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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五章 舅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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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李世民这句评语不可谓不重,区区一个异国稻种,竟将它拔到如此高度,连带着李素的功劳也猛地窜高了。

    然而,李世民却并没有夸大其辞,反而很中肯很客观。

    李素立下的这个功劳,确实胜过了开疆辟土。

    将士开疆辟土,横扫天下,让大唐君臣得到广袤无垠的土地,让民间百姓得到无比的国家自豪感,让邻国万邦敬畏臣服,对雄才伟略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真能做到这一点,做梦都能笑醒,而且可以在太庙前用任何一种自己喜欢的姿势和表情告慰祖宗英灵,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绩,当然,泰山封禅之类的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无论打下多么广袤的土地,无论取得多么伟大的功绩,但凡是明君,喜悦之后都会马上冷静下来,他们很清楚,土地和功绩是虚的,不切实际的,自己这一代打下来了,或许下一代出了个昏君就会失去,千年以还,朝代更迭,大抵都是这些原因,谁也不能保证后代帝王和自己一样英明神武,只要其中一代出现个昏君败家子,攒下的这点家当就全丢了,所以无论打下多少土地,无论眼前看到的盛世如何繁华似锦,真正英明的帝王眼里,它们终究只是虚象,也就是说,哪怕是帝王也无法保证拥有它们的产权到底有多少年,短则数十,长则数百,终归有失去它们的一天。

    可是李素发现的稻种呢?

    它和打下来的土地不一样,它是可以传延千秋万世的,粮食是一个政权乃至一个国家的元气,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年代里,粮食产量几乎便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决定了国家战略是处于进攻还是防御,决定了一个朝代的兴衰,可以说,它是巩固帝王统治的基石。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有饭吃的百姓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因为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有了粮食这个基础,整个大唐的战略将要重新制定,甚至可以考虑在未来数十年内加快对外掠夺和攻占的速度,只要国土不断扩充,能耕种的土地也将越来越多,引进的新稻种撒下去,粮食的产量也越来越多,然后不断的扩充,不断的种粮,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

    只要数代之内的帝王不是太智障,大唐社稷三五百年并不成问题,发展到极盛之时,哪怕帝王真是个昏君败家子,偌大的国家,殷实的国库家底,想把它败完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败两三代才能见到走下坡路的模样。

    就算国家败亡了,改朝换代了,可是推广到民间的新稻种已普及,国亡了,粮食不会亡,哪怕存着悲观的想法,若干年后大唐不存在了,换成了别的朝代,民间百姓仍要端碗吃饭,每次端起碗,说到这个新粮食的种子,李世民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这是贞观朝的政绩,千秋万世之后,朝代换了多少茬儿无所谓,重要的是曾经在大唐贞观朝,皇帝陛下过一道诏令,从此有了贞观稻,有了专门研究农作物的农学,大概从那时起,百姓们便不挨饿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作为皇帝,却沾了李素的光,才会有后世名垂千古的好名声,所以李世民才会把李素这次立的功劳拔得这么高,甚至盖过了开疆辟土。因为这个功劳是李素和李世民共有的,若是把它轻描淡写,以后史书上该如何定论?如何突出他李世民的英明神武?

    李素无过,反而有功,那么,李绩的问题来了。

    “陛下,既然李素立了功,为何还将他关进大理寺?”李绩疑惑地道。

    李世民冷笑:“这可怨不得朕,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继续蹲大理寺监牢的。”

    李绩吃惊道:“主动要求?他疯了?”

    李世民淡淡道:“虽然有功,但他确实也破坏了和亲,如今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说朕的大唐出了奸臣,吐蕃使团人人义愤,禄东赞放话说必与李素算帐,你觉得眼下若朕把李素放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绩呆怔,接着温文的脸上忽然浮起煞气。

    “敢寻我外甥的晦气,臣撕碎了那帮杂碎!”

    李世民斜眼瞥着他:“然后万国离心,大战不止,而致生灵涂炭,烽火连天,嗯?”

    李绩一滞,然后无奈地怒哼一声,悻悻不语。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殿外远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江夏王弟家中还有一摊子烂事,这些都是李素挑起来的,自然仍由他来解决,若是解决不了,李素固然不能轻饶,大唐或许也将面临一场战事……”

    李绩大惊,失声道:“李素闯的祸这般严重?”

    李世民露出犹豫之色,良久,叹道:“现在连朕也不知道他这次做的事究竟算不算闯祸了,或许,对大唐而言是福非祸呢……昨日李素与朕甘露殿内奏对,若他所言不虚的话,为了大唐社稷千秋万世,这场恶战,朕值得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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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仍在大理寺安逸舒坦地当着大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恶趣味,家里那么多仆人丫鬟不使唤,偏偏喜欢蹲在牢里使唤那些狱卒,看着他们一脸无奈敢怒不敢言,看不顺眼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倒霉模样,他就觉得非常开心,人生无比充实。

    悠哉在牢里蹲了四天,李素已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想在监牢里养老的冲动,这里除了有点不自由外,简直完美无缺了。当然,大理寺的狱卒们显然不这么想,李素住进来的这段日子,狱卒们快疯了,按说把李素当大爷侍侯也没什么,好吃好喝供着便是,然而,牢里的这位李大爷对吃喝实在太挑剔了,挑剔到令人发指。

    饭菜的味道一定可口,有荤有素,咸淡适中,不仅如此,装菜的菜碟也有讲究,荤菜配白碟,素菜配绿碟,每顿两个荤菜三个素菜,摆在桌上一定要呈梅花状散开,梅花的正中间恰好摆一坛酒,每道菜有每道的菜摆放位置,不能一丝一毫出错,有个新来的狱卒不懂规矩,不小心将菜碟摆得有点凌乱,李素当时便翻脸掀了桌子,狱卒们不得不陪着笑再给他重新做了一桌。

    日子过成这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功成名就,跟大牢里的悠闲比起来算得什么?

    外面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要找李素算帐,偏偏他是国际友人,朝廷官府拿他没办法,李素只好暂时躲着他,顺便在清静的大牢里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与吐蕃和亲这桩事彻底搅黄,让那位真腊猢狲……王子与文成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顺便老老实实把真腊的稻种和种田专家速度派来大唐。

    办法确实不好想,李素明白此事的凶险,不论大唐做出任何动作,看在吐蕃使团的眼里都意味着变故,变故便说明大唐不讲诚信,禄东赞的反应一定异常激烈,发展下去说不定真会下令让边境的吐蕃军队向大唐境内推进,一场战争就此开启。

    李素不希望事情会闹到这般结局,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关中子弟的性命经不起折腾。

    可是真腊国的稻种也绝对不能放弃,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李素难得干一回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想事情还未开始便夭折,没面子是小事,填不饱百姓的肚子才是最遗憾的。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吐蕃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势在必得,真腊国却有着大唐更迫切需要的东西,一边是可能发生的战争,另一边是大唐百姓多吃一口粮的善举,一恶一善,左右分立,不论做出任何选择,势必都无法避免得罪另一边。

    李素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出一个法子,一个两全其美,鱼与熊掌兼得的法子。

    然而李素毕竟只是个凡人,这种玉皇大帝都没办法的死结,他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整整四天,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没有头绪。

    …………

    …………

    李素蹲大牢这些天,来探望他的人很多,许明珠和东阳就不说了,每天上午必来,二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探望的时间非常完美的错开,就好像在外面排队似的,一个刚依依不舍地离开,另一个又接踵而来,同样的嘘寒问暖,同样的情意绵绵,李素感动得都想劝她们住进来了。

    除了许明珠和东阳,还有王家兄弟和程处默等一众纨绔,人只有在身处困境时,才会清楚地看到谁是酒肉朋友,谁是人生知己。李素觉得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错,平日里颇有交情的朋友全来了,就连当初被他扇过耳光的房遗爱也来过,大家有说有笑,完全忘了当初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遗憾的是,唯独李治没来,程处默告诉李素,为了帮他求情,请求父皇见他一面,李治那夜在甘露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时值冬夜,寒风凛冽,李治后来回去便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今日也没见好,宫里的太医们都急得不行了。

    李素闻言沉默许久,深深被这小屁孩感动了。

    以前总觉得李治只是个小孩子,性格里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和优点同样突出,比如懦弱,优柔寡断等等,李素虽待他不错,可心里对他还是很不满意的,总觉得他缺少了一种气势,平日畏畏缩缩的样子在李世民面前晃来晃去刷存在感,李世民那种极为要强自负的人,往死里抽他还来不及,怎会考虑选这个懦弱胆小的孩子当储君?这也是李素站队之后最觉得烦恼的。

    可是知道李治为了帮他求情而在寒风中跪了一个时辰,把自己冻病了之后,李素才赫然察觉,原来这个印象里的小屁孩,其实早已渐渐长大,他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属于男人的担当,更有一腔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

    经过这次李治的义伸援手,李素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牢牢和他绑在一起,说“荣辱与共”都算轻了,可以说是“生死与共”了。

    第五天,牢里来了客人探望李素。

    这位客人算是稀客,英国公李绩。

    李绩来得很低调,独自微服而来,走进阴暗的监牢过道里不住地皱眉,大将军攻城掠寨征战一生,却从未进过牢房,表情很不适应。

    前头领路的狱卒战战兢兢,如同带鬼子进村的翻译官似的,哈着腰弓着背一脸殷切讨好的笑。

    走到李素的牢前,李绩一声不吭,只淡淡地挥了挥手,狱卒如蒙大赦,嗖地消失。

    李素正躺在软软的新褥子上看书,已进入超然物外,即将睡着的状态,忽听牢门外的动静,李素不由睁开眼,目光如冷镖般,很不爽地射过去,打算看看是何方混帐作死,敢扰自己清梦,然后一眼便看到牢门外静立的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急忙起身,朝李绩行礼。

    “李伯伯,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这里太晦气,您来不合适,而且也没有长辈屈尊见晚辈的道理,实在折煞小子了。”

    李绩没出声,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李素的脸,从头发到眉毛,从鼻子到嘴唇,李素脸上任何一丝小细节都被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通透。

    李素被李绩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只觉背后寒毛炸起,李绩的目光太可怕,而且里面的含义很丰富,似懊悔,似怀念,又似感慨伤怀,种种情绪表露在脸上,令脸部肌肉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

    李素吓坏了,第一反应想跑,刚转身,马上便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忘了自己在牢里,理论上,他跑不出半丈远。

    “呃,李伯伯,您……没事吧?”李素强笑道。

    李绩仍定定盯着他的脸看,良久,喃喃道:“像,果真太像了!当年第一眼见你便觉得眼熟,原来并非错觉……”

    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小,李素没听清,却见李绩眼眶忽然一红,紧接着落下泪来。

    李素被他的眼泪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软在地。

    “李伯伯,难道……陛下要杀我?”李素颤声问道。

    不能怪李素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虽说前几日在甘露殿内与李世民相谈甚欢,自己还给他引进了新稻种,勉强算是立了功,自己曾经干过的破坏和亲的事应该过去了。

    可是世上谁能真正猜得透帝王的心思呢?李素实在太清楚帝王的毛病了,这一刻跟你说说笑笑艳阳高照,下一刻说不定便突然翻脸,一刀把你砍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威难测”,通俗点说,其实就是神经病。

    见平日与自己甚为亲密的长辈莫名其妙来牢里看他,喃喃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还莫名其妙流下泪来,整个过程十分诡异,换了谁恐怕都会忍不住朝这方面想,饶是李素内心再强大,这时也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李素惊恐的反应终于令李绩回过神,然后一愣:“陛下为何杀你?”

    李素:“……您为何哭?”

    “老夫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胜唏嘘……”

    李素:“…………”

    要不是有牢门拦着,李素真会抄起牢房里的矮桌朝这老家伙脑袋上砸去了。

    你没事跑到我牢门前一边哭一边唏嘘,你是不是有病?

    李绩吸了吸鼻子,拭去了眼泪,情绪也平复了,又盯着李素看了半晌,摇摇头,继续喃喃道:“模样确实像极了她,但是这性子……她一生洁身自爱,倔强好强,你爹勤恳憨厚,老实巴交,两人生出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等混帐性子啊。”

    李素眨眼,还是没听清李绩在说什么。

    今日李绩自打进牢房后便一直神神叨叨,李素觉得他很可能有病,精神方面的,后世有种病叫“战后心理创伤”,李绩一生领军作战,死在他谋略之下的敌军何止万千?弄死了那么多敌人,而且死相不一,姿势各异,李绩多半有了心理阴影,于是犯病了,昏昏噩噩跑到大理寺来吓唬他……

    李素的思绪无限发散延伸,已然在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李绩今日的异常表现了。

    李绩却浑然不觉,盯着李素瞧了半晌后,终于恢复了神志,捋须望着他,竟绝口不提彼此真正的亲缘关系,而是淡淡地道:“现在长安城闹腾得厉害,皆因你坏了吐蕃和亲之事而起,江夏王爷也关在牢里,此事闹得可不小,陛下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何解决此事,你可有了主意?”

    李素摇摇头:“小侄想了几天,尚无良策。”

    李绩嗯了一声,道:“倒也难为你了,不过你自己闯下的祸,确实该由自己担待,男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这点担待,不配做李家的人。”

    李素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心下愈发奇怪。

    话是没错,而且三观奇正,正得李素都不想跟他来往了,只是李绩说这番话的语气却怪怪的,就好像……训亲儿子一般?

    “自是由小侄一肩担之,不然我还能靠谁?”李素苦笑回道。

    李绩若有深意地笑笑,道:“以前苦了你,日后必有否极泰来的一天,李素,在这长安城里,你并不孤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