试一试,有什么烦恼情绪,说出来比堆在心里要舒服许多。

    莫叶明白小玉想说什么,以前她自己也常做别人的聆听者。几年前,在书院南边的野雁湾水泊,她初与严行之会面,就是以这种聆听者的立场迅速与他拉近关系的。

    但是莫叶心里同时很清楚,自己的心结不是一般家常闲话。别人可以轻轻松松聊父母、聊亲朋,她却说不得。越长大,她越明白自己拥有的不是一个完整家庭,具体来说,那称不上是一个家。

    她解释不了马叔、婶娘的身份。甚至连陪护着她长大的师父,她都有些说不清楚。有时候她忍不住有些恼火,为什么师父不是她的父?或者说,师父既然能这么照顾她,为何不直接收她作义女?

    每当她听别人聊起家常琐事,并表示出因之何其烦扰之情时,她心里却是何其纠结。她也想要那种‘烦扰’,可她却无法拥有,有的只是另一种烦扰……

    没什么,也许我的脾性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好。莫叶对小玉敷衍了一句。

    这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牵强,于是她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一位亲人猝然逝世,莫某跟着叔叔来京都奔丧,心绪常有不平,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小玉闻言目露惊容,怔了一瞬后。她回过神来,先向莫叶矮身一福,然后柔声说道:小玉不查,冒昧提到莫姑娘的伤心事。还请宽怀。

    莫叶作势扶了小玉一把,然后摇了摇头轻声道:人生总少不了这种离别,是我太难释怀了。

    小玉斟酌着道:那…莫姑娘早些节哀,逝者已矣,但逝去的人一定希望他在人世的亲朋继续好好生活吧。

    嗯。莫叶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小玉的目光在莫叶脸庞上顿了顿,然后她移步到脸盆架旁,拾了莫叶刚才用过的帕子,拧干晾在架子上,然后端起了小木盆。临出门时又对莫叶说道:厨房的热水应该快烧好了。等会儿我带你去沐浴。前天你病重时。样子可有些吓人呢,这在热水里泡一下,人会舒服很多的。

    好。莫叶微笑点头。又道了句:有劳了。

    目送小玉出屋,看着她行走在回廊间的背影,步履之中已隐现婀娜之姿,真是丝毫没被前天上午那时长近两个时辰、由三位大内高手亲自执行的一通板子打折筋骨的迹象,莫叶的心绪复杂了一瞬。

    末了,她又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你,不能做我的聆听者。

    ……

    叶府仆人虽然不多,但办事效率还是非常高的。

    热水很快烧好,由一名家丁用木桶装了,一次全拎到了沐浴房。倒真没让小玉在这种重活上出一丝力气。

    在这个春末时节,光身洗澡时肌肤还是会感觉到一丝凉意,但已然没有了冬天里的那种彻骨寒。浴桶放好热水后,小玉又往浴桶里放了些干茉莉花,经热气一冲,沐浴房里顿时芬芳四溢。莫叶坐进桶内,由着热水淹到自己胸口,那茉莉花的香味离鼻口更近了,倒催得她脑海里升起一丝倦怠。

    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浴桶旁,小玉手执一把扁木瓢,轻轻搅着桶里的热水,使热水能把干花的香味挥化得更彻底均匀。同时,她还有一下没一下的舀起热水轻轻烫拂在莫叶肩背上,以此服侍她能洗得更舒服些。

    看见沉浸在缭绕热气中的莫叶眯了眯眼,眸底有陶然之意,她便轻声解释道:我们叶府惯常有两种沐浴香叶。薄荷叶可以爽身提神,马上到夏天了,府里已经备了足量。茉莉花瓣则是安神的,一般是在晚上沐浴时用。考虑到莫姑娘昨晚没怎么睡,现在泡一下茉莉花香的浴汤,等会儿用点早饭,就可以回房补一觉了。

    刚开始宽衣解带,准备沐浴时,莫叶还有些不习惯小玉服侍在一旁。然而小玉服侍人的手艺实在柔和美妙到了让人挑剔不得的地步,不知道是叶府门风如此、调教得好,还是叶诺诺这位叶家大小姐太难服侍,所以磨练出了小玉的手艺,总之莫叶很快适应了这种被人服侍得十分妥帖的感觉。

    听着小玉的解释,莫叶微笑着回道:有劳你费心了。

    小玉随口即道:哪用费什么心思,我们叶府常用的香叶就那么几种,总共两位服侍主子,下人们早摸清习惯了。不过,莫姑娘是生人,怎么照顾,倒是老爷亲声叮嘱了一句的。

    噢…对此,莫叶只迟疑了一声,就没了后话。

    小玉看着莫叶掩映在水雾后的脸庞,热水蒸腾的气雾模糊了莫叶的脸部轮廓,隐去了一部分面部特征,却让小玉觉得,她愈发与小宗祠里那幅女子画像有些相像了。

    在犹豫了一下后,小玉终于忍不住开口:莫姑娘,你……

    然而,她的一个你字还没说完,就被从屋外飞冲进来的一个人影给撞断了。

    除了做打扫庭院这种有些考验气力的活儿,叶府的家丁男仆都是在前院或是在柴房做事,后院厢房里的清洁工作则由两名丫鬟和两个厨房大妈负责。叶家生活习惯清简,也没有房屋上锁的习惯。尽管如此,在走入关上的房间时,下人们都已有了先敲门的习惯。像这种直接撞门的做法,有这种性格和胆量做得出来的,恐怕就只是叶家大小姐了。

    没错,直接从屋外三个大跨步蹦到浴桶前的,正是满脸黠笑的叶诺诺。

    看着坐在浴桶里睁大双眼看着她的莫叶,以及已经从小凳子上腾一下站起身,手里的扁木瓢却脱手掉进浴桶里的小玉,叶诺诺丝毫没有冒昧之姿,反而眼中渐现初步获胜的得意意味。

    接下来,她就开始解衣,同时嘿嘿一笑,说道:莫姐姐,不是说好一起洗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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