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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瞧了半晌,念一才突然轻声开口道:
“那个,你的手……”
展昭微垂首,拉她起身,随即道:“我去牵马车回来,在这儿等我。”
“嗯。”
但见他足尖一点,几个翻身朝失控的马匹跑去,不多时便勒住了马,翻身下车往回走。
念一正往此处而行,远远就见他手上破皮的伤口,心里顿生内疚。
“对不起,若不是我心血来潮要学这个,你也不至于受伤。”
“是我没看好路,本就不怪你。”展昭看了一眼手背上的伤,并不很在意,“何况也只是皮外伤而已。”
“皮外伤也是伤,我就算磕破了头也不会死的。”念一自袖中取下帕子来,低头仔细替他擦去伤口附近的灰,“又你何必替我挡着。”
展昭垂眸看着她将伤处包扎好,忽然轻声道:“……那不一样。”
“嗯?”因他声音太小,念一也没听清,抬头不解。
他偏头岔开话题,“没什么,上车吧,就快到驿站了。”
整顿好马匹,车子仍旧如之前一般摇摇晃晃朝前行驶。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黄昏的暮色下,驿站旁的幌子随风飘摇,几匹骏马正在低头吃草料,看样子路过休息的旅人还不少。
停好马车,店伙便上前来牵了马儿去后院喂食,展昭要了两间客房,打来清水,回房间处理方才的伤口。
越往西走,四周就越发显得荒凉,尽管已经是仲春,这附近的花木却甚是稀少,乍一看去和冬季没有什么分别。
要说祁连山草原其实他自己也从没去过,从前只听人说那里一望无际,附近住着的党项人大多牧马放牛,在与大宋交界的边境之处更是有许多肥美的牧场。只是这些年两国关系太过微妙,也不知此时过去,是好是坏。
不多时,小二在门外轻叩,提醒他饭菜已经做好了,展昭应了一声,遂将外袍披上,推门去寻念一。
虽然已经天黑,她屋里却没有半点灯光透出来,展昭抬手叩门。
过了一阵,房中传来声音,“展大哥?”
他只得隔着门问:“饭好了,你吃么?”
“你等等……我现在不太方便。”
以为她是在更衣,展昭略显尴尬地转过身,“那我先下楼等你。”
“不用!”念一里面急急道,随后便听到脚步声,继而房门吱呀一下打开了。
室内果然是漆黑一片唯有桌上点了盏昏暗的油灯,念一朝他赧然笑笑,“我眼下走不开,等会再吃,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走不开?
他肉眼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来,但介于她惯来行事古怪,展昭也未多问什么,依言走到桌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
面前放着一盘炒花生,茶水热气腾腾,像是在招待谁。
“怎么?有客人?”
念一正拿杯子倒茶,闻言惊讶道:“好厉害,你看得见?”
他微笑摇头,“不是,猜的。”
将热茶放在他面前,念一又多倒了一杯,“这附近的野鬼很多,常常觅不到东西吃。因为我有身体比较方便,偶尔就买一些来,让他们填肚子。”她垂首笑道,“你别看屋子周围空荡荡的,其实这里面的鬼已经有十来只了。”
“这么多?”这倒在展昭意料之外。
“鬼其实无处不在的,比如说……”念一放下茶杯,回头指了指他肩上,“你这儿就趴了一只。”
展昭下意识地转首,身后却仍旧空无一物,他不由苦笑,“是么?什么样的?”
“是只树精。”她笑道,“脑袋很大,长得挺讨喜。”
“它看着我么?”
“一直看着你的。”
想想还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它在跟你说话。”念一忍不住笑道,“你想不想见一见它?”
“怎么见?”话音刚落,展昭便想起那日在太原城里的情形,心跳骤然加快。
正发怔之际,念一已经走到跟前,然后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不同于上次,她这回碰的是嘴角,蜻蜓点水一般,唇瓣微凉。
就在眨眼的刹那,满屋稀奇古怪的东西赫然出现,大大小小的鬼怪或坐在床上,或站在柜子旁,皆歪头打量他。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展昭移开视线去打量这些鬼怪。
和在清明节时看到的有些区别,这里的鬼更显得瘦小,神色里带着怯然。
他微偏过头,左肩果然站了个极小的生灵,非人非兽,两只眼睛巴巴儿的盯着他瞧。忽然它咧嘴笑起来,凑到他脸上啄了一口,纵身一跃跳到念一怀里,把头埋在她臂弯间。
展昭不禁奇怪,“它怎么了?”
“害羞了。”念一抱着那孩子,莞尔道,“它很喜欢你。”
闻言,他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气,“要让活人见到鬼,只能这样做?”
“也不是。”念一把怀中的树精抱到床上,“原本应该渡些鬼气给你,但是怕伤到你的阳气,所以这法子最多就能撑半柱香时间。”
桌上有只吃花生的小鬼跳了下来,怀中捧了一把深色的草菌,满目期待地仰起头来,递给展昭。
“他不能吃这个的。”念一走上前蹲身下去,把它手里的东西拿走,温言道,“若是吃了会不舒服。”
听得这话,小鬼似乎很受挫,默默地把草菌握在怀中,又转头去瞧展昭。
“啊,啊……啊……”
见他眼里不解,念一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它不会说话。”
小鬼急忙又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献宝似的捧上来。
展昭亦俯下身,伸手一粒一粒地接过,抬眼朝那小鬼微微一笑:“多谢。”
听他道谢,小鬼满脸幸福,傻兮兮地望着他笑。
念一瞧着展昭的动作,心中不由感激:“你不怕它们?不讨厌吗?”
“我倒不觉得它们惹人讨厌。”
她犹豫道:“可……它们是鬼啊。”
“你不也是鬼么?”展昭淡笑,“你觉得自己很可怕?招人讨厌?”
念一愣了一下,良久答不出来。
怀里的小鬼还在欢欢喜喜地抱着展昭的胳膊,他垂首眸色温柔,像挠小猫一样摸了摸它脑袋。
触感瘦骨如柴。
他忍不住心疼,“它们没有吃的,是因为没钱?”
“嗯,而且太小了,常会受到别的厉鬼欺负。”念一也跟着他一起轻轻抚摸那小鬼的头。
展昭淡淡提议,“既然这样,那去给它们烧点纸钱吧?”
她眼中带着笑意,点头道:“好啊。”
简单吃过晚饭,两人找店家要了些黄表纸,寻得后院背风之处,端上火盆来,一张一张将纸钱扔进火中。
温暖的火光映在脸上,皆是一抹柔和的橙黄,念一丢下纸钱,不自觉拿手在火上烤了烤,隐约能感觉到微末的暖意。
展昭把最后一把黄表纸丢到盆里,轻声道:“若有一日,也能给你烧一些就好了。”
念一搓了搓手,闻言便侧目去看他,侧脸清晰的轮廓随火焰一闪一烁,她静静瞧了半天,方才道:“其实没关系,时音有钱,饿不死我的。”
他摇了摇头,只望着火盆,并未言语。
“展大哥……”
念一仍旧在看他,声音却似十分飘远,“送我到祁连山,你就回去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展昭眸中一凛,回头来瞧她,不自觉皱起眉:“为什么?”
“你这样陪我大江南北的跑,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念一涩然一笑,“我是鬼,不老不死,可你不一样,你是人,有家人,有牵挂你的人。我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没底。”
她转过头,黯然瞧着渐渐在熄灭的火焰,“这么多年了,能查到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如此之久,谁又还记得我?记得又怎样?真相真的就是我所知道的么?没人能告诉我啊……也许我注定是要做一辈子鬼的,但我总不能把你也搭进来。”
展昭面沉如水,沉默了好一阵,才低低道:“留你一个人,我又如何放心?”
他声音里分明带着叹息,这般的语气,念一还是头一次听到,她怔愣片刻,问道:“你的家人呢?我好像都没见你寄书信回去。”
“我家在常州,家里只有一个兄长。他早已成家,平日里事务繁忙,因此我们也聚得少。”
念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的心上人呢?”
“心上人?”
“是啊。”她拍拍手上的灰,“你没有心上人么?”
“我……”他垂下眼睑,静静地看她把散在四周的几片纸钱放进火盆,嗓音清冷,“应该是没有。”
念一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表情尴尬道:“是么,我还以为……”
纸钱烧尽,灰烬中余有零碎的火星。
展昭似是随意地开口:“那你呢?”
“我?我怎么能有呢。”她想也没想,就笑起来,“我可是鬼,不能和人在一起的。”
他淡淡道:“就没想过和鬼在一起?”
“和鬼?”她秀眉渐蹙,好像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思考过,咬着拇指琢磨了好一会儿。
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子。
四下没人说话,展昭也极其耐心地等着。
念一终究轻叹道,“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我应该更想和人在一起吧?”
微风拂过,火盆中只剩了黑灰,白烟徐徐缭绕。
回到房内,展昭关上门,背过身去,倚着门扉,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手指抚上心口的位置,狠狠的揪紧,一种生平没有的压抑涌上来。他已经愈发控制不住那种情感,甚至还会毫无缘由的问出口,此时此刻脑子里竟异于平常的混乱,闭眼睁眼全都是刚才的场景……
可是他又怎么能,怎么可以……
夜里辗转难眠,展昭索性披衣起身,一把扣上巨阙,拉开门径直到院外练剑。
明月照着寒光,漫天都是剑花,夜风卷起的尘埃绕在长剑身侧,气势凌厉,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
客房里,两只小鬼打起帘子,边嗑瓜子边看。
二小鬼转身走到念一床边,伸手推了推她。
“念一,念一……”
“嗯?”床上的人声音含糊。
“他在练剑。”
“嗯……”
见她睡得太熟,二小鬼也就不好再打搅,只颇为同情地往院里看了一眼。
翌日,天高云淡。
念一起得早,出门就见展昭坐在楼下喝粥,她一面下楼,一面讶然道:
“展大哥,你起这么早?”
他淡淡应了声,招呼小二来又上了肉粥和馒头。
念一在他对面坐下,刚取了双筷子,抬眼望见他眼底青黑,遂关切道:“你昨晚没睡好么?”
“没有……怎么这么问?”
她伸手在自己眼圈上一划,好心提醒:“你脸色不太好。”
“许是天气的缘故。”展昭简单道。
尽管有些不大放心,念一多瞧了他几眼,还是低头喝粥。
辰时过后,驿站里来往的旅人便慢慢多起来,这地方临近边疆,人也是形形□□,其中还有不少辽人。
等念一吃完,展昭方将钱两搁在桌上,“伙计,结账。”
“来了!”小二从厨房一溜烟跑出来,收了钱,满脸堆笑,“客爷,您的马还在后院里,我这就给您牵出来。”
“好。”
正说着,门外忽听得有人吵吵嚷嚷地往里走,由于他二人说话声大,惹得店里的食客皆频频回顾。
“我都说了,不要住在这里!”
走进门的是个姑娘,淡蓝色的袍子上印着八卦图样,发髻高高竖起。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年轻男子,似乎颇为无奈:“离建安还有些路程,这方圆百里哪儿有投宿的地方?你不住这儿,莫非还打算露宿在外?”
“可这儿这么简陋,人又多,你看……连个马厩都没有!”
“你就将就一下吧,不如……吃了饭再想办法?”
这个语调何其熟悉,展昭和念一相视一怔,忙循声看去。那门外的男子一身白衣张狂飞扬,腰间玉扇风流,一对桃花眼,眼波流转,俊美如画。
正巧,对方摇头之时恰也见到他们俩。
各自顿了一下。
“白玉堂?”
“展昭?!”
他半喜半忧,“你们怎么……”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女子猛地一把将他拉到旁边,手里长剑出鞘,面容阴冷。
“好你个女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