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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君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和湛露之间,早就不仅仅是食物和掠食者的关系了。
自从他在那天走进这间酒肆,同她说过第一句话起,他们就已经被因缘纠缠住了。
但是到底是怎样的因缘,而这样的因缘又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他也说不清。
明夷君在人界行走多年,因此也曾与人有过因缘牵扯。只是他一向留神,总是不肯让这因缘牵扯得太久。有了因缘牵扯,毕竟是一种麻烦。
毕竟不管他是怎样强大的存在,总归是不能凌驾于天道之上。不过按理说,他观看那天理运行的轨迹也有千万年,因此遇到事情总能推演一二。
然而此时,对于他与湛露之间的因缘,未来会有怎样的走向,他却完全推演不出,始终茫然无知。
明夷君从未想过,在这世上居然还会有让他完全推演不出的事情发生。这倒是让他生出几分兴趣来。
他活的时间已经太久,除了品尝美食和搜罗宝物以外,这世上能让他有兴趣的事情,不多。
恰好现在他为了躲避追捕而躲到这里来,那些天庭神仙们害怕沾染因缘,不敢轻易下人界来寻他,只派出太白山那些脓包道士来刺探。这倒是让他有了许多空闲,完全有余裕可以停留在此观察这种发展。
未来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他实在是很期待。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明夷君长期居于西南,从前冬天来时,也未曾在北方长久逗留过,竟没有注意过,北方的冬天竟是这般长。
他并不畏冷,只是冬季缺少菜蔬,一日三餐单调了许多,让他颇为心烦。
他每日里算着送出纸鹤的时日,心里更是急躁。
梼杌未济君、混沌睽君皆居于西方,离这里都很远,只有穷奇噬嗑君居于西北,路途略近一些。不过他去信时,曾请噬嗑君替他寻些东西,因此噬嗑君路途虽然近,到的时间恐怕却要比别人晚些。
就算是这样,也该到了。
这个时候还没有到,那定然是路上出了些什么岔子。这三位与明夷君同时出世,都是一方霸主,如今却杳无音讯。对此,明夷君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果然天庭并不仅仅对他一个人下了手。
对于这三位友人的实力,明夷君是很放心的,况且天庭方面似乎并不想把他们完全剿灭,因此明夷君并不担心他们的安危,只是对目前的局势有些担心。
天庭那班人,定是想办法将他们绊住了。
他在此处休养已有数月,早就发觉自己如今的法力已经变得极不稳定,最强时能恢复到巅峰时期的三分之一左右,而最弱时,状态几乎和普通的凡人无异。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是做不成的,也只能安心等着了。
幸亏还有那小妞儿在,倒是能逗他一笑。
此时正是下午,头一天才下过雪,如今晴了,天气正冷。街上少见人影。连最爱躲懒的阿箸娘子也不肯去山上修炼玩耍,说是她那班小跟班都冬眠去了,冷冷清清的好无趣。
湛露兴致却很高,此时没有客人,又有阿箸娘子可以看店,她就清闲起来。她把准备好的酸菜和猪五花肉放在锅里小火炖上,就跑到酒肆门口滚雪球,说是要塑一个大大的雪人。
那酸菜是湛露亲自渍的,入秋时选了上好的白菜,摆在棚顶上晾去些水分,然后剥去几层老帮,把整颗白菜密密实实压在大缸里,加上盐,再添满冷开水,往上压上一块石头,然后封好了缸,就等着酸菜渍好就行了。
有些人家酸菜渍得不好,气味往往难闻。湛露做饭不拿手,渍的酸菜却极好。等到了时日打开大缸,就闻见一阵阵酸香。从缸里捞一颗白菜出来,只见它的颜色已经变为淡黄,原本雪白的菜帮也变得有些透明,好看极了。
她把酸菜切成细丝,和五花肉在一起炖煮。厨房里渐渐冒出酸菜白肉暖融融的香气,那带着些酸味的香气特别刺激人的胃口,馋得阿箸在屋里直咽口水。
明夷君倒没怎么注意那香气,而是倚在门边看她塑雪人。只见那一个小小的深红色的身影在雪中跃动,欢笑,不似人类的少女,却仿佛林中的小妖,那活泼可人的样子,简直要羡煞了旁人。
至少,此时,明夷君羡煞。
和这世间大多数的生灵不同,明夷君从来未曾有过幼年时期,他如今的人形自然是他随心所化,不过他现在的原身与他刚出世时,其实也并无什么变化。或者说,其实不应该把他称为生灵,他本来就是这世间天道的一部分。
他一出世,便已经有了天道所赋予他的智慧,从未经历过懵懂无知时的状态。而这种智慧也随着时间而不断增长,决不会衰竭。虽然如此,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将这种智慧封存起来,不去用它。他自己也明白,天道所赋予他如此的智慧,不过是因为如他这般强大的灵体,本应有相当的智慧,而不是希望他真的去使用它。
他所代表的,本来就应是天道之中的贪婪,要实现这种品质,并不真的需要什么智慧。
他只要任意妄为就够了。他本来就是天地间的恶兽,他若是玩耍,便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他若是想要什么,只需伸开爪子去敛取,张开巨口去吞便是了。
他的欲求无穷无尽,凡是世上有的,他都要敛取,他拥有世间一切的宝物,然而他却未曾有过如其他幼兽精灵在雪中玩耍时的欢笑。
从人类的年龄算来,那雪中的少女,还没有完全脱离幼兽的阶段。她纵情玩耍,肆意跑着跳着,把地上的积雪抛到空中。那样子极为率真,丝毫没有平常的矫揉造作。
很美。
但明夷君知道,过了年,她就十五岁了。等到了她生辰,她便要用发笄把头发梳上去,把头发挽成髻,从此再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大声笑。她要迈着小小的步子,垂下眼帘,用团扇掩住微笑的嘴角。这样的场景,再不会有了。
然后再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嫁给一个男子。生育子女。她眼中少女的光彩将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的东西。
明夷君觉得惋惜,又有些庆幸。她到底用不着活到鹤发鸡皮的那一天,他会遵守约定,在二十年以后,在她三十四岁的时候,在她的美丽还没有完全凋零的时候,吃掉她。
但是他还是惋惜,他知道用不了二十年,此时这个让他如此羡慕的欢笑着的小妞儿就会彻底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低下头想着,忽然听见少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郎君!一起来玩雪呀?!”
她这是在……叫我吗?
他有些不确定,抬起头,又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郎君来嘛!阿箸娘子怕冷,湛露一个人玩,好没意思的!”
他略一迟疑,最终还是迈出了门槛。伸出手,碰上她滚好的雪球。
沁凉。
他转头看那深红色的少女,少女的小脸早已冻得通红,鼻子也冻红了,倒有点滑稽。那么好看的一张脸,配上一个红鼻子,竟然也会显得丑,明夷君不觉笑起来。
他低头看她一双小手,也早已冻得红通通的了,倒是有点让人生怜。
他伸出手,轻点她的红鼻头和双手,略施小术,她的手和脸就恢复了平常的颜色,好看极了。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嘻笑起来:
“咦?郎君好厉害!手不冷了!”
说罢,她就抓住了他的手:
“郎君来一起玩嘛!”
明夷君无奈,只得学了她的样子,团了个小点的雪球,放在她之前滚的雪球上面,做个脑袋,然后笑道:
“这个是阿露。”
湛露看那雪人圆圆胖胖,丑得好笑,便不肯答应。直说:
“才不是呢!郎君给它安的脑袋,这是郎君才对!”
明夷君微笑:
“既然阿露说是本座,那便是吧。”
他伸出手,轻抚雪人双肩,那雪人在他手下渐渐改了模样,成了个俊俏的雪郎君,竟真像他一般了。
湛露看得眼睛都直了,却见他又一抬手,地上的积雪纷纷飞起来,瞬间就在那雪郎君旁边又堆起个略矮些的雪娘子。
“那个雪郎君是本座,这雪娘子是阿露,这般可好?”
湛露看着那一双雪人,莫名地竟有些害羞,低下头,应了声好。
明夷君笑笑,轻抚她的额发。
真是可爱的幼兽啊。
生平第一次的,他为自己没有同族,因此无法养育幼兽而感到遗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