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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六年,冬天。
薄薄的一层碎雪覆盖了竹海,远处天边山的轮廓如一条条白色的鱼肚。
寒冷的冬,滴水成冰,几百年前没有后世全球气候变暖的现象。下雪后,王中坤几乎就缩在屋子里,只有天气晴朗才会出来露个脸。他那一身肥肉也没能起到御寒效果。
郑晟在这里已经忍受了两个寒冬,上一个冬天,他赤着脚走了罗霄山里许多地方。他不怕冷,在平日常穿的布衫外面套上了一件皮毛大衣,这便是他全部的过冬衣服。
站在下坪的城墙头,他忽然想起温汤镇,去年的冬天,温汤镇的少爷于少泽曾经说过,请他这个冬天去泡温泉。可惜,没有机会了。
在大雪纷飞的季节,把身体浸入温暖的山泉水里,想一想,很令人向往。
郑晟在墙头抓了一把雪揉成团,他想起了于凤聪,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吸引他的女孩。这个冬天结束,她就要嫁给张世策了吧。
这半年,他在罗霄山里紧张的连气都喘不过来,那个女孩在脑子中的印象越来越淡。现在他只记得一个女人,不是他对她有意思,而是刺槐自从搬来下坪寨子后,便经常抓住时机在他眼前出现。
山里的女人少,每一个都很惹人注目,更何况是这么妩媚的女人,可惜郑晟对这种的女人不感兴趣。
“香主!”城墙下传来毛三思的叫声。他被责令断去一指,但仍然留郑晟在身边。
“周堂主求见。”
郑晟懒洋洋的回头,站在墙头晒太阳很暖和,让他不愿回到阴冷的房间,“让他先等着。”
毛三思走了,郑晟又在墙头靠了许久,才不情不愿的返回议事厅。
这是冬天,寨子里没什么急事。寒冷的气候中,山里的毒蛇都钻进了洞穴里冬眠,人的身子骨就像是生了锈,不愿意动弹。
下雪之前,官兵撤出茨坪寨返回袁州。当他们发现乡民开始大胆的走出寨子与弥勒教人相处无扰,便彻底失去了驻扎在茨坪的勇气。郑晟斩杀了杜恭,放回了两位东家,成功的在乡民和官兵之间制造了裂痕。
半个月前,彭文彬亲自来下坪寨与郑晟密谈了半天,随后两人宣布笔架山与圣教结盟,共同抗击蒙古人。两人都没有宣布结盟的细则,但是让许多人定下心来,至少短期内圣教不会与笔架山发生战争。
有许多山民义军心里不舒服,尤其是那些全家被笔架山山贼杀光的人,但是郑晟的权威无人敢忤逆。毛四只剩下一颗头颅回来,毛家三兄弟连气都不敢吭,还有谁人敢对香主指手画脚。
这是最寒冷的季节,也是下坪最好的时候。
七天前,周才德率三百义军护送弥勒教老弱来到下坪,终于有了个落脚点。周光正在根据郑晟的要求在编写传教的规矩和准则。
郑晟最不喜欢与周光讨论细则,他向来只说自己想做什么,周光为他的理论找各种理由和根据。可惜周光只是个半吊子的读书人,肚子里的货有限的很,两人商议的结果往往是漏洞越来越大。
寨子里道路中积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教士们正在给才加入圣教的山贼讲述教义。
一个老者远远的朝郑晟弯腰:“香主。”
郑晟认得他,那正是周子旺家的秦管家。
秦管家扭扭捏捏:“小人有事情要找香主说。”
“说吧。”
秦管家看看左右,“此处非说话之地。”
郑晟暗自好笑,下坪里什么地方对他不是一样,“我还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秦管家向两边扫了几眼,凑过脑袋在郑晟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很快退到一边,谨慎的瞅着郑晟的脸色。
郑晟眉头跳了一下:“这是你的主意?”
“我是这么想的,少爷也没说反对。”
他说的少爷,是指周子旺的儿子周顺。周才德护送弥勒教老弱来到下坪后,周顺从未在大庭广众下露个面。
这里是山民和盗贼的天下,经过郑晟一年多的刻意打压,很久没有人再提到弥勒教中事了。上一次见到弥勒佛像,是郑晟在数千部众前面,亲手用铁锤把佛像砸成碎片,随后义军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官军骑兵。
周顺很久没在众人面露面了,圣教扩张了八个堂主后,周才德的身份也不再那么显赫。
郑晟沉思片刻:“嗯,容我再想想。”
秦管家见郑晟没有反对,心花怒放,“香主,这是对圣教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我知道了。”郑晟心事重重走向议事厅方向。他忽然一点心情也没有了,枉费周光等了他那么久。
这绝对不是秦管家的主意,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出谋划策,能想出这个主意,说明弥勒教中还是有高人。
郑晟站在议事厅的回廊上,看这与他一样穿灰色布衫的传教士在下坪中走来走去。
圣教的核心不是山民,更不是盗贼,是这些能用两片唇舌传教的人。而在这些人心中,彭祖师的地位不可撼动。就连周光现在已经认识到彭莹玉做错了许多事情,但决口不提彭祖师的半点不是。
“也许,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让我们找到一个融合的理由。”
秦管家辞别郑晟后,颤颤巍巍的走向下坪的西南角。入山以来,条件艰苦,连着担惊受怕,他的身体虚弱了许多。
一群少年正从屋檐上掏雪揉成雪扔来扔去,他们才从荒寂的深山来到热闹的下坪,过了好几日仍然按捺不住兴奋。
除了他们,驻扎在下坪的部众都有主官。少年们不知道香主斩断亲信一根手指立威,所以无视各部众谨小慎微,尽情的享受年轻人的时光。
一个满脸麻子的粗壮少年见到秦管家过来,立刻脱离小伙伴们,上来扶住他的胳膊:“爷爷。”
“十一,不是说过不许在下坪里喧闹吗?”秦管家很不高兴。
当初在郑晟面前乖巧的像只小猫似的秦十一长高了不少,在山里这两年他的骨骼明显增大了一圈。
见爷爷不高兴,秦十一挥手示意小伙伴们散去,他在这些玩伴中很有威望。
“少爷在屋吗?”
“在,刚才周堂主来了。”
“他也来了!”秦管家加快脚步,秦十一扶住他的胳膊不敢松手。
西南角是下坪里最不好的地方,这里的房屋破旧,原本就是下坪最贫困的乡民住处。弥勒教老弱来到下坪时,好地方都被人占据了。
但这不是理由,受重视的人总能找到好地方。
周顺在笔架山东坡的村落时,名义与郑晟的地位并列,但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一年多后,弥勒教变成了圣教,义军击溃了官兵,而周顺仍然是个少年。
秦管家走进矮小阴暗的草房,屋里比屋外还要寒冷。周顺端正的坐在木凳上,周才德靠门而战,他把周顺当做周王的公子,神态一如既往的恭敬。
远远的等着秦管家走到门口,他等不及的问:“秦管家回来了?郑香主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
“没有同意吗?”周才德有点失望。
“没说同意,也没反对,我想他大概要好好考虑下。”
秦管家挣开孙子有力的手,示意秦十一走开,他们要谈非常隐秘的事情,即使是他孙子也不能偷听。周顺面无表情,木然的面对在揪心自己命运的两个人。
周才德搓着手,“如果郑香主不同意,我们就很麻烦了。”
秦管家摇头,“我觉得你想多了,我虽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我从来不认为郑香主会把我们怎么样!”他对郑晟有种特别的感情,那是在周家堡防治天花建立起来的信任。即使郑晟亲手杀了周才平,把弥勒教改的面目全非,但他一直认为郑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能活下去。
哥哥死在他面前,郑香主亲手所为。在过去的许多日子,他常常诧异自己当时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哥哥被人杀死。周才德闭上眼睛:“希望我的担心是错误的”。
或许,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不同寻常的选择。那个时候,弥勒教军都已经绝望了,仿佛在坐等死亡降临。
周顺忽然开口:“郑香主不会为难我们。”
周才德心中有芥蒂:“可是他不该让世子住这种地方。”
“不要再叫我世子,爹已经死很久了,爹不是周王,我也不是世子。”周顺的模样像是在扔掉一个包袱,“下坪寨是那些人拼着性命攻打下来的,我们来到这里坐享其成,不应该再奢求好地方。”
周才德倔强的反对:“周王是彭祖师推崇出来的,郑香主不能否定周王的地位。”他能够坚守的东西不多了。
“我记得郑香主说过,爹受车裂之刑死的时候,他就站在爹的身前。”周顺看着外面阳光灿烂。他也是个少年人,也想与秦十一一起去丢雪球,可是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他说……他走进山里来,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回到袁州为爹报仇。我还小,愿意跟在香主身后为爹报仇。”
周顺永远忘不了,两年前自己患天花高烧不退、生命垂危的那几天。郑晟比母亲还温柔,用蜜涂满他的脸,陪着他渡过好几个不眠之夜。
那样的人,怎么会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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