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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道:“是怕芹姑姑对父皇有什么不利?”
钟皇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她这次回来,会怎么样做,正是因为事情完全无法猜度,这才让人觉得害怕。”
她幽幽说完这些话,便闭口不言,有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悄然滴落在混合了金丝织就的华服上。这个时候,从嘉忽然感到一阵寒冷,他连忙跑去闭紧了窗扃,那点寒意却依然肆无忌惮的迎面而来,无论是宝鼎中馥郁的香气,还是炭盆中烧明了的火焰,似乎都对那寒意无可奈何。
保大十年的腊月,李璟派遣车驾,将永兴公主接回金陵。
公主出嫁,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皇子们大多还没出世,宫人们见过她的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在长辈们的言谈话语间,臆想出她当年的如仙姿容。
是以,当公主的七宝步辇缓缓而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悄悄的抬头眺望。那步辇锦绣辉煌,周围的帘幔皆以金丝为流苏,翠玉为浮动,玲珑四角下缀着五彩锦囊,内中应是避尘、瑞麟诸般异香,走在正午的阳光下,微风馥郁,晶莹耀目。
步辇行至玉阶前,便有宫人上前叩拜,帘帷尚未开启,里面已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免礼,各位请起。”这声音非但柔软异常,用词也十分谦和,只这一句话,便让苦候多时的宫人们一阵感激,从心底里称赞起来。
不多时,厚重的大红幔帐轻轻揭起,从步辇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段纤细的妇人,未及详细打量面容,她一身装扮,已经让在场众人暗暗吸气。
她身上的曳地裙裳,虽然是华贵的蜀锦,只因是旧物,颜色已不光鲜,与周遭物事相衬,更显得晦暗。她宫装高髻上的首饰,除了簪着几朵普通的珠花,便只有正面的盘丝金凤钗,稍见雍容气息。
宫女们有些错愕,伸出去扶接的手,也不由得僵在了半空,愣怔了一会儿,才齐声说道:“请公主随奴婢们入宫。”
公主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南吴太子妃。”她的话语里似乎含着说不出的戚戚况味,在话音将落的时候,眼角亦有泪光一闪而过。
李璟站在临春阁前,看着在宫人不断接引下的女子,沿着一路铺设的红锦地衣,渐渐走近。阳光从侧面照来,在她面上留下班驳的印记,明晦莫定。她的轮廓虽然大致未变,却消瘦了许多,岁月在她的额头眼角刻下凄伤的痕迹,她的眼光有些刻板,唇角微微下垂,旧日的如花娇靥,此刻已变得苍老而略带愤懑。
永兴公主走至阶下,对李璟凝注片刻,终于躬身一拜,说道:“大哥万福,芹儿回来了。”
她用的还是旧日礼节,并不因为他身为帝王而有所改变,李璟只觉得一阵辛酸,连忙走下去伸手扶住公主的手臂,这时候,公主抬起头,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久在海陵,倒忘了大哥早已做了皇帝,我是不是该称皇帝陛下?”
她的笑容,还留有几分当年的影子,李璟便也一笑说道:“咱们别拘什么礼数,还像从前一样。”
公主默默看了他一眼,目光倏然转开,幽幽说道:“从前么?日子已过得太久了,从前是什么样儿,我早就记不得了。”
李璟微微的叹息了一声,凝视着她说道:“这枝凤钗,还是你出阁时,先帝给你的陪嫁之物,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戴着它,还说什么忘了从前。”
公主面色一暗,说道:“我此后半生伤痛,半生辛苦,都是拜这枝凤钗所赐,若换做哥哥,能够轻易忘记么?”
李璟还想再说点什么,公主已被众人簇拥着,走向阁内,他有些尴尬,跟随在公主左近,强笑着说道:“妹妹说得很对,以前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从今以后,我会让妹妹过得开心快乐,得到一个公主应有的尊荣。”
公主回眸看他,问道:“哥哥为我准备了这么精致奢华的辇舆,还有现下这隆重其式的典仪,仅仅是为了给我公主尊荣?”
李璟道:“不错,妹妹喜欢么?”公主只是看着他,微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烈祖皇帝共有五位公主,永兴居中,两位姐姐是盛唐公主和太和公主,两位妹妹是建昌公主和玉山公主,此时也全都回到金陵,姐妹们相见之时,见永兴公主这般景况,忍不住泪流满面,拉住手连连叙话。
与几位姐妹相比,永兴公主倒显得甚是平静,她有问有答,话语简短,神情漠然,似乎所说所议,都是别家的事,与她毫无干系。就在其他公主为了她伤感落泪的时候,她面上反而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与众宗亲会面过后,李璟便邀她到锦春阁,细细问她这些年的景况。
在她毫无渲染的陈述里,这将近二十年的经历,简单得如同宣纸上几道浅淡墨迹。
她嫁与南吴太子之后,就一直没再回金陵,烈祖禅代后,便将南吴杨氏一族迁徙到润州丹阳宫居住,并派兵把守,不准他们随意走动,虽名为保护,实则就是囚禁。六年之后,睿帝杨溥抑郁病死,烈祖又将杨氏全族迁往更为偏僻的海陵永宁宫□□。
如今,杨氏一族与外界音迅隔绝,只得让族内的男女互相婚配,以延续宗祀。
从公主的话语中,他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怨怼,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先帝在故去前,已经对你深为愧疚,将你的夫婿杨琏提拔为中书令,并任池州节度使,也算是有所补偿,再者说,先帝曾一再派人去永宁宫接你回来,不算是对你不住了。”
公主抬眼看了看他,说道:“这样说来,倒是的错处了,我不该出嫁,不该在你和父亲合伙逼迫下,做了南吴太子妃。”
李璟一怔,不知如何应对,呐呐道:“我也并没有说你错了,当时的情况,实在是不得以,你是父皇最心爱的女儿,若不是为了大业,安能如此?你这二十年的光阴,也没有白费,我会给你加封为长公主,在金陵,你将是最尊贵的公主了。”
公主哼了一声,唇边凝着冰样的冷笑,说道:“原来哥哥是想拿一个长公主的尊荣,来买我二十年的屈辱难堪?那我二十年的青春岁月又值多少?要拿什么荣衔来换?”
李璟叹气道:“芹儿,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允你。对了,你的公主府邸,我已经派人在勘址修建,以后,你会是金陵城中最尊贵的公主。”
公主微微侧首,离开他的视线,她发髻所簪的凤钗上的珠串不住抖动,半晌,才听她好似自语般说道:“只怕你买不起。”
李璟试探问道:“或许你想为夫婿谋个出路?我可以再给杨琏升迁。”
公主道:“多谢哥哥,我想他不需要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讲,任何官职都毫无用处。”
李璟“哦”了一声,道:“原来杨琏已经死了。”
公主微笑说道:“哥哥不会还不知道此事吧,他死在了任上。”
李璟干笑几声说道:“妹妹,这话我却不懂了,听你的口气,倒像是我派人杀了他?”
公主淡淡道:“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他总归是死了。”
她语声平静,却让李璟一阵难过,芹儿的变化太大了。在记忆里,她是个年轻美貌,梳着齐腰发辫,会说会笑的仙子,她喜欢在花林中悠然漫步,抚琴清歌。
小时侯,他和景遂、景达等兄弟几人,常常陪着她玩耍。春天里,帮她把花瓣收集起来,放入枕心中;夏夜时,为她捉了整整一纱囊的萤火虫,挂在她的帐子里;秋天的时候,偷偷的酿菊花酒、桂花酒喝,到了冬天,几个孩子相互追逐,芹儿清朗的笑声便回响在雪花与梅花间。
而今重见,她已完全变了个样子,悲苦已先于岁月,将她的心啃噬得千疮百孔,那个旧日的芹儿似乎已经死去,此时回来的只是个面目灰暗,不苟言笑的鬼魂。
永兴公主归省后,驻守藩地的诸位亲王陆续回京过年,就连远在润州的弘冀也奉召回宫。与公主相见后,各有一番感慨叹惋,却如清风吹去铜镜上的淡淡水雾般,转眼便被新正的欢喜快乐所替代。众人相聚谈笑,共享天伦。
一夜,忽然天降大雪,到晨起时已经下了数寸厚,仍纷纷扬扬的未住,金陵天气温暖,下这样的大雪已是少见,偏巧棣萼楼前的几株白梅开花,雪落梅蕊,寒香皆雅,掩映成一道天然景致。
李璟便命人扫雪开径,在棣萼楼中摆下各样茶果,请宫中诸位亲贵一起做个家常茶会。
宫人用红泥小炉烹好了当年的新茶,按品级先后逐一进奉,李璟轻啜了一口,便转头对公主道:“芹儿,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你用梅花上的新雪烹茶,那味道真是齿颊留香,端的让人难忘。”
他此话一出,景遂、景达兄弟也纷纷称是,公主听了这话,微笑起身,走至中庭,将落在梅瓣上的雪细细扫在玉茶罐内,再采集洁净的梅花,连同佛手、松实等物,与上好的凤团雀舌一同烹制。
不一刻,雪水沸腾,翻如鱼眼,便有茶香轻轻泻逸而出,李璟大喜,称赞不绝,待公主亲手奉茶上来,只见盏中翠色悦目,茶叶舒展,他有些迫不及待的饮了一口,却觉得茶汁不若以往香醇甘美,回味时,还有一缕苦涩贯穿其中。
他微微拧了眉,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公主的轻浅笑靥:“有些苦?”
看见他点头,公主便悠然说道:“茶叶中本就有甘甜苦涩两重味道,是以烹茶亦看心境,若是满心愁苦之人,所烹制的茶也只能是苦的。”
她侧首望定李璟,又说道:“皇上可曾想过,你尚有闲情在这里品茶赏雪,身在海陵的南吴杨氏一族却日日活在生死边缘,上天有好生之德……”
她的话还未说完,已引得李璟心底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当下微微笑道:“香茶也好,苦茶也罢,都是天意所赐,该领受的便要领受。”他目光一瞥,看了看公主,又说道:“如今正是良辰佳日,谁也不许谈论政务。”公主双眸中似有一波冷冷清光闪现,却已不再说话。
李璟将只饮过一口的茶盏推在一旁,又说道:“只是喝茶也没有意思,不如换过酒食,看点新奇的东西。”说着话,双手轻轻连击几下,唤过宫人说道:“去请谭真人与耿先生来。”
景遂知道,公主才回金陵,诸事多不晓得,便故意问李璟道:“皇上又招揽到方外仙士了?”
李璟摇摇头说道:“这两位在宫中已住了不少时候,想必你是见过的。”
他正说着话,从殿外走进两人,一个是道士,看年纪三十多岁,除了身穿金色道袍,与他人有所不同外,他的面貌举止与常人无异。
另一个却是位道姑,身着碧霞帔,仿佛凌波微步般走近,她容颜娇好,面上肌肤如白玉般晶莹,露在袖外的手指却黝黑如墨,众人的目光一旦凝注在她面上,便不曾稍移。
李璟对众人说道:“那位是紫霄真人。谭真人名叫谭峭,字景升。向来在嵩山上修炼道术。这位女冠,便是耿先生。”
从嘉与公主不同,虽然没见过宫中的羽客,总还是有所耳闻,这两人都是宋齐丘引荐入宫的世外高人,据说这位谭景升得辟谷养气之术,夏日穿乌皮裘衣,不畏炎热,冬天则衣绿衫,卧于风雪之中,亦复汗出如浆,人以为已死,视之则呼吸如故。惟以酒为乐,常处醉乡之中。
而那位女冠耿先生,却是原先往来于江淮地方,为人医治疾病,颇知灵异。曾有大食国进贡龙脑浆,用来调酒,可建益身体,李璟甚为珍爱,一直舍不得使用。耿先生见了却道不好,向李璟取了龙脑香数斤,以白缣囊储之,悬于瓶上,不一会的工夫,便听见瓶中淅沥有声,龙脑皆已成浆,味道更胜所进贡者。
谭景升淡然一笑,对在座众人团团一礼,便在李璟新开的席位上就座,那位耿先生,却只对李璟微微一礼,便坐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