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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弘冀已绕过两重殿宇,疾速飞跑之后,他的双腿如灌满铅水一般,沉重得难以举步。手中握着的几张纸页,也已被他紧紧捏攥成拳的手指,揉搓的不成样子。
那是今日才送来的公文。自从车延规亲赴常州、楚州主持修筑屯田后,或许是为了他方便行事,李璟便将弘冀留在金陵,虽然身在京城,依然总领常、润二州事务,每日都有飞马传书,将公文函件送到署中。与此同时,弘冀留在常州的耳目,也有密报不断传来。
最近几日里,密报中常会提到徐铉、从嘉到达楚州后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如李璟所嘱,仅仅是去行视利害,而是甫一到达,就将车延规等人看管起来,而后便扬言,要上奏朝廷,历数其恶政暴行。车延规等人大为恐惧,居然结伴奔逃。徐铉也毫不客气,发下海捕文书,通缉捉拿。
他的雷厉风行,让楚州百姓欢呼雀跃。只是,他的所作所为,却从未向朝廷上报申说。当弘冀看着密报上的字句时,清冷的笑容便浮现在唇角,他自然不会相信,一向仁善的从嘉也参与其事,可惜他们的父皇未必相信,即便他能够相信,也未必会原谅。不奉圣旨,专权行事已是大罪,更何况一个皇子身在楚州,居然不能控制当地的局面。
他轻轻挥亮火折,渐渐趋近,密报上的字迹在火焰中渐渐模糊,映亮了弘冀的双眸,他想,过不了多长时间,李璟便会知道,从嘉根本不堪托付,一点小事也会办得一团糟糕。他也要让李璟知道,只有他弘冀,才是皇子中最可信赖倚重的人才。
在他的意料中,车延规跑不了多远,便会被抓捕归案,而后由徐铉等人押解回京,等候李璟发落,这时他便可以坐壁上观,冷看一场好戏。他甚至想过,该在这个时候进言,让从嘉永无翻身之日。可是,当他接到今日密报的时候,却被突如其来的景况惊住了。
他只猜对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徐铉在楚州已权近侧目,捕获车延规后,竟然并不上报,就在楚州当地,将其斩首示众。
弘冀呆坐在椅子上,足足愣怔了一柱香的工夫,一滴冷汗渐渐延着背脊流下,而浮现在他面上的,却是一种不知是悲还是喜的奇怪容色。
如果说,先前的擅自专权,还只能让徐铉丢官罢职,此次擅自诛杀朝臣,不管怎么说,也要问一个死罪。从嘉虽是皇子,只怕也难逃干系。
他看着那份密报,忽而喃喃自语,忽而仰首凝思。眼前好似幻出凄惨图景,从嘉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杯鸩毒,有宫监冷然宣旨:安定郡公从嘉,甚违朕意,赐死!
想到这里,耳边也仿佛听到从嘉的呼救哭泣声音,他心中蓦然震动,一跃而起,从书案上抄起密报,便快步出门,上马飞奔入宫。
一路之上,他也想得很明白,这件事绝不能被李璟知道,目下只能先找钟皇后商议。她平日里最喜欢从嘉,若是由她出面,或许还能得到一线生机。
他此时的心绪缭乱莫名,行色匆匆时,忽然悲伤的发觉,从嘉是他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情了。
到了皇后宫门口时,他来不及通传,便直闯了进去,宫人们都认得他,也都不好拦阻,他奔跑着的脚步,却在皇后寝宫前戛然而止。
里面传出李璟的声音,似乎在与钟皇后争执什么,两人的声音都在渐渐提高。
自从他有记忆时起,母亲就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便是宗室聚会饮宴中,她也只是微笑,从不多口。一霎儿,弘冀有些踟躇,不知道这样进去还是就此回转,便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在父母亲的口中,不断的重复着。
他们提到了周蔷。
屋内两人的声音都未曾掩饰,让身在门外的弘冀听的分外真切。他如同被人打了一棍,头痛欲裂,身子也止不住的颤抖。
他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叫喊出声,廊下的宫人见他唇角边沁下一丝血痕,忙道:“殿下,你……”弘冀将手一摆,制止她再说下去,犹不忘沉声叮嘱一句:“若是有人问起,不许说我来过了。”
宫人懵懂,还未说什么,便看见弘冀摇摇晃晃,发足跑出苑门,他的衣衫被风掀起,勾倒了一架花盆,也似毫无知觉。
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僻静所在,他终于再难前行。琉璃瓦反射着阳光,刺得他双眸涩涩的痛,已经忍耐了许久的眼泪,也终于随着一声号哭,夺眶而下。
一时间,心中空荡荡的,只在隐约间,有个久远的记忆。飘散的花雨,从秋千架上跌落的小女孩儿,幽淡的香气,欢悦的轻声呼唤,弘冀哥哥,弘冀哥哥……
他蓦然睁开双眼,忿忿地擦去泪水。好似发狠,也好似对谁挑战一般说道:“蔷儿是我的,永远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颤抖着的手指,缓缓拿起密报,一点一点,细细扯碎。在风中用力扬起,仿佛翻飞着的小白蝶,翩然远去,不多时候,便找不到踪迹。
弘冀面上,再次漾起悠然笑容,冷冷的声音,好似从心底响起:“你死你的,与我何干?”
他慢慢站起身,蓦然升起的一个念头,让他觉得有趣无比:从嘉的事,该去告诉一个人,她知道自己的心人上快死啦,该是什么样子呀?
他嘿嘿的笑了起来,轻轻拍去身上的草屑灰尘,延着宫径信步前行。
书斋是他最不常去的地方,后来知道从嘉常到此处找寻法帖,就更不愿意去了。而此时不同,他急于想知道那名宫女的样子,想看她如何悲痛哭泣,然后跪在地上求他帮忙。当他轻推开书斋的大门时,便看到有一名宫女正持着拂尘打扫,在她素色的衣袖,凝脂般的皓腕映衬下,一只翠镯冷艳夺目,璀璨生辉。
他站在门口冷冷地看,而她则旁若无人的忙碌着,她的容颜并没有周蔷那般惊人之美,却另有一种平和柔婉,让人看了十分舒服。
弘冀看了一会儿,便道:“你就是黄凤?”
弘冀语声冷然,更带着些微的沉重,引得凤儿转过头来。她的眸光清澈如水,待注目片刻,看清了弘冀的服色,便轻轻拜了下去,说道:“燕王殿下。”
称呼得如此笃定,却令弘冀微微一怔,他负手而立,淡然说道:“我并未见过你。”
“确是如此。”凤儿笑容浅浅,亦不失礼仪:“奴婢也未见过殿下,只是凭一己猜测罢了。”
弘冀“哦”了一声,终于朝她仔细打量,那般宁定笑容中,亦有慧秀之气隐约其间,她一手持着拂尘,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却无损于她的宁静温柔。弘冀笑了笑,目光中竟有了嘉许之意,说道:“你这小姑娘倒很会猜。”
凤儿意态平和,敛衽一揖,说道:“道理说出来也并不繁难,各位皇子中,年龄最长的便是燕王,更何况,看殿下容貌英俊,与别的皇子相比,却更有轩昂气概,飒爽丰姿,想来,正是因为这些年出镇润州,多有历练的结果吧?”
她的称赞亦似恰到好处,弘冀不由得点了点头,容色渐和。此时听见凤儿又道:“奴婢认得殿下并不困难,殿下从未见过奴婢,却为何能知道我的名字?”
弘冀的眼光在她腕间翠镯上淡淡一扫,说道:“你说呢?”
凤儿垂首,手指在镯子上慢慢转动,过了半晌才喃喃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宫中的消息真是传得比风还快。”她对着弘冀笑了笑,拿起一块雪白的布巾,在书上轻轻揩抹,还不时将书籍抽出,重新摆放位置。
弘冀倒有些尴尬,问道:“喂,你就不问一问我来做什么?”
凤儿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说道:“殿下对奴婢所知不少,来这里想必不是看书。而是为了,为了……”她忽而又是一笑,不再继续,弘冀却不放松,接口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来看书,而是为了看你。”
这名宫女笑容温婉,将他方才的怨愤之气也消解不少,一时间竟然想不明白,该不该告诉她从嘉的事情。却见凤儿面上泛红,轻声说道:“殿下取笑了。”
弘冀摇了摇头说道:“并不是说笑,我是想来看看,让从嘉倾心爱慕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凤儿淡然说道:“如今你看到了,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罢了。”
弘冀笑道:“设若你只是寻常宫女,母后又怎么会将自己的陪嫁之物送了给你,这一对鸾凤翠镯,算是母后最为宝爱之物,可见对你甚是看重。如今还为了你,与皇上争执起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察看她的神情,想从其中找到一丝焦虑,却见凤儿一直神态平和,等他把话说完了,才道:“是否皇上觉得我身份低微,不堪匹配皇子?”
弘冀只好点头,凤儿轻轻吸了口气,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本就是个小宫女,能得到皇后垂青,已是福分,至于能否嫁给皇子,端看命数如何罢了。”
弘冀奇怪,问道:“你不是和从嘉两情相悦么?难道你肯放弃?”凤儿对他的问话似乎不想回答,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燕王殿下是最是豪气,却为何总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弘冀再次觉得尴尬,怔了一怔,忽而唇边含笑,说道:“对我来说无关痛痒的事情,对你来说却并不如此,你这般灵秀的女子,若是尚未出嫁,夫婿就要死了,岂不是很可惜。”
他低下头,如愿以偿的看到惊讶与焦急,他微笑了一下,也就住了口。凤儿说道:“殿下是说六皇子从嘉?他为什么要死,殿下可有证据?”
弘冀笑着,将手中的密报递了过去,凤儿接过来,逐字逐句,慢慢读完,面上的神色也越发沉重了。
她走上几步,说道:“殿下可有解救之法?”
“没有。”弘冀爽快回答,说道:“这是他们自己找死,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凤儿抿了抿唇,说道:“一定有的,只是殿下不愿去做。”
弘冀冷笑道:“你一个小宫女,又不懂得朝政事务,凭什么说一定有法子?”凤儿笑道:“殿下手中的公文写了,车延规大人在楚州声望颇恶,徐铉大人将之斩杀后,百姓感悦。可见这是顺应民心之举。”
她吸了口气,思量着再说道:“我虽不懂朝政,想来皇上做事也不会枉顾民心。殿下是常州的大都督,只需上一道奏折,对皇上说明原委,事情也未必那般糟。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毕竟,徐大人是做了一件好事。”
话虽说得不太对,倒也言之成理,弘冀想了想,心中有了一番计较,口中却不服气,道:“一派胡言,你只是为从嘉开脱罢了。”
凤儿道:“殿下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一定不行?”
弘冀再度冷笑,说道:“我凭什么要帮他?”
凤儿笑了笑说道:“据我知道,皇上已经为六皇子选了周司徒家的大小姐,殿下专程到此,显见对六皇子的亲事也颇为关心。”
弘冀看着她,一阵发怔,不明白她为何在这个当口说起此事,凤儿叹息了一声,说道:“自从皇后给我这个镯子后,我曾经反复思量过,这名女子必有其人,只是皇后误认为是我。”
弘冀惊诧莫名,半天才缓过一口气,犹自觉得不可信,瞪视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有一抹淡淡愁怨,在凤儿面上荡漾开来,一点光也在他双眸中闪现,在沉吟良久后,她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是六皇子喜欢的那个女子。”
弘冀诧然说道:“你当时为何不说?你可知道隐瞒此时罪过不小。”在他话未说完时,便看到了凤儿面上羞色,心中顿时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