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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见状,不觉一怔,他看了看钟皇后,悄声问道:“她怎么这样无礼?”
钟皇后的笑容有些苦涩,在他身边小声说道:“她……是你父皇新近宠幸的女子。”
从嘉“啊”了一声,颇为讶异,那女道士虽衣袍宽大,也难掩肚腹微微隆起,眼见得是有了身孕。他在心中叹息想道:“父皇怎么这般荒唐,连方外之人也要沾惹?”
李璟笑了笑说道:“今日诸位王爷都在,听闻了两位的本领,都想开开眼界。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谭景升道:“皇上出什么题目,贫道照做就是。不过,这回要赌个彩头。”
他看李璟并未见反对,便说道:“前些时日,我曾对皇上进言,应用道化、术化、德化、仁化、食化、俭化,以医治社会弊病,实现天下太平。当时皇上未置可否,如今可想好了?”
李璟连忙拦住话头,说道:“朕才说过,今日只谈风月,不论政务,你便犯规,确是该罚。”
谭景升轻叹一下,道:“那好吧,皇上的意思是怎样?”
李璟说道:“我曾听你说过,能取千里以外之物,如今我们吃了酒,想吃松江鲈鱼羹,你可否即刻钓到松江鲈鱼?”
众人心中想道:“秋风起而生莼鲈之思,松江鲈鱼,必于秋风起时,方可取得。此时大雪漫天,如何能有鲈鱼?况松江距此千里路途,便有鲈鱼,一时如何能够取来?”
却见谭景升只点了点头,便让宫人准备钓竿水盆等物,径自往上苑而去,过了盏茶工夫,持竿回转,身后的宫人端着水盆,里面有四尾尺许长的鲈鱼活泼泼游动。
李璟心中颇感惊异,说道:“这真的是松江鲈鱼?”
谭景升微笑道:“皇上一定知道,天下惟有松江鲈鱼是四鳃的,而别处的只有两鳃,如今不妨验看。”
景达不信,亲自上前仔细查验,果见盆中鲈鱼乃是四腮,这一下举座皆惊。
弘冀心想,若是你早就准备好松江鲈,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也并非不能办到的,他浅浅啜了口酒,问与谭真人随行的宫监道:“你可曾看到他是如何取鱼的?”
那名宫监连忙点头说道:“看到的看到的,真人在后苑的池上凿冰垂钓,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鱼咬钩,如是三和、四次,就钓了四尾大鱼。”
谭景升对弘冀笑道:“燕王殿下显然是不信贫道”
弘冀清淡说道:“这事可作假之处太多,或许你早在池中安插了网袋,将鱼放了进去,再去垂钓,自然可以成功。”
谭景升拊掌笑道:“燕王殿下真是遇事冷静,短短的工夫里便能想出这许多事,只是这道术原本不可以常例论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总是如此。”
弘冀道:“若非我亲眼所见,自然是不会相信的。”
话音才落,便听见一个冷冷声音传来,说道:“愚不可及!”他抬眼看去,见耿先生眼中清光熠熠,正从他面上一掠而过。
李璟手抚耿先生肩头,说道:“方才谭真人已经露了本领,你少不得也要显显功夫了。”
耿先生点点头,缓缓走至方才烹茶所用的红泥炉旁,将盛放清水的金盆拿起,在殿门口的雪地上捧了几捧雪回来。便坐在泥炉旁,将雪捏握成块,众人不明所以,只得怔怔看着。耿先生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雪块顺手丢入炉中。
她再以火钳入炉中翻弄,半晌,徐徐举出,众人一见之下,均是大惊,原来在火钳上夹着的,竟然是一铤亮白的银锭子。
银锭上还有手指捏过的痕迹,以及融化现出的垂酥滴乳之状。
她手中托着银锭,在众人面前展示一圈,便走回李璟身边,将银子抛在桌上,径自取了杯盏自饮,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而她那淡定漠然的神态,已令人神为之夺!
隔了好半天的工夫,掌声才渐渐响起,既而密如连珠,久不息止。李璟仿佛很是得意,伸臂揽住耿先生道:“这还不算什么,她另有卜测之能,言人祸福,其应若响,你们要不要试试?”
李璟一面说着,一面命宫女去取卜卦物事,耿先生却轻轻摆手说道:“我不想再卜卦,无端泄露天机,是要遭受报应的。”
李璟哪里肯依,凑在她耳边磨蹭,似是在求恳,也似在低语,耿先生却一直摇头,过了半晌,李璟也没了兴致,坐得离她远了些,自己持杯而饮。
耿先生微一叹息,站起身来,对他行礼说道:“一应灾劫祸福,皆是前缘所定,无论知晓与否,该来的总是会来,前生结了善缘,后身自然得到福报,若是前生不做好事,后世自然遭受劫难,这是谁也躲不开的。如此看来,不知道反比知道的好。”
从嘉听她说得有意思,不免问道:“我曾听说过祈禳之术,可以趋吉避凶,难道是不管用的?”
耿先生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祈禳之法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仅仅是将劫数延后而已,治标而不治本,又抵什么用了。”
从嘉一笑颔首,耿先生又说道:“是以,修行便是看今生,看现在。恩仇之事,宜解不宜结,更不该由此产生恶念。”
她的眼光若有意若无意的看向永兴公主,从嘉正觉得她话语有些奇怪,顺着眼光看过去,便见到公主的眸子里有若隐若现的冷冽光芒。
她这样一番说教,李璟更加觉得无趣,不多时,便吩咐众人散去。出门时,从嘉轻轻拉了拉钟皇后衣袖,悄声说道:“上次我提过的黄姑娘,还要劳烦母后,费心寻找。”看见钟皇后微笑点头,他才深深施礼,告退离去。
此时雪已停了,太阳还没出来,宫苑中有着难得的静谧,从嘉信步走着,偶尔在地上抄起一个雪团,在手中捏实,瞄准墙边的麻雀丢去,虽然他一次也没丢中,却也不以为意,自有一段怡然之乐。
不知不觉的,前面已经是内府书库,这是南唐宫中书画珍藏之所。从嘉喜好读书,这里自然是熟门熟路,他也没多想,便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四壁都有从顶至底的书阁,房中还有许多大书架,堆列着数之不尽的书籍卷册。李璟颇善书法,尤学羊欣,已得其精髓十九,内府中所藏的法帖自然不在少数。
从嘉走到一间书橱前,拉开来看时,却不觉愣怔,这里原本存放的法帖,却给换成了《唐诗选注》、《玉台新咏》这些诗词书籍。
这座内书房中,所存书籍只怕没有万卷也有九千,挪动了位置,却该如何寻找?从嘉站在那里,正有些不知所措,便听见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殿下想找什么书?”
他回过头去,见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宫女,正对他含笑盈盈。从嘉“哦”了一声,说道:“我正在找《洛神赋十三行》,你可知道放在哪里了?”
宫女点了点头,轻灵的走至另一个书橱,说道:“原先书房中的分类方法未免繁杂,现下我是按照四部分类法来归整,只要习惯了,是很容易找的。”说着话,她已握着一个卷轴走了回来。
从嘉觉得有趣,便问道:“你懂的倒不少,是谁教你的?”
宫女答道:“我自小爱书,以前在家时,便常看一点《千家诗》,或者《女则》之类。入宫后,皇上命我在此值守,多看了几卷书,也慢慢懂得了不少东西。”
她面上含笑,再对从嘉说道:“比如殿下所选的《洛神赋十三行》,乃是东晋大家王献之的名作,他是王羲之第七子。幼年时,先从父亲学书,后来取法张芝,自创一格,与乃父齐名,人称‘二王’。他的书法,兼精楷、行、草、隶各体,尤以行草擅名。行书以《鸭头丸帖》最著。草书是以《中秋帖》最佳。说到楷书么,便是这卷《洛神赋十三行》了。”
她侧头一笑,娇靥上梨涡隐现,说道:“殿下,我说的可对么?”
从嘉点头称赞道:“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却不知可懂得鉴赏么?”
宫女默默想了一会儿,便展开卷轴,指点着说道:“体势秀逸,笔致洒脱,更为难得的是,其楷法已脱隶书之意,遒劲端丽,俯仰自如,字形也由横势变为纵势。”她堪堪说完,面上已泛轻红,低声说了句:“班门弄斧。”便微笑着站在一旁。
她的轻罗窄袖拂过卷册,旁边露出的手指纤长秀美,有的地方,却有轻微的冻伤,已经有些发红,显见是劳作所至。从嘉一时心中怜惜,轻声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说着话,便执起她的双手来看。
那原本是一双不沾春水,调朱弄粉的手,或者是按弦品管、执笔做画的手,如今想必是常与拂尘、抹布为伍了,掌中已经生了细细的茧,手背和掌心里也有了明显的粗糙。
这个时候,从嘉才细看这名宫女的容貌,见她肤光胜雪,眉目婉转如画,一双眸子亮如漆点,唇边常带几分笑容,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于是他开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宫女低低的垂下头去,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叫凤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的将手抽了回来,从嘉看她大有羞态,心中更有了怜香惜玉之意,说道:“你这样美丽,父母就舍得送你入宫?”
宫女凤儿双眸中微微一红,似乎将有泪珠掉落,停了半晌,她神色稍稍缓和,才说道:“我原本不是金陵人,父亲名叫黄守忠,是湖南马希崇的裨将。保大九年边镐将军攻入长沙时,他便战死了。”
从嘉这些年一直不问政务,对朝中的事情也不甚清楚,只是隐约知道,南唐趁楚国马氏兄弟内乱时,出兵攻伐,最终灭了楚国,将其国君马希崇押解至金陵。
他看这名宫女身形纤柔,心中难过,说道:“你原本是官宦人家的闺秀,如今却要做服侍他人的侍女,想必十分不惯吧。”
凤儿看着他,微笑说道:“刚进宫的时候真是不习惯的,好在皇上看顾我,只是命我打扫书房,整理书卷,和我一起进宫的几个女子,有的却要去厨房做杂役,那可更难过了。”
她神情中并未显露出不快,从嘉却已感觉到她的悲苦辛酸,便说道:“我是六皇子李从嘉,你若是不喜欢在这里,我可以和父皇母后说,调你到我宫中去。我一年中只有几天是住在宫里的,事情原本就不多,即便是我在的时候,也不会让你做服侍的杂役,至多是磨墨铺纸,或者请你鉴赏书卷,看看我写的诗词什么的,不会再有其他的活计。”
凤儿“嗤”的一笑,低着头说道:“好,我若有事,自然会找殿下帮忙。”
从嘉点了点头,又请她找了几卷书帖,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这才转身离去。走过转角时,偶然回首,还看到凤儿站在书房门口,对他行进的方向眺望不绝。
他笑了笑,对她挥了挥手,凤儿似乎大窘,拿手帕将脸遮了起来,急急走回书房去了。
从嘉抱着一堆卷册,闲闲走在雪后的小径上。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展开图卷,手指在空中直书,描摹着笔划间的神韵,渐觉神清气爽。
风中隐隐传来笛箫合奏,以及女子们的歌声,是教坊在排演着李璟所写的一首七律:珠帘高卷莫轻遮,往往相逢隔岁华。春气昨宵飘律管,东风今日放梅花。素姿好把芳姿掩,落势还同舞势斜。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在哪条路上走错了,竟然到了长秋宫附近,当年烈祖皇帝喜好道术,曾以此为静修之所,自从烈祖大行后,这里更是少人往来,渐渐的都有些荒僻了。
从嘉暗怪自己太过痴迷,正想绕路出去,便听见不远处,有女子压抑的哭泣声音。他心中好奇,便轻手轻脚的过去,也不敢十分走近,便隐身在树丛后面,只看见殿外水池边上有个女子的背影,她穿着一身素色布裙,高髻上也没戴什么首饰,她的双肩微微抖动,正哭得伤心,还有絮絮的语音,如怨如诉,好似说起了李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