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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起,洒落在海上的银光激荡,就如他的眸撩人心魄。卫绛愣了许久,不知是因为他刚才的那句话,还是因为他这天人般的玉颜。
又一阵风起,微凉。卫绛的魂魄被风吹回原位,她不禁抖擞下,而后抬首看向他。
当初冤枉人了,这是什么意思?卫绛细细琢磨,墨华所指的人定是与他娘的死有关。当年她尚未出生,不过墨华的娘死时,卫千总正在云海洲。
经过这前后穿针引线,卫绛顿时明白了。
上一世墨爷是在报杀母之仇,他以为卫千总是罪魁祸首,而事实上有人拿卫千总当替罪羊。
真够可恶!卫家上百条人命在别人眼里就如草芥一般!
卫绛心如火焚,不亚于得知平安身份时的震惊。为不露破绽,她摆起姿态,慢条斯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墨华右手捧心,左手指天:“若有半句假话,我定遭天打雷劈。”说罢,他目光瞬间幽暗,又道:“没人会拿自己娘亲出来诓骗。”
他说得认真,提及“娘亲”二字,嘴角那抹笑也消失了。
卫绛看出他是在说真话,而她脑中又一阵空白。卫绛垂眸,想了又想:害死墨华娘亲的凶徒,何尝不是加害卫家的人?他们两个对付的分明是同一个人。
“好。”卫绛答应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你得听我话;第二、凡事都不许隐瞒;第三、出入哪里必须带上我。”
“明明是三个条件。一……二……三……”
墨华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头,两眼往上翻眨。
卫绛脸涨得通红,不由伸手捶上他胸口:“不许取笑我。答应不答应?”
“好,我答应。”墨华颔首,变得正经。
“口说无凭,你得立字据。”
“字据我早就立了,随聘礼交给你爹。字据上写得清楚:白首不离。”
听到这句话,卫绛心弦微颤,“白首不离”这四字也似重生,再次响起在她耳畔。
卫绛看见了墨爷,他正对她浅笑,深邃的眸光比月华更温柔。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忘掉之前的一切,你不恨我,我不恨你,开开心心地重新开始。”
他深情而道,想与她冰释前嫌。再说前世恩怨前世了,他已经偿命了。
这话真诱人,差一点卫绛就点头了,然而脑中灵光乍现,她不禁在想:这会不会是他另一个把戏。
墨爷是什么样的性子,卫绛最清楚了,墨华与墨爷能有多大区别呢?
“一码事归一码事。”卫绛硬起心肠。“你帮卫家立鼎,我帮你找弑母凶徒,这笔交易成了。至于我们的婚事……暂且搁着吧。”
说罢,卫绛不自觉地轻咳。
墨华莞尔,悄然藏起失落之色,道:“条件一:得听你话。我说话算话。”
听完此言,卫绛觉得自己像个赌徒,在平安那里赌输了,眼下又转到墨华这边。这回她不敢押重注,怕一不小心血本无归。
她的戒心,墨华看得见,他一点儿也不怪她,若是她心花怒放,投怀送抱,这倒奇怪了。
卫绛了解他,他何尝不了解卫绛?前世把她伤得太深,今生不知到何事才能还清这笔债。
墨华没勇气告诉她:墨爷回来了。
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犹如天地初开。他的三魂六魄尚未归整,时而清醒;时而朦胧,人如碎片,总是拼凑不完整。
或许是掉到海里的那一刻,她将他紧搂,然后又把他踹到水深之处。海水猛地满入嘴里,撕扯他的胸肺。濒死之际,飘荡在外的残魂趁机钻入七窍中,墨爷就这样回来了。
这就是上天的安排,让他修正之前的错误,给他一个再续前缘的机会。
墨华知道,缘分急不来,特别是对他而言。
夜风似乎变大了,甲板上有点冷。卫绛蜷得紧紧,打起寒颤,却没有回船室的意思。墨华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且道:“今夜月色撩人,不好好看,真是可惜了。”
他不但不劝她回船室,还替她打圆场。他知道对于平安一事,卫绛心有余悸。
其实若不是凭上一世的记忆,墨华也猜不出平安的身份,他伪装得太好,要不然怎能潜伏卫家十年?
这么晚了,大概他已经被贤王府的人接走了。
***
天暗得深沉,海浪随风起伏,托着一叶小舟往北而去。平安就蜷在这小舟上,衣裳被时不时溅过来的海水打湿了,和着血黏贴在身上。他抬头看向东边,见不到一丝曙光,他绝望地、失落地继续蜷缩,缩到没办法再缩的地步。
背上的伤口已疼到麻木,他心中的伤口依旧在淌血,才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想回去,想见阿绛。
忽然,一束光落到他脸上,刺眼得很。平安不自觉地把脸往臂里藏,直到有人过来,以万分恭敬的语气说:“三公子,王爷命我们来接你。”
三公子……听来真陌生。平安慢慢挪开遮脸的双手,端正坐好。喜欢下垂的眉瞬间摆正位置,从皮至骨,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狼狈,但不失高贵。瘦弱的身板挺得笔直,而后优雅起身。前来相迎的黑衣影卫拱手示敬,将他引入一艘楼船上。
楼船三层高,好似浮于海上的鬼堡。鬼堡上的幡旗猎猎作响,旗上龙图腾正在张牙舞爪。平安从几十只龙爪下穿过,直上三楼。
“三公子,王爷让您先沐浴更衣,明早再去找他议事。”侍从追着他的步子,低声而道。
平安视他为无物,径直走入林常鸿所睡的船室。贤王船室自与别人不同,雕梁画栋,珠帘错落,从头至尾相当于半条船的宽阔。
平安闯入时,林常鸿已睡下。幽暗之中只听见声声娇吟,如泣似诉。平安不动声色,掩藏于黑暗之中,待那娇吟急促,混着男子沉哼声后,他方才走到厅中间。
“父王,孩儿回来了。”
忽然之间,船室静如古墓,海浪之声变得格外清晰。
“噗”地一声,一盏灯突兀地亮起,紧接着又是一盏。短短一会儿功夫,船室里的朱雀青铜灯全都亮了。平安抬头就看到林常鸿衣衫齐整立在跟前,连发冠都带得好端端的。
林常鸿低声问:“你怎么早来了?”
平安揖礼,庄重回道:“回禀父王,儿身份败露,请父王责罚。”
林常鸿阴鸷双眸泛起一丝波澜,他看着眼前最小的儿子,打量起他这身脏兮兮的血衣。看来他不但暴露身份,还被人打得惨。
真够丢人现眼。
林常鸿低声道:“这么个节骨眼上,你败露身份,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平安不敢回嘴,又揖一礼,腰弯得更低。
“孩儿知错,请父王责罚。”
林常鸿仰天深吸气口,然后又缓缓吁出。他踱步到平安面前,伸手慈爱地拍起他肩头。一下……两下……三下……不疾不徐。
“古人有云,上阵须教父子兵。我委于你重任,是因为你是我的儿,明白吗?”
“明白。”
说罢,平安跪在地上,利落地脱去上衫。肩处、后背伤口的血已凝住,他这粗暴的一扯,血又渗出伤处。
林常鸿不说话,取来挂在船柱上的藤鞭,走到平安身后。
“我这不是罚你,我这是要让你记住……”
话音未落,一记猛鞭抽上了平安的后背。毫无预兆的痛使得平安抽搐,他咬牙,刚忍过痛,又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
“噼哩啪啦”一阵抽打,平安未喊出过一个字,他知道自己若是出声,接下来打得更为狠重。
好在,藤鞭断了,林常鸿只得提早收手。他将残鞭扔在地上,而后拍去手上细灰,极为仁爱地笑着道:“不早了,你去睡吧。”
“是。”平安两手撑地,坚难地爬起身,他直起腰,后背的血便顺着背脊流淌,滴落在地上。
平安缓慢地挪动身子往外走。这时,林常鸿转身走向锦榻,一把揪住床上美人的青丝将她拖下地。
美人不知自己犯何过错,吓得半傻。她一路哭叫得凄惨,不停向林常鸿求饶。平安忍不住回眸看了眼,就见一白花花的娇躯飞出窗外,紧接着就是“卟嗵”一记,坠海的声音。
平安又转回头去,对此场面他司空见惯,完全没第一次看到时震撼。要怪只能怪这可怜的女子,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平安一出船室,人就虚脱瘫倒。侍从见状立马搀扶,而后将他带回室中,上药包扎。
药膏清凉,有点像青椰油。落在他背上的手大而粗,不像那时在石洞里,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好手。
拭着拭着,平安落了泪。他想回去,他想阿绛,他想阿绛窗前那棵歪脖子树。
阿绛,你说过你喜欢的人是我。你定要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