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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荀贞就回去亭中。
唐儿比他起得更早,天没亮就起来了,把荀贞穿回的衣服拿走,换个套新的给他,提前煮了小半锅的雕胡饭、十几个鸡蛋,并装了一瓮的酱,让他带回亭舍吃。
待荀贞走时,她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院外,叮嘱他:“下次回来记得将换洗的衣服拿回来,别丢在亭里。听你说那亭父已经五十来岁了,估计也给你洗不干净。……,在亭舍要多吃饭,出日头的时候晒晒被褥。……,少君,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五日,长则十天。”
“路上慢一点,几十里地呢,别一口气跑完。累了就歇会儿。”
不管她说什么,荀贞都笑吟吟地应下,牵马出了院子,说道:“我不在家中,若有什么事儿,你便去找我的仲兄。平时你一人在家,虽说邻舍都是族人,但夜时门户一定要关好。”诸如此类,也交代了唐儿几句。
……
因与唐儿说话耽误住了时间,等他回到亭舍,已快中午。
刚进舍门,就看见程偃光着膀子在院子里举重,搬着一块儿嶙峋的大石头,重复从小腹举到胸前,应是已举了很长时间,他头顶热气腾腾,汗流浃背,脸也挣得通红,面颊上的疤痕充了血,跟个血蜈蚣似的,拿出去足能吓倒一片孩童。
荀贞把马牵入马厩,笑道:“阿偃,小别胜新婚,你在亭里待了十来天,好容易回去一趟,以为你最早也是下午才会回来,却没想到居然比我还早。”杜买的坐骑在马厩里,他往前院的屋中瞧了瞧,屋门半掩,瞧不清楚里边人物,问道,“杜君回来了么?”
杜买、黄忠从屋中出来。
一天不见,杜买的态度较之以前有明显的不同,也不知是前天荀贞送给他儿子的的那个生日礼物起了作用,还是他在家的时候想通了什么,他应声笑道:“回来了。……,只比荀君早了片刻,也是刚到舍中。……,噢,对了,繁家兄弟还没回来,不过估计也快了。”
“黄公,昨天有劳你了,今儿又劳你等到现在。你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黄忠殷勤问道:“荀君,早上吃饭了么?俺早上做的多,留的有,要不要帮你热热?”
“吃过了。……,阿褒呢?走了么?”
“走了,早上吃了饭就回去了。……,他本想跟俺一块儿等你们回来了再走,是俺不让他等的。两个人也是等,一个人也是等,还不如俺一人等。”既然荀贞吃过饭了,黄忠也没有再留的必要,回去屋中取了一个风车,笑道,“昨儿有行商经过亭舍,俺见这物事做得好看,价钱也公道,便买了一个,拿回去给俺的小孙子玩儿。”
黄忠有个孙子,两三岁了,荀贞来亭舍的第一天就听他说起过。俗话说“隔辈儿亲”,对这个小孙子,黄忠疼得不得了,每月那点微薄的俸禄,除了供自己吃用,剩下的都用在他孙子身上了,还跟荀贞商量过,说等他孙子再长大一两岁,央荀贞教其读书。荀贞无不应之理,痛快地答应了。
此时听他这么说,荀贞笑道:“黄公,谚云:‘孤犊触乳,骄子骂娘’。你这么疼你的阿孙,可小心等他长大后不孝顺你!”
提起小孙子,黄忠就高兴,乐得合不拢嘴,呵呵笑道:“孝顺不孝顺都由他!只要能把俺们老黄家的根儿传下去,别说不孝顺了,上天揭瓦都随便!”
黄忠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独杆儿一个,结婚后,连生了五个女儿,直到二十年前,总算生了个儿子,为了传宗接代,他早早地给儿子办了婚事。结果,他儿子一年一个,却和他一样,连着生女儿,生了两个女儿之后终於给他生了小孙子。他怎能不疼?——说起来,他儿子和荀贞年岁相仿,却已是三个儿女的父亲了。
荀贞又将坐骑牵出来,给黄忠,说道:“黄公,这么想见你的小孙子,你骑马回去罢,至少能快一点。”将从家中带来的包裹取下,把唐儿煮的鸡蛋拿出了一半,“我昨儿回城的路上,还想着给你的宝贝孙子买点玩意儿,拜见了长辈后,结果什么都给忘了,也没啥好东西,这几个鸡蛋,你拿回去给他吃。”
“这怎么使得!”
“拿着!拿着!”荀贞不由分说,将鸡蛋塞给黄忠。
杜买听他说起“拜见长辈”,开口问道:“荀君,家中长辈都好?”
“挺好的。”
杜买这一问也只是表示他的态度而已,表示他的“关心”,当下点了点头,笑道:“荀君家中长辈,俺都是久仰了,若得机会也该拜见一二。”
自来亭中后,与杜买相识已有多天,这是头一回听他说贴心话。荀贞有点诧异,瞧了他一眼,心道:“奇哉怪也。真的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么?这老杜,以往都是不冷不热的,只不过前儿给了他一块环佩,就去了他的冷、换来了他的热?”
他哪里知道,杜买的转变虽有环佩的原因,但环佩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虽然觉得杜买转变得太快,不过他的脸上没有露出异样神色。不过怎样,他来亭中是有明确目的的,亭中诸人如果能和和气气的,当然最好不过。
他转眼去看程偃,他与黄忠、杜买说了这么半晌话,程偃居然一个字没有插,太也不像其为人性格。
程偃跟个闷嘴葫芦儿似的,紧闭着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说话似的,只管一下、一下举石头。
“小程,你跟石头有仇么?”
程偃不吭声,接着举。
黄忠拉住荀贞,走到一边,小声说道:“他心情不好。”
“怎么了?”
“俺也不知道。昨儿不是回家了么?谁知道他晚上就回来了!俺问他怎么了?他就跟现在这模样似的,闭着嘴,一个字儿不说。……,连阿褒戏弄他,他都不吭声。”
程偃的性子一向藏不住话,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是个有城府的人。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变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呢?荀贞扭脸看看程偃,又瞥了一眼杜买,心道:“只回家了一天,就变了两个人。一个不再不冷不热,一个变成了闷嘴葫芦儿。嘿,那繁家兄弟也回了家,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甚么奇怪改变?”他问黄忠,说道,“会不会是和他家里吵架、闹别扭了?”
黄忠摇摇头,说道:“他家中没别的什么人了。几年前就分了家,他的阿母跟着他的兄长住,现如今他家只有他与他妻了。……,吵架,闹别扭?阿偃是个孝顺孩子,定然不会和他阿母吵架,他兄长也不会和他吵架。如果真是这个原因,也只有与他妻有关了。”
若果真如此,清官难断家务事,亭舍诸人谁也帮不上忙。荀贞再又看了看程偃,说道:“阿偃是个直性子,能憋一天两天,绝对憋不了三天。他既不愿开口,就等他什么想说,再问他罢。……,黄公,快到午时了,你且回家去!明儿可以回来得晚一点,入夜前回来就行。”
黄忠拿好东西,告辞诸人。
荀贞、杜买把他送出亭外,直等他骑马走远了,这才转回院中。程偃仍然在抬举石头,不觉得累似的,举高、放低,举高、放低。荀贞和杜买对视一眼,放弃了和他说话的打算。
“阿母和幼节不在么?”
杜买跟着荀贞的称呼,也以“阿母”和“幼节”来称呼许母和许季,答道:“阿母和幼节来时,带的衣服不多。天越来越凉,听老黄说,幼节上午回家了,说是想取些衣物过来。”
“他家中已被封查,怎么取衣物过来?”
“这个就不知道了。”
荀贞迈步往后院去,杜买跟着他一块儿,问道:“荀君去找阿母么?”
“是。”
“俺和你一块儿。……,说起来,阿母来咱们亭舍多日了,俺却一直没怎么说话。难得今天无事,又刚好从家里拿来了些蜜浆,正好可以请阿母尝尝。”
杜买请荀贞稍候,小跑去屋中拿了个木卮出来。这个木卮远比荀贞和荀衢饮酒时用的那个铜卮要小。荀衢家那个铜卮是一斗的容量,这个木卮则是二升卮,相当后世的四百毫升,不到一斤。
杜买笑道:“荀君你是不知,俺那糟糠调得一手好蜜浆,喝过的都说好。前几天妇弟去了俺家,也没拿别的东西,就拿了点蜜。俺糟糠便将调成蜜浆,让拿来亭舍给荀君、阿母尝尝。”
他说着,把木卮送到荀贞面前。荀贞探头,见那蜜浆色如金黄,用鼻子闻了闻,赞道:“果然不错。……,我倒也罢了,阿母必会喜欢。”
杜买小心翼翼地捧着木卮,跟在荀贞屁股后头,两人去往后院。
……
许母坐在屋子里,正拿了件衣服在缝补。她眼不太好,凑得很近,看起来很是吃力。荀贞忙上前,抢过来,说道:“怎么能让阿母缝补!这点活儿,我自己就能做好。”
衣服是他的,前两天下乡,不小心挂住了,腰的位置被拉裂了一道缝。他回来后,因当时忙,没工夫理会,便换下来,随手扔到了住的屋子里。许季和他一起住的,可能看见了,拿来给许母。
见荀贞从家中归来,许母很开心,但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说道:“怎么?你是嫌我老了,眼笨手脏,怕缝不好么?”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会很敏感,总以为年轻人会嫌他们脏、慢,不能自理。当然了,许母这句话显然是在说笑,不能当真。
荀贞笑道:“谁说阿母老了?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腰杆挺直,我瞧您呐,比幼节的身体还好呢!”不肯将衣服还给她,接过杜买手中的木卮,岔开话题,说道,“杜君夫人做了点蜜浆,因听说阿母在舍中,所以特地让杜君带来,请阿母品尝。”
杜买这一转变心态,眼力价、手上活儿都有了,伶伶俐俐地从案几上拿了个喝水用的耳杯,捧到木卮前,等荀贞倒满了,又弯着腰,奉给许母,讨好似的笑道:“阿母,请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这边正在奉浆,那边门外传来脚步。
荀贞回头去看,见却是许季回来,还另有两个年轻人跟在左右。许季空着手,年轻人拿着衣袍鞋袜等物,并提了一篮鸡蛋,一些吃食。
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屋内,两个年轻人恭敬地向许母跪拜行礼,自责道:“是俺们没有想到,让老夫人受苦了,以后有何需要尽管与俺们说。仲兄不在,正该由俺们尽心侍奉。”说完,又对荀贞行礼,说道:“老夫人在亭舍,俺们不能朝夕侍奉,劳烦荀君多多照顾。”
荀贞还礼不迭。他不知这两个年轻人的姓名,但看着眼熟,似也是那夜曾包围过亭舍的,说道:“是从大王里的么?走这么远,辛苦了。且坐下喝点温汤,润润喉咙吧。”温汤就是开水。煮热的水称之为“汤”。
两个年轻人说道:“不敢叨扰。仲兄走前交代俺等,为不给荀君惹麻烦,寻常时候,要俺们最好别来亭舍,今日要非孝顺老夫人,俺们绝对不敢来的,这就告辞。……,听三郎说起,说为防冬月寇贼,荀君打算召人备寇?”
“正是。”
“不知还缺人手否?”
“两位何意?”
“若缺人手,俺们可以招呼几个兄弟,来为荀君助助人场。”
他们是大王里的,和荀贞不是一个亭,怎么能来?他委婉地说出了这层顾虑。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笑,说道:“俺们亭与繁阳亭地壤相连,本就该相望守护。只要荀君不反对,俺们自然有办法来。”
荀贞“备寇”是为打造班底,既然他们这么说了,自无不允之理。两个年轻人再又向许母跪拜,告辞离去。
等他们走了,荀贞瞧那一堆的衣物、鞋袜,以及鸡蛋、吃食,问许季:“家中被封查了,这些东西怎么拿到的?”
许季答道:“不是从家里拿的。我去寻了兄长的几个朋友,他们凑出来的。”
荀贞立时对他刮目相看。都说“江山不幸诗家幸”,人亦如此,顺风顺水中成长起来的人在某些方面,比如灵活变通、为人处事上远远不如逆境中成长起来的人。许季本只是埋首经书的书呆子,经历过这番挫折后,经历过前天敬老里的遭遇后,明显有了转变,学会了“狐假虎威”,知道了运用他兄长许仲的影响力。
许季似乎感觉到了荀贞惊讶,面上带红,改变话题,问道:“程君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我早前出去时就见他在前院举石,怎么现在还在那儿举?”
荀贞善解人意,不再追问,顺着他的话题说道:“也许是和谁闹别扭了。问他,他也不说。”
杜买笑道:“三郎,也来尝尝蜜浆。”
话题很快从衣物、程偃转到了对蜜浆的品评上。
……
下午,繁兄弟回来。
次日上午,黄忠回来;快到中午,陈褒回来。诸人重新齐聚亭舍,针对“备寇”之事做了仔细的讨论。杜买、繁尚提议,在里民集合前,最好先去一趟冯家打个招呼,把他们今年应出的米粮征收过来。荀贞从善如流,当即答应了,却没想到,这一遭去,见识了一回甚么叫坐井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