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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得飞快,当墨华赶到船埠时,海面上只剩一片余红。粼粼波光就像万家灯火,而九重山最暗之处偏偏是卫家的乌漕船。
墨华预感不妙,他迅疾地潜入船室,在地上找到一团零乱的披风。墨华捡起细看,这褚色披风老气横秋,忽然间,他嗅到一丝阴谋诡计。
匆匆把披风折起,墨华开始找寻卫绛的踪迹,冷不丁地,船内传出闷响,像是男人哀嚎之声。墨华连忙掏出火折子燃起,微微火光照亮室角一根墨色缠头锦。
这是卫绛之物。它正好卡在舱门间,犹如指引。墨华立马顺藤摸瓜,打开舱门沿梯而下,一落地就闻到一股淡淡酒香。
左右环顾,狭窄的舱道内每间舱室一模一样,刚才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
墨华不由握紧手中缠头锦,指节咯咯作响。
不能急、不能慌,她应该会留他一点蛛丝马迹……
他低下头以火折子细照,果真看见一根蝴蝶发钗,钗尖指向船尾。墨华心领神会,疾步往船尾走去,酒香越来越浓,是来自那个口……
“呯!”的一声脆响,像是酒坛砸地之声,酒味更加浓烈,闻着舌尖都觉得辛辣。船舱无光,惟一一盏悬灯也被打烂,卫绛躲在角落里正抖擞着。
“阿绛,你不能这样对我,是你说喜欢我的,你忘了吗……”
平安的声音像游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飘在半空无起伏。
卫绛握紧手中短剑,依着声音的方向,往反处躲藏。这剑刃上有血,不知是平安的,还是自己的。
原本这把镶玉石的短剑只是用来装扮,卫绛把它挂于腰间想沾点侠士风范,给郑老爷子留个好印象。就在刚才,平安欲轻薄她的时候,她这才想起这柄短剑也是开过锋的。
卫绛把所有力气用在手指上,挑剑出鞘,然后她握上剑刃,割破手掌,好让自己从昏沉中疼醒过来。
而皮肉之痛远比不上心痛,卫绛清醒之后看清楚了平安,这一刹那才是真正的撕心裂肺。
卫绛只想脱身,她咬牙狠下心,把剑扎入平安肩头。他蓦地停下动作,惊诧地看看这柄剑,再看看她,眼中的震惊不言而喻。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
平安怔目而视,清澈无辜的眼悄然淌下一滴泪。他像似不觉得痛,麻木地拔出那柄短剑。热腾腾的鲜血溅在卫绛脸颊上,烫疼了她的心。她低头不敢看他,使劲全力将他推倒,而后夺走那柄剑,打碎悬于顶上六角玻璃灯。
漆黑中,平安发出一声兽似地哀嚎,大叫着:“你骗我!!!”
卫绛冤枉,她从没想过骗他,她甚至已经打算好后路,待除掉墨华之后就与他双宿双栖。可是……他怎么会变这样?
卫绛害怕,她不由自主蜷紧身子,恨不得能钻入甲板的缝隙里。
“哐当”一阵动静,挡在卫绛面前的陶罐被个个砸破,碎陶飞贱,削过卫绛的手脸。她紧捂住嘴,吞声不敢叫,正当想逃,却被平安逮了个正着。
“阿绛,原来你在这儿。”
平安的声音似在笑,卫绛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逼近,她不由挥舞起短剑,颤声道:“平安,你别逼我!”
“我逼你?是你一直在逼我!你叫你别理他们,你不听;我让你离墨华远点,你也不听……当初是你说喜欢我,到后来你却出尔反耳。阿绛,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呀!乖,过来,听我话,我就不计前嫌。”
说着,平安靠近,他的手如蝎尾,猛地扎上卫绛胳膊,缴去她手里的短剑。
卫绛战栗,连呼吸也停滞了。平安出招太快,不像以往笨手笨脚。留存在心里的怀疑正慢慢扩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平安最好了,常摘野花放她床头,还捡彩贝串成链子。
温柔似水的平安……怎么可能会是……
“平安。”
卫绛低声轻唤,暗暗将乱绪理顺。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可眼下我却在怕你。你我青梅竹马,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性子。你非要我证明,这何尝不可?但我也要你证明,你对我的忠心、对我卫家的忠心。”
平安静默,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他在迟疑什么?莫非他也有事在瞒她。
“做不到是吗?做不到,你又何德何能要我?我能对你无保留,那你呢?”
“我……”
平安欲语还休,吞吞吐吐,他忽然又变成卫绛所熟知的平安,老实乖巧的平安。
刹那间,一道刺目红光掠空而过,割破无边漆黑,直朝他们飞来。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看清红光是什么,平安抬手轻易接住了。
“他做不到,他可是林常鸿的人。平安,我说得对不对?”
“噗”地一声,火光亮起。墨华蓦然出现在库房门口,他身着墨袍,手掌一盏灯笼,犹如黄泉道上的引路人,诡异得阴森。
平安转头看到他,无辜的脸渐渐变了样,澄澈的眸阴冷狠厉,喜欢下垂的眉脚有意无意地微挑。
平安看看手中之物,原来是墨华的烟杆儿,铜烟锅子正燃着烟丝,白烟袅袅。他拧眉,似有厌恶,然而甩手一掷,这烟杆竟直直刺入门框,且入木三分。
他的内力不比墨华差,甚至还高出几分。
不过墨华没把他放眼里,只问卫绛:“他有没有弄疼你?”
卫绛收起惊诧,而后低头看去,她知道自己狼狈得不成样,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身上沾满沙灰,两手全是干涸的血,但在他面前,她硬是挤出一丝笑。
“没。”
“那就好。”话音刚落,墨华顺手拔去插在门框上的烟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平安刺去。
平安侧身微闪,逃时不忘牵住卫绛的手,严声命道:“你跟我走。”
卫绛咬了他,不余遗力地将他的手腕咬出一排血淋淋的牙印。平安吃痛松开手,而后瞪起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是林常鸿的人,你竟然骗了我们这么久。我怎么都没想到,害我全家的人会是你!”
卫绛怒嗔。平安没听懂,但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被人揭穿的慌张。
“我不会害你……想害你们卫家的人,是他!”
平安将矛头指向墨华。“我手上有诸多证据,早在两年前他就开始设局,他的话你不能信!阿绛,你跟我走,我能保下你,也能保下卫家。”
说罢,他又伸出手,眉微蹙,露出可怜模样。
卫绛听他这番所言看向墨华。墨华依然淡然,丝毫不露破绽。平安说的话,他没否认,只反呛他道:“你到卫家的目的又是什么?一开始我只是怀疑你的身份,但在花楼遇上林常鸿,我就觉得他们有关系。平安,你装得再好,终究是他的儿子。不是吗?”
平安无话反驳,不由恼羞成怒,他一个箭步跨前拉住卫绛的手,想把她带走。
千钧一发之际,墨华横刺入他俩中间。一勾,一拢,一转身,玄氅如同鹰翼展开落下,将卫绛紧裹其中。
平安的手被烟杆刺了回去,几番试探,他均输墨华一招。平安气极败坏,干脆踢掉灯笼。灯内小烛落入酒中,燃起熊熊大火,他似乎想与墨华同归于尽。
“你贵为贤王公子,这么做值得吗?”
墨华嘲讽,一边说一边不忘挡住平安袖中暗剑。
“只要能灭掉看不顺眼的人,做什么都值。”
平安彻底卸“妆”,摘下了隐藏十年的面具,这张面具会喜、会悲;会气、会愁;惟独没有“恨”。
眼下,他的“恨”淋漓尽致。他咬牙切齿,目露凶戾,不再是昔日善良清朗的少年郎。
卫绛被墨华护在身后,她看着一墨一白在火中交手,两人竟然不相上下。卫绛不懂武,但她知道哪里是要害,墨华下手有余地,而平安招招狠毒,一度将墨华逼入死路。
噩梦成真。卫绛再也不能拒绝这个真相了。
她被平安纯良的模样骗了,不单单是她,还有卫家,他们被他骗了整整十年。
细细想来,上一世,平安无故失踪并非没理由,他定扔掉“平安”这个身份,招来官兵灭去卫家。
所有情谊皆灭于欺骗之中,卫绛羞恼成恨,气得浑身发颤,她一把捡起地上短剑,不顾青梅竹马、不顾两小无猜,狠狠刺向平安后背。
平安没注意到她,结结实实地挨了这招冷剑。他踉跄几步,摔到在地,碰翻堆于角落的酒坛子。
几坛酒砸地,流出琼浆液。火舌舔上,越演越烈。熊熊火光中,平安惊诧回眸,眼中闪烁的不知是火光,还是泪光。
“阿绛,你……”
平安可怜巴巴地抿起唇,很委屈。卫绛沉默,握着血剑的手不停发颤。
横在他俩间的火舌突然窜高,虚糊彼此神色。平安看不见她了,看不见曾经拉着他的手,说喜欢的姑娘了。他流泪狂奔,想要逃出这片伤心地。
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烧毁整个库房。墨华急中生智,连忙打翻立在角落里的大水桶。“滋滋”地一阵响,火压倒火舌,而刚才躺在地上的平安却不见踪影。
他逃走了,血滴了一路。卫绛却陷在他的背叛中,许久回不了神。
“哎呀!走水了!快来人!”
值守的人回来了,见到库房冒火敲打起锣鼓。墨华趁乱带卫绛逃了出去,一路奔至海滩上。
刚才眼前还亮得很,突然之间又变暗了。卫绛像是从天落到地,然后又从地回到天,魂魄飘飘荡荡无所依。
卫绛目光迷离,神思散乱,墨华蹲身,两手扶上她的肩,肃然地盯着她的双眼,道:“刚才的事暂且当没发生,等会儿你还要去喝郑老爷子的寿酒,席间不能被人看出破绽。我知道你能做到。”
经他这番摇晃,卫绛终于醒神,她看见他手中的缠发锦,再看看他,不由哽咽。
墨华心疼,伸手擦去她脸颊边的脏灰,再拉起她的衣襟。无意间看到她脖下青紫色的痕,他怒了。
“疼不疼?”
墨华极力克制怒意,拇指轻柔地揉上血瘀。
卫绛摇摇头,睁大眼睛,噙着泪,深吸一口气。
“今天是郑老爷子的寿宴,此事不能传出去,否则各头领会以为我爹没本事,养了这么大只老鼠。”
说着,她抬手将散乱的青丝束起,可缠头锦不听话,三番四次从她发颤的指尖滑走。
“我来吧。”
墨华喧宾夺主,拉过墨缎咬在嘴上,而后掌起她长发熟练绾出圆髻,再以蝶钗固牢。
“你别这么想。”他说。“林常鸿的眼线早已布满无极海,他不过是其中之一。总之,刚才的事还需低调行事,放心,我绝不会放过他。”
话末,他低沉了音色,好似随口一说,不露丝毫怒恨。
卫绛不语,她起身走到海边,掬起海水洗了把脸,再以湿手服贴住碎发。
咸咸的海水直往掌心伤口里钻,痛得她锥心刺骨,她握起拳头,轻声道:“帮我做件事,去船埠将室中披风取来。”
墨华点头应下,不一会儿就将落在船室中的褚色披风交于她手上。他含情脉脉,温柔地将她垂下的发丝抚至她耳后,而她依然冷漠,漆黑空洞的眼井,暗得反不出光。
墨华心如刀绞,却不表露分毫,他必须比她更坚强,才能撑得住接下来的场面。
“咱们走。”
墨华携起卫绛的手,把她带回郑府。一入门,众人喜气洋洋正在把酒言欢,墨华一笑,端盏敬酒,与众人打成一片。
趁他不注意,卫绛捏着船埠上捡来的披风,去找卫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