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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城,徐府。
矮桌上置有几碟精美的菜肴,一旁温有清酒。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
围炉夜话之人却皆各怀心思,无意于酒肉欢愉。
“秦老手书中所托之事已了,我自可功成身退。”
屋内并无随侍,雕花高座灯盏烛焰腾飞,泼墨山水屏风上的题跋都盈满光亮,眼前对坐的徐谦整个人却随着这番作壁上观的话而被朦朦胧胧地罩上一层纱,看不分明猜不透彻。
棠辞不禁为此失神,怔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徐先生说的哪里话,你正值壮年,该是驰骋沙场戎马倥偬的时候,莫非当真甘心待在小小梁州作一介商贾了此余生么?”
徐谦闻言朗声大笑,就着举筷之手指指窗外——流华月色、朗朗清风,不住摇头啧叹:“以往在军营在朝廷,无非尔虞我诈汲汲营营之事,辞官退隐后走遍山川大地,才择了钟灵毓秀的梁州为居所。寻常时干些买卖营生,闲暇时游历四方,乃知江山风月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果非假话,我已无志于宦海了。”
棠辞垂下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里渐渐被抹上黯然与失望,搁在矮桌上的手背蓦地被人轻触——抬头便见柔珂向自己投来鼓舞安慰的目光,只一瞬,重又点燃了她心里的昂扬斗志,向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徐谦死皮赖脸的劝说:“徐先生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着想。远的不说,近的——湖寻二州布政使贪墨渎职酿成水患,梁州曹振视人命为草芥,信都朝堂之上韩儒仗着皇帝的宠信十二年来在京在野拉拢布置了多少人脉?如今韩儒党羽盘根错节无从清查,他愈发得陇望蜀,其子不知闹出了多少人命照样逍遥法外,还成日里穿着皇帝所赐的蠎服招摇过市。”
话罢,沉寂了半晌,徐谦放下筷子,从旁抽出一匹手巾略略擦拭了自己沾满荤腥的手,而后似笑非笑地道:“你想要我出山相助,我却不知我该如何辅佐于你。贪官污吏,不说此刻,先帝那时也缺不了韩儒此等恶贯满盈之徒,即便太/祖皇帝如何以严刑峻法约束制裁,几时彻底断了人的贪欲?撇开这个不谈,这十余年间,我自信都一路扁舟渡江瘦马信步地看过来,这江山——虽是易主了,可到底还算是位明君。”
“先生之意……”棠辞忽而一笑,“若是狗皇帝征辟,你许会为之出仕了?”
她的眸色冷厉,手背发凉,柔珂触之心惊,很想上前揽她到自己怀里温言抚慰,可徐谦在眼前,却容不得她示弱,只得暗自下了力道,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徐谦哂笑一声:“若是国家有难,时逢乱世,并无不可。”他的眼睛又瞥向柔珂,眼神中毫不收敛鄙夷之色,饮了几口清酒后借着酒意与棠辞肆言讥讽,“再者——当年若不是豫王收我兵权帅印,又自己弃械投降,先帝何至于将江山帝位轻而易举地拱手让人?不曾想,身为先帝膝下子女,你如今竟还与豫王的女儿沆瀣一气。”
听了徐谦肯定的答复后,棠辞一杯接着一杯的借酒浇怒,此刻再忍不住,眼看就要拍案而起,却被一旁的柔珂拦下了。
柔珂向棠辞轻轻摇头,拍拍她的手背,随即毫不卑怯地与徐谦对视,脊背挺得笔直,侃侃而谈:“徐先生说的是,我父王当年胆小如鼠的行径自该沦为笑柄,我为人女儿也自当与父亲同担骂名,无可厚非。只不知徐先生与我父王相比又胜过了几成?康乐六年末,吏科给事中薄昊上本劝谏先帝削藩□□,使齐王另择鄙远之地就藩,因此事以文弱之躯承天子之怒,受廷杖而死。徐大人原本与薄昊刎颈之交,事后立即奏本痛斥薄昊离间天家手足,其心不正,薄昊尸骨未寒之际你为人兄友却极力与之撇清关系,是也不是?”
棠辞微怔了下,当年她年纪弱小,很多事情记不分明了。
徐谦则是哑口无言,虽一味灌酒,却难掩面色难堪。
“徐先生自诩为官端方,刚正不阿,驰骋沙场杀敌斩将,其实也不过是贪生怕死之徒。”徐谦张口欲辩,却又被心思缜密的柔珂截断,“十数年前齐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先帝谨遵德宗皇帝的遗言一再对身为自己胞弟的齐王忍让,先帝顾及手足亲情因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自是先帝之过。而身为臣子的你们位居高位官拜九卿,却远不如薄昊一个区区七品的给事中敢直言进谏,眼见君主犯错而视若无睹,令其蹈祸,敢问徐先生而今还有何面目责难他人?”
良久,徐谦长声喟叹,扶额挥手道:“天且深了,殿下与郡主不妨先回房安歇罢,旁的事容我再细细想想。”
此事本无意使徐谦轻易应允,毕竟一旦事败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得马虎大意。眼见他眸色犹疑不决,话语间又有回寰余地,柔珂与棠辞相视一眼,携手告辞。
秋风凄冷,卷起庭院中的片片落叶,呼呼灌耳。
才踏出房门,柔珂狠狠打了个喷嚏,揉揉清痒的鼻子,鼻头一片通红。
棠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为她披上,双手绕过她细滑的颈项,探到胸前一粒粒地系上纽扣。
柔珂抬手制止,回头向衣着单薄的棠辞嗔怪道:“我不冷,你穿回去。”
棠辞反握住她的双手,包在掌心凑至嘴畔呵送热气,又直勾勾地盯着柔珂,问道:“阿涴,冷么?”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一池洒满银色的春水,微微清风便可拂起白波涟漪,令人心驰神往之间便心甘情愿地跌落进去。
柔珂看着看着,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讷讷:“有……有一点……”
春水里蓦地漾起温暖的笑意,灿若星辰险些将月色都比了下去,只听她轻声笑道:“冷便对了。”柔珂此时才知自己又被使了绊子,耳垂微红颇为羞恼,意图将手从棠辞的掌心里抽脱出去,将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岂知双手却被她握得牢牢的,又径直被贴在她的两颊,只听她真挚地说道,“阿涴,你摸摸,我不冷的。”
满身的酒气,脸上自然滚烫,棠辞席间不知喝了多少酒,柔珂想起来便着恼,手是挣不开了,可脚却闲着——当下隔着阜靴佯怒踩了她几下,轻声斥道:“再如何生气也不该喝这许多酒,先前在会仙楼也是,人生四戒酒色财气……唔——!”
棠辞的吻来得猝不及防,柔珂尚未说完的话在惊惶无措中被其全数截断。唇瓣轻柔,两相触碰之下如清风吹拂水面,舌尖撩入,气息含混着酒味,令人如堕云端有头重脚轻之感。
许是被湿滑的舌尖送入嘴中些微的酒味作祟,许是棠辞扳着自己脑袋的力气过大,许是求而得之的窃喜——柔珂丝毫没有羞怯退却的意思,她微仰着头,紧闭双目,双手顺势环住棠辞的脖子,温柔似水地回应着她的吻。
棠辞的眼睛里藏纳不住欣喜,溢满了月色星辉,流淌过秋花古桐,更映刻着雪肌云鬓的窈窕伊人。
清潭中鲤鱼戏水摇尾摆动,激起串串水花,声音在阒然之际如闻贯耳惊雷。
两人做贼心虚般蓦地相互弹开,顾盼四下后才若无其事地相视一眼,只一眼又立即如被针扎般移向别处。
柔珂掩嘴轻咳半晌,理所应当地绕过眼下尴尬莫名的情境,低声道:“不早了,也不知小渔她是否乖乖睡觉了,我过去看看。”
说完,也不顾棠辞如何回复作答,随意捡了一条小径欲走。
没几步,便被棠辞拉了回来,被她牵着往相反的方向走,见她摇手一指,向自己极为无奈地解释:“那边走到底却是我的厢房了,阿涴莫是知道我怕黑所以想陪我睡么?”
柔珂闻言脸上即刻飞过几片彤云,头垂得更低,轻斥一声,道:“你这张嘴就从来没个正行,小渔都不怕黑你凑什么热闹?你儿时可都没怕黑的毛病。”
“那长大了怕黑不行么?”棠辞勾着柔珂的手指,眼角很是委屈地耷拉着。
柔珂半信半疑:“真怕黑?”
棠辞点头。
“那我们先去看看小渔,回来后我……”柔珂咬了咬下唇,似乎颇有些难于启齿,“我,我守着你睡总不会怕黑了罢?”
棠辞轻轻一笑,眼睛里透出股诡计得逞的狡黠,凑至柔珂的耳畔与她说道:“阿涴,我房里的床榻很宽很大,足够我二人一块儿睡的。你若不睡,守在我床边,我眼睛哪里还舍得闭着?”
“你……你我二人如今男女有别,再者也长大了,哪能像儿时那般同床共枕?”耳朵被棠辞呵出来的热气烘得痒痒的,柔珂不禁缩了缩脖子。
“阿涴,你还是我弟弟的妻子么?”棠辞问。
柔珂立时摇头,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明知故问?我都已告知我父王我属意于你欲招你为郡马了。”
“既如此,”棠辞笑了下,轻咬着柔珂红得发烫的耳垂,将她抱住,凑得如此之近,几乎能听到她砰砰乱撞的心跳,向她轻声道,“明月为誓,清风为盟,阿涴——做我的妻子罢。”
“你,你说的什么傻话?你我二人如若成亲,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柔珂意图挣扎,眸子里却分明透露出言行不一的惊喜,棠辞又是一笑:“阿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喜欢你,也已记不清从几时起,心里满满当当地除了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以外只能容你一人。我那时为了婚诏与父皇闹脾气你也以为我是说笑的么?我儿时也这般以为的,别人都与我说我与你待久了感情深,妹妹遇到姐姐出嫁之事总免不了伤心难过的,可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并非如此。我不想让弟弟娶你为妻,我不想让他人娶你为妻,父皇那时还笑问我想令你作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么,我便与他说——只有我可以娶阿涴,他只以为我童言无忌付之一笑,依旧下了婚诏,我却为此难过了许久,还病了一场。”
“阿涴,人生四戒你以为我只破了酒戒么?”棠辞轻轻挑起柔珂的下巴,见她脸上已落有两行清泪,便沿着泪痕一一吻去,笑道,“若你今晚不应我,我可算是将色戒也一并破了。”
柔珂破涕为笑:“这耍赖的功夫比儿时还缠人了,若是不知我存着什么心思,你敢借着酒劲与我说这些么?哪里还需要我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