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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是个混账,混到维护家人都找不着正道。他为妹子强出头蹲了这趟大牢,没蹲出悔改反而蹲出满心的火气,对徐龄更恨的是咬牙切齿。见董夫人呆坐着不动,薛蟠气得鼻子冒烟,越性上来抄起手边的熏炉便要砸——
“蟠儿住手!”薛王氏惊得脸色惨白,这香炉是鎏金的,正烧得烫,真砸下去还了得?
董夫人惊吓过度根本不能动弹,薛王氏摇摇欲坠险些还倒在紫檀木凳子之前,眼看薛蟠便要酿下大祸,宝钗心道不好,猛然一个侧身挡在董夫人之前,同时右臂一挥,正正打在滚烫的熏炉之上!
“咕咚”一声,熏炉滚落在地,鎏金的盖子跌落,散了一地的料粉顿时溢得满屋都是些香气。
宝钗的小臂被烫了个正着,咬牙忍着剧痛。薛王氏总算挣过僵愣扑过来看女儿,扒开女儿捂得紧紧的衣袖,只见白皙的肌肤上一大片青青红红,又是瘀伤又是烫伤,还起了水泡。
薛王氏受不住,捧着宝钗的伤处不断落泪:“宝钗,宝钗,我的女儿……”
“没事的,母亲。”宝钗很冷静,冷静到眉眼如冬日冰湖一般清澈透明,只盯着薛蟠,瞳中映着一丝薄怒,“哥哥可、冷静下来了?”
“我……”薛蟠张口结舌,他本意当然不是砸妹妹,他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忽然冲出来……妹子到底为什么忽然冲出来?
宝钗冷漠如斯:“我若不挡着,哥哥今日打算杀人不成?”
宝钗的眼神实在太冷,薛蟠这横愣子硬是被盯出了一身的冷汗,莫名觉得心虚,赶紧解释:“当然不是……”
又说不下去了,怒火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泼得干干净净。饶是薛大傻子也不得不承认,若妹妹没挡着,他刚刚恐怕得真的做下桩人命案子——杀得还是应天府尹徐龄的妻子,正三品的诰命夫人。
……那是一定要抵命的哎呦喂!
薛蟠又是一个寒战,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转明白过来,脸色顿时青紫交替。
“看来哥哥是冷静下来了。”宝钗点了点头,不再看薛蟠,转向董夫人,也不行礼,直直道,“宝钗兄长之意,想必夫人已经看明白了。长兄之意不可违,夫人刚刚所提之事,请恕宝钗不知好歹、无法承此厚爱。”
拒绝的话本该由薛王氏说的,可薛王氏此时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既然母亲柔弱,那自己就得强势点儿,此消彼长乃是天道,不可违也。
不等刚受了一场惊吓的董夫人缓过来,宝钗又冷冷道:“夫人若无他事,还请早些回去休息吧。六婶娘刚刚过世,宝钗与兄长皆是戴孝之人,不想冲撞了夫人。”
不管薛明氏是怎么“暴毙”的,死了就是死了。婶娘过世需服丧,如今薛家的小辈儿都在孝期。没有披麻戴孝,就算有留存的白麻布,但是这时节根本找不到那么多空闲的裁缝来做丧衣。水灾当头城里人人自危,城中大半壮丁都被抽调到堤坝上,各处的人手皆不够用。再加上大灾当下哪能不死人?活着的人挣出命来才是最要紧,至于什么守孝——等安生了再说!
董夫人被吓得几乎不能反应,听得宝钗这么说,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薛氏母女的衣着都很素净……顿时一张脸又青又白,书香世家出生的她怎能不知晓,逢孝期跟人议婚是怎样的笑话,怎样的不尊重!
看着董夫人大震之下摇摇欲坠,宝钗并无同情,眼底越发清冷:“还有一事,夫人大概不知道,或者说忘了。那日城门口,兄长与徐大人起冲突时,连累了薛家一个婢女被人扯了衣服,失了清白。当天晚上,那个婢女就自尽了。”
董夫人的脸色又白了一分,宝钗冷冷继续:“在夫人看来,一个婢女根本不算什么。可宝钗没有夫人般开阔的胸襟,忘不了那个与宝钗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的女孩子。夫人可知道,她只有十二岁……还没有长大。”
还有另一条年轻的生命,真正的薛宝钗,也消逝在了府尹大人自以为是的清廉高洁之间。
徐龄是个清官,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个好官,但他给薛家带来的麻烦远远多于其他。若没有自己夺舍,“薛宝钗”早已死了;若没有神秘的六婶娘为秀春报仇,顺手将薛彬从衙门里捞了回来,现在的薛家还不知道是何等的彷徨。恩不敢忘,怨也不会消逝,夺舍抢了别人身子的人没什么资格说仇恨,但是宝钗告诉自己……绝不可忘记。
不管是何等贵重的光洁玉环,都无法将遮掩过往的裂痕;用姻亲来掩饰仇怨,简直是蠢得不能再蠢……也不知道这位丞相的女儿为何会犯这样的蠢。
宝钗并不关心董夫人所想,遮掩伤口,侧开身体让出门来:“董夫人请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
太过苍老,董夫人的眼睛过早地添了浑浊。浑浊中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欲语却是说不出。
干涩的嘴唇蠕动了一会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董夫人终究黯了眼神,起身,满心的苦涩难言:“……是我冒犯了……今天,多谢大姑娘相救。”
“不敢当。”宝钗再次让了让身子,周嬷嬷赶紧走进来,将董夫人请走。
一脚迈出门槛,董夫人忽然回头,笑了一笑,却满满盈着苦涩:“大姑娘实是个好姑娘,可惜……我儿没福气。”
薛蟠听得又要火:“你儿子要是有福气,我妹子就是天大的晦气!”
“哥哥!”宝钗厉声打断,又冷笑,“我倒是觉得,我这是天大的福气,摊上了一个敢为妹妹杀人的哥哥!”
“我……”提起这茬薛蟠就漏气,再看那头薛王氏捂着心口、满眼带泪地看着他们俩,心里更是受不了,赶紧打起帘子逃出去,“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哎,冤孽啊……”薛王氏重重坐倒在床帐里,倚着床柱,真是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宝钗叹口气儿,正想安慰母亲,忽见刚刚去送客的周嬷嬷急急匆匆走了进来,脸色发青还不住地大喘气:“太太,大姑娘,出大事儿了!”
宝钗立即问道:“董夫人怎么了?”
周嬷嬷深吸了一口气:“董夫人刚到门口,府尹大人那头就送来了——休书!”
宝钗与薛王氏皆愣住了,良久才大惊:“怎么回事?”
原来,根本不是徐龄良心发现然后将薛蟠放了出来,府尹大人后来琢磨琢磨也觉得可能是闹出误会了,可一来薛宝钗没死,二来薛蟠殴打朝廷命官是事实,三来嘛……徐龄大人觉得,危急时刻不可腹背受敌,把留都一害薛大傻扔牢里,杀鸡儆猴,不仅乡绅商户家能听话些,也免得这蠢货在不恰当的时候再给他闹出事来。
董夫人却有私心,趁着丈夫在大堤上忙碌,趁着晚上偷拿了丈夫的印信将薛蟠放了出来。徐龄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得知后不顾十几年的夫妻之情,命家里唯一一个小厮兼管家送了休书来,还附了一句:“你不用回来了!”
丞相亲女,低嫁不说,跟着受苦受累受委屈十几年,到头来竟换来一封休书。董夫人看着休书上刚硬刻板的字迹,两眼垂泪,身子一软,当下晕倒过去。
在薛家大门口晕倒的,自然得往薛家里头抬。抬进来就发觉不对劲了——这是徐龄大人的媳妇儿啊,而且是刚休了的,往自家抬算是怎么回事?
那给扔出去?更不能啊!
不说现在南京城有多乱,被薛蟠劫持而来给宝钗看胳膊的大夫直接一个大转弯被推董夫人那儿去了,老大夫一手把脉一手揪胡子,差点把自己扯秃了:“府尹夫人身患绝症啊!”
老大夫扯了一堆弯弯绕绕的中医行话,众人只能听个大概:董夫人这蜡黄蜡黄的脸色不仅仅是显老,更是病气儿。半是心病、半是积劳成疾。苍老成这样,又压根没有调养过,以至于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薛王氏听得再次傻眼,宝钗上前问道:“老先生,恕我冒犯,府尹夫人还剩多少日子?可还能延一延?”
老大夫如实叹息:“要是有人参吊着,大概还能撑半年……至多半年。”
“母亲……先去库房取参吧。”宝钗叹息一声,又对周嬷嬷道,“府尹大人的管家可还在?让他赶紧带个信给府尹大人。还有那封休书……‘三不去’中言,有更三年丧者不得休离。夫人又身患重病,府尹大人饱读诗书,定不会做让人齿寒之事吧。”
被拘在门外的薛蟠听了个清楚,当下嚷嚷起来:“妹子你管她作甚!”
“不可不管。”宝钗只四个字撂下,看向周嬷嬷,“还劳嬷嬷跑这一趟。”
周嬷嬷自是知晓轻重,赶紧去办差事。一边小跑一边在心里叹着,大姑娘真是越来越稳重,可大公子……哎,也不知道太太是命好还是命苦,薛家的运道竟都投到女儿家身上了!
董夫人的事是一个意外,为本就摇摇摆摆的薛家又添一层麻烦。董夫人很快苏醒过来,垂着泪挣扎要走,让周嬷嬷给摁了回去——徐家的管家刚往堤上赶,再快也得晚上才回来呢!
徐龄在巡堤,董夫人的儿子也叫拎爹带到了堤上抗麻袋,如今徐家就剩一驼背管家、一煮饭婆子再加上一个病怏怏的瞎眼老娘,让董夫人回去?谁伺候谁、谁走在谁前头还说不准呢!
董夫人被安置在薛家的客房中,也算托她的福气,白胡子老大夫敬佩徐龄为人,愿意常驻薛家关切府尹夫人的病情,也一一替劳累过度的薛彬、薛王氏,跪了一夜身体虚弱的薛蛟兄妹,还有手臂受伤的宝钗都把了脉,开好了药方。
有大夫在,刚刚好。薛彬带了好几个家丁,大步流星地走到儿子院中,严厉非常:“把这个逆子捆了,拿家法来打!”
薛蟠不等挣扎就叫亲爹捆成一团摁在条凳上,难得知道些心虚,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可依然不服:“那老婆子不是没事么,妹妹给她挡着了!”
“你还知道你伤了你妹妹!”薛彬怒斥,“当兄长的不能保护妹妹,只知蛮横胡闹,反让妹妹为你操心,你还有理了?”
“明明是……”
不等薛蟠辩驳,薛彬再次训斥:“冷香丸之事,我已听你母亲说了。若不是你处事急躁不知轻重,怎会与徐龄起冲突,你可知你妹妹差点因你没命!”
薛蟠昂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薛彬——他怎会不知?
盼着妹妹的救命药早些到,按耐不住自己跑到城门口去迎,没想到遇到徐龄这趁火打劫的混账,被扭送进大牢的薛蟠最挂心的就是妹妹的病情!
所以,刚回家,顾不上沐浴顾不上休息,薛蟠就冲去看妹妹,见宝钗院子没人又寻去了薛王氏那里,刚巧听到董夫人意欲提亲,脑子一充血便冲进去要打人。
儿子遭了趟牢狱之灾,人瘦了不少,身上还带着不少瘀伤。薛彬看在眼里,也觉心痛,手里执的板子迟迟落不下去。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当爹的错,常年行商在外,忽略了对儿子的关怀教导,儿子不似女儿聪慧,性子暴躁还一根筋儿,拧巴拧巴就拧成了如今这模样。
女儿走了一趟鬼门关,儿子行了一趟阳间狱……都是他的疏忽。对着儿子桀骜不驯的眼神,薛彬重重叹息一声,手里的板子颓然地垂了下来。
一声失望的惋叹,远比怒斥更刺激薛蟠。呆霸王脸色涨得爆红,捆在麻绳里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瞪着父亲大喝一声:“妹子当然是千般好万般好。而我就是个混账,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