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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会友以水墨”,这句话,说起来很好听,但实际上这一场盛事的最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会友”二字。
会友的地方终归很多,家中可以小聚,长亭可以送别,西楼日暮可以吞酒,东风夜散可以举杯。会友的地方太多太多,但是,能够让水墨丹青被染上一股子旖旎味道的,却只有樊楼以及这一片素来胭脂气浓厚的地界了。
明面上,这一场樊楼盛事的奖品其实十分单一。除了樊楼提供的精美文房四宝以及二十贯钱之外,剩下值得标榜的,便只有与行首李师师的一次会面了。
如今的李师师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在东京城里以才貌双绝红极一时,轻易不会出场的,能够买得几个时辰闭门问琴音的人,也都不是寻常人物。
至于二十贯钱,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或许是一笔不晓得数目,可是对于在座的人们来说,更接近于一顿打茶围的随手花销,实在算不得什么。
真正在这里挥毫泼墨的人物们,想要追求的,不外乎两种东西。一是为了赢得美人心,二,就是如同何君昊这般,为了名声。
当然,大多数的人是喜欢二者皆收的,类似何君昊这等目下无尘的人物,少之又少。
走艺术这条道路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名声。何君昊哪怕再怎么冷傲,这一点,他终究是明白的。
毕竟从小在东京城里长大,何君昊在圈子里本身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但是对于他来说,还远远不够。
他是想要青史留名的人,想要交游往来的圈子,是竹林七贤、李思训父子这种层次的人物,而不是眼前这些游手好闲的富贵闲人。
何君昊素来看不起这些人,而且,他也从来不曾隐藏自己这种看法。
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可取之处的,也只有萧庭了。所以。在萧庭笑着说出楚风的名字,说起他也是今年要参加画院科考之人时,何君昊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紧缩了两下,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渐渐的笼罩了他。
何君昊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很无趣。在同龄人中,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他顶着一个年青一代大有为者的名头太多年,以至于生命都变得平淡了很多。
东京城看起来很大,很富庶,很繁华。可实际上。真正想要在画作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的人,实在是很少很少。
京城的官员们来来去去,带来的子弟们往来不绝,可何君昊真正能够找到的朋友,或是敌人,实在少的可怜。
他觉得很无趣。人生都有些无趣。
他似乎注定了要在这条孤独的路上走下去,考上画院,得到陛下的赞美,然后,名留青史。
这个故事很好。只是少了些味道。
何君昊在最初见到萧庭的时候,曾经也想要碾碎他。
他的骄傲与矜持,不允许身旁有人与他的能力相接近。当何君昊面对这种威胁的时候,他要么将这些人打落尘埃,要么将这些人驱逐出自己的范围。
他在第一时间去挑战萧庭,萧庭欣然应战。结果,当然是十分简单的,何君昊轻松取胜。
何君昊冷笑了奚落于萧庭,而令何君昊十分惊奇的是,萧庭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对方的奚落而恼羞成怒,反而轻笑着坦然接受了这种嘲讽,甚至与他成为了朋友。
这对于何君昊来说,是十分稀奇的事情。也是仅有的事情。
但这种经历并没有让何君昊的心境改变太多,他依旧保持着这种骄傲到目下无尘的程度,如同防御捕食者一般,冷眼看着身旁一切胆敢威胁道他的人。
所以,当楚风出现的时候,何君昊下意识的将他当成了挑衅之人。而当他已经磨刀霍霍。准备亲手给这挑衅者一个暴击的时候,偏生楚风却在一句话之后飘然远去,这自然让何君昊斜劈出的一刀,硬生生劈在了空气中。
这当然,让何君昊很不舒服。甚至,十分气愤。
他并没有想这背后的事情。比方说,萧庭为何要将楚风带到自己眼前,为何要在踏青游玩时准备好笔墨。
这都是太过深层次的东西了,何君昊并没有什么知晓的欲望。
何君昊并不在意自己因为什么而与别人为敌。他只希望,自己的敌人可以强一些,再强一些。
只是,在他对于楚风的怒火终于在夏天炙热的风声中消散的时候,偏生,楚风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而且,楚风的手里还捧着一幅画。
何君昊的眼皮跳动了两下,他攥紧了拳头,气愤的冷笑了一声,立刻抓起自己的画作,冲到了楼下。
天井对面两扇楼梯,一扇在楚风的门前,一扇在何君昊的门前。
萧庭自然也没有预料到如今这个局面,这时候也拿了画作匆匆下楼,右脚刚刚粘到一楼花厅的地面时,何君昊已经一一推开挡路的人群,来到了楚风的身前。
何君昊停下脚步,微抬着眼睛,用冰冷到几乎刺人的目光看着楚风。
“之前为什么逃?”何君昊并不在意周围的喧嚣与热闹,他将楚风堵在了楼梯口,觉得后者脸上淡淡的笑容有些刺眼。
“啊,何兄!”楚风微微吃惊,旋即又明白过来,对方毕竟来了这里,作画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错过的,于是笑起来,“何兄在的话,其他人也都来了么?白日里离开的真是太过匆忙了,我的确应该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歉意,”何君昊的声音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阴郁,“我只想问你,你之前为什么要逃?”
“逃?”楚风微怔,不大明白对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旋即又明白过来,猜到了对方的不快应该与二人之间那场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的比试有关,“何兄是说之前在山上的事情么?真是抱歉,在下的确是有急事被人叫了回来,并非有意为之。日后在下定当赔罪。”
何君昊没有说话,但很明显,也并没有接受楚风的这种解释。于是只是依旧冷眼看着他,很明显并不相信楚风的话。
楚风无奈而笑,他很明白对方的性情,于是抬手冲着何君昊抱了抱拳。多说无益,抬腿就要从对方身侧离开。
“你手中拿的也是美人图?你自己作的画?”
何君昊却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脚步往左边一挪,挡住了楚风。
徽宗的画卷在楚风手中,已然卷起。背面除了零星的墨迹之外,看不出什么。
楚风看向何君昊,淡淡一笑,微微叹息:“何兄何必如此执着。”
没错,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何君昊的画技到底高明到什么样的程度,但楚风却知晓,在他身处的这个年代里,能够在书画上高明过徽宗的,实在不多。
何君昊的手中也有一张卷起来的画作,很明显。他也是要参赛的。
如果楚风真的是拿自己的画作与何君昊一较高下,楚风未必能够赢得了,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况,只能是他何君昊在自讨苦吃了。
所以楚风微笑,感慨一声。
这一声落入何君昊的耳中,却成了满是鄙夷的挑衅,这让他十分恼火。
“你——”何君昊双眼眯了起来,面有怒容。
“楚兄,楚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在见到你!”萧庭匆匆忙忙的穿过人群赶了过来,笑着走进二人之间。两只手分别按住了二人的肩膀。
萧庭笑着对楚风道:“楚兄,书画行的事情是已经办完了么?早知道我们应该派人过去问一句的,可以一同来这樊楼。”他又抬头看了看楚风所走出的阁楼房间,笑着问道。“看来楚兄也有贵人朋友,不知楼上房里的是哪一位?在樊楼这里还需要侍卫守门的人可不多。”
“萧兄,”对于萧庭,楚风还是没有什么怨言的,于是拱手一笑,“之前匆匆离开实在失礼。楼上这一位却是万事之源头了。是书画行的一位客人,可真的要说姓甚名谁,其实我也并不清楚。”
这话萧庭哪里会相信,只当做是楚风的推脱之语,倒也并不强求,只哈哈一笑,道:“楚兄可不知道,君昊是咱们东京城里出了名的画痴,为了跟人比较画技,是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的。你小子可好,在山顶上还没开始比试,就把我们君昊晾在了那里。哈哈!君昊可是生气了的,好在你们二人看起来也是宿敌了,竟然在这种地方最终也碰到了一起。
如果没看错的话,楚兄手中这一幅必定也是美人图了?你们二人虽然在山顶上错过了比试,但现在机缘巧合,也可以一较高下了嘛!哈哈!君昊,你说是不是?”
萧庭这番话也算是连打带消,笑眯眯的如同随口抛出的东西,嬉笑怒骂之间就将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打消掉了,不可谓不厉害。
楚风感激的看了萧庭一眼,萧庭不动声色的颔首。
何君昊明显也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这时候心中怒火消去了大半,只看向楚风冷笑了一声,道:“楚兄,请吧!”
说罢,先行甩袖去了。
萧庭微觉尴尬,心里倒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等情状,于是对楚风笑道:“楚兄弟莫要在意才好,君昊他,性子有些出脱,与寻常人不同的。他的才华也的确是高,我们平素便也不与他多做计较的。但君昊骨子里是个好人,只是面上狂傲些,楚兄弟你不要往心里去。”
楚风微微一笑,道:“萧兄不必在意,诸如何兄这样的人物,我认识的倒也不少。素来才华横溢之人难免有过人之处,想来这位何兄必定也是如此了。”
“楚兄弟年纪轻轻却有识人之能,令人赞叹。”萧庭随口赞了一句,想了想,又道,“楚兄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事情,哎,怎么说呢……何兄的画技,的确高明。可以这么说,在东京城里,何兄在丹青上的造诣几乎是独树一帜的,我萧庭只能望其项背,远远不能企及。这一番比试,君昊他也是颇有信心的……”
萧庭这样说着,看了一眼楚风的脸色,见看不出什么,便接着道:“何兄的这个性子,若是赢了旁人,并不会甩甩袖子直接走人,恐怕会说出些话语来。这些话嘛,激动之下也未必发自肺腑,所以……”
话都说到了这里,楚风哪里听不明白。萧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说:这一场比试,何君昊是一定会赢的。而且,如果何君昊赢了,他是一定会说一些奚落嘲讽的话的。所以啊,楚风你得先有点心理准备啊!千万不要到时候受不了,吐血三升才好!
楚风见萧庭说的尴尬,于是笑道:“萧兄不必在意,我明白了,且放心罢!不过是樊楼的一场玩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是不会当真的。”
“这就好,这就好!”萧庭闻言松了一口气,心中感慨一声,便笑着与楚风一同往那花厅的正中走去。
花厅的正中处已经有人在收大家的画作,画完的手稿纷纷交到一位妙龄少女手中,现在并不展开。
当然,也有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画作展示给大家看的人,得到几句奉承或是奚落,便也罢了。
计时的熏香还在台上燃烧着,但已经见了底,还没有画完的人正在运笔如飞。
画卷如同雪片一般一张张的交上去,楚风将自己手中的画卷递上,不禁笑了笑,觉得这种感觉实在与考试交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自己交上去的这张卷子,还是作弊得来的。
一念至此,楚风不禁失笑。
“是什么事情,让楚兄开怀如此?”萧庭觉得有趣,笑着问了一声。
楚风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在想,秋日画院科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热闹。”
萧庭四下看了看,笑道:“还真别说,参加的人数虽然会比今日这样的多一些,但模式倒也差不多。都是现场出一些题目,只是画院的科考,出的大多是诗词一类的句子,比这样的题目要风雅许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