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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露发觉,好像自从明夷君出现,时间的流速就改变了。
时间的脚步迈得如此之快,简直不可思议。当门前枫树上的最后一片红叶落下,湛露知道,秋天已经过去了。
虽然湛露的厨艺大有长进,偶尔居然也能做出味道堪比京城大酒楼的美食,酒肆的生意还是和以前差不了多少。毕竟这里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县城,又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平时的主顾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人罢了。
虽然如此,湛露却很满足。
钱挣的虽然少,慢慢地却也积攒起来一些。明夷君虽然总说她做的食物难吃,却也是按月交给她伙食费,湛露算过几次,发觉那钱数与他吃掉的食物价值相差无几,于是之后也不再算了,只是拿到钱就收起来罢了。
对门得意楼的女掌柜从前总来罗唣,自从明夷君住在这里,她似乎是有几分怕他,因此也不来了,倒是让湛露少了不少心烦。
那只青狐狸还被养在厨房,时间长了,湛露几乎要忘了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只把它当做宠物看待。天冷了,还时常给它些热食。冬天来了,它身上的毛渐渐密实起来,越加好看了。惹得明夷君总去看它,口里啧啧称赞。吓得狐狸到处乱窜,可是它脖子上拴着链子,怎么也跑不远。
明夷君总还是那般捉弄她,不断嫌弃她做饭难吃,不住地管她要酒喝。
她的酒酿得最用心,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酿出来,若是给了他,一口就要喝干了。湛露不舍得:
“郎君,酒不能多喝呀!喝多了可是要生病的。”
“你说的那是人类,本座怎么可能生病呢?来来来,再给我拿一坛!”
日子就这样过去,平静得不可思议。时间久了,湛露仿佛产生了错觉,觉得明夷君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仿佛是与她很亲密的同伴。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呀!他明明是空具人类外形、其内在完全和人类搭不上边的生灵啊。可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之后,湛露竟也会把他当做人类一样看待。就像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阿箸娘子其实是人类。虽然如今知道她的真身,湛露对她的态度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改变一样。
有一次她无意间把自己的感觉对阿箸娘子说了,阿箸娘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你怎么能把主上当做是同伴呢?”她认真地警告湛露,“主上是饕餮呀!他在这世上活了千万年,未来还会再活千万年。他会从时间的初始活到时间终结的那一天。
而你却只能活几十年,就算是我也只能活几千年。也许下一次主上想睡了,一觉醒来,我们都已经死了数万年,连一点灰烬也不会剩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怎么可能明白主上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呢?在他的心里,我们也不过是朝生夕死的蜉蝣,高兴时可以略加逗弄的玩物罢了。
正因为如此,主上是没有同伴的。如果他真的需要一个同伴,他也不会选择你我,而是会选择与他同时出世的其他三兽。如果你这样认真地把主上放在心里,将来一定是要伤心的。”
湛露反驳她:
“你不是一口一个主上的叫着吗?你叫我不要把郎君放在心上,可是你却比谁都用心呢!”
阿箸却又摇头:
“你和我又不一样。我是主上的牙箸,本来没有灵识,是因为主上日日携带,沾染了主上的灵气,才有了灵识,能够化形。我本来就是从主上而出生的,怎么可能脱离主上的影响呢?你却不同,你本来就是凡人,本该珍惜那几十年时光,脚踏实地的度过才是正理,你何苦要去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月亮呢?”
阿箸娘子说的也是个道理,可是湛露却并不太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如今的日子过得这么平静,湛露觉得,她的生命如此短暂,在她的有生之年,生活也许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吧。
到底明夷君是否会把她当做同伴,又有什么相干?她只能再活二十年而已,在这二十年当中,她的生活大约也就是这样,是不会有太多改变的。她在心中悄悄把明夷君当做同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天气一天天变冷,湛露早就换上棉袄了。她的棉袄也是深红色的,她的衣服大多是用母亲的旧衣服改的,几乎全是深红色,显得她皮肤特别白,头发特别黑,明眸善睐,娇媚可人。
可是明夷君却还穿着见面时候的那一身,湛露看了都觉得冷。跟他说了几次,叫他换一件,他却只是摇头:
“本座哪有衣服可换?本座出来得匆忙,狐裘还放在洞府里呢!”
湛露也知道他身上这件衣服并非凡品,平时一点灰尘都不沾,冬天生热,夏日生凉。可是看上去显得单薄,冬天看着实在难受。她有心替他做一件,又怕做得不好,他不肯穿。于是鼓动他去找裁缝定做一件裘衣。
想不到明夷君只是皱眉:
“凡人的衣衫粗蠢笨重,本座岂能穿那样的衣服。”
湛露仍是劝他:
“郎君的衣衫虽好,看着到底不是这个季节的衣服。郎君在酒肆里出入,被酒客看见了觉得奇怪,难免多生枝节。”
明夷君被她烦得紧了,见她说的也是个道理,到底还是拿出了百宝袋来。
他居于此处多时,还是第一次在湛露面前拿出百宝袋。湛露只见他拿出个绣着饕餮纹饰的百宝袋来,把手伸了进去翻找一阵,拽住了什么往外拉。
湛露眼睁睁看着他从那个比钱袋大不了多少的百宝袋里抻出来一件鹤氅来,不觉目瞪口呆。
那鹤氅不知是何等鸟羽织就,毫光闪闪,端的是一件宝物。明夷君将其披在肩上,向湛露问道:
“这下你可满意了?”
湛露心里说,你披着这么的华丽鹤氅在这破酒肆里来来往往,倒是比只穿原来那件衣衫还扎眼。她虽然这样想,却没有真的说出来,只是极力称赞鹤氅的豪华而已。
明夷君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抚了抚鹤氅的边缘,道:
“这件鹤氅,还是九万年前,未济君与本座赌胜,输与本座的。本座嫌它不如狐裘华丽,因此不曾穿它。多少年来,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去,想不到原来就带在身边,今日倒是还穿了一回。说起来,自从那次赌赛之后,本座与未济君也未曾再见过,想想心里倒有些牵念。”
湛露听他说起九万年前事,不知该怎么搭话,只得问他:
“郎君,未济君又是哪一位?”
明夷君也不隐瞒,只是随口答道:
“未济那厮,与本座同时而生,居于西方大荒之中,人称梼杌。本座前些天用纸鹤与他传了信,过不多时,他便要到此处来了。”
湛露听了,便知这未济君也是四凶之一了。上次明夷君所传的信件,就有一封是给他的。意识到要不了多久,四凶就要聚集在这个小县城里,湛露略微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是天下最为凶恶的四凶啊,四凶聚集在一处,到底令人胆寒。
明夷君把他们都召来,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她所喜爱的这种平静,难道很快就要结束了吗?
她与明夷君相处已久,早就发觉明夷君并不能随时随地读心,因此也就松懈下来,只是在他面前痴想。然而她那心思仿佛写在了脸上,早被明夷君查知。他伸手抚上她头发,笑意盈盈:
“怎么?害怕?你是我的人,梼杌不敢动你的。”
湛露轻轻摇了摇头。
明夷君随手把玩着她的秀发,她那一头秀发柔滑乌黑,非常可爱,让人爱不释手,“不是害怕未济君?那又是什么?”
湛露忽然想起阿箸娘子所说的话来,心中约略明白了阿箸娘子的意思。明夷君与她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只有同样活了千万年的凶兽才配做他的同伴,而她,只能算是他一时的玩物。若说她是明夷君的同伴,只能贻笑大方罢了。
湛露轻轻摇头,不肯将心中所想与明夷君说知,只怕他知道了她心思,要嘲弄她不自量力。却听得明夷君问道:
“湛露,你可曾听过因缘二字?”
因缘?那不是佛寺里阇黎们口中常说的词吗?明夷君此时说这个,是为了什么呢?
湛露睁大眼睛望着他,只听他又道:
“往常修仙修道的人,从来不肯与凡人有所牵扯,就是因为这因缘二字。修仙人若是与凡人有所牵扯,彼此之间有了未尽之因缘,死后便要便要重堕轮回,直到在尘世中因缘尽了才能得道成仙。
本座身为异兽,不入轮回。这尘世于我,无非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因缘二字看似与我并无多少干系。不过本座看似无拘无束,其实却也在天道约束之下。这因缘二字于本座,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
明夷君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用一双眼睛深深地望她:
“你可懂了么?”
湛露似懂非懂,只是歪着头看他。他眉目带笑,样子少有的温柔。湛露被他捉弄惯了,如今见他温柔款曲,反而局促不安,极为羞涩。偶然一瞥门外,惊呼一声:“呀!下雪了!”就丢下明夷君,跑到门边去看雪了。
明夷君也不去追她,只是披着鹤氅,微笑着看她。
这个奇妙的小人儿,总是这般古怪。
他摇一摇头,转身回了屋子。
湛露一个人站在阶前痴看,这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呀,就下得这般大。北风卷着鹅毛似的雪片乱飞,落在地上,晶莹一片。
湛露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扑扇着翅膀要飞起来。她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只纸鹤。
呀,那还是那一次与郎君一同折的纸鹤呢!
它的翅膀已经全养好了,扇着双翅在雪花之中飞舞,绕着她盘旋,极美。
湛露本来添了些忧愁的内心,又欢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