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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事要忙,你随意即可。”
百里将养魂钵放下,转身便忙了开。他也不知从哪寻出一叠白纸铺在小几上,又摆好了笔墨砚台,甚至还找出来一把剪子。
为方便做事,还将袖子卷起,衔了一根玉带欲将头发束起,忽然余光瞥见白姬傻傻看着,便招手:“有空的话,不如过来帮我一个忙?”观之笑容,倒是极陈恳真诚的。想想某人对自己也算有恩,白姬热心肠地飘过去,好奇问:“举手之劳而已,需要我做甚么?”
百里伸手将砚台推向她,毫不客气。
“帮我研磨。”
“……”白姬低头打量自己接近半透明的手,又看看砚台,半天没做声。忽然听到,剪子割开白纸的咔嚓响声,低头一瞧,多余的纸屑如雪花片片落下,百里手握剪子,一张憨态可掬的纸人逐渐成型。他将纸人放在桌上抚平,提起笔沾了点余磨,忽而侧头问白姬:“你小字为何?”
白姬一愣,看着他眼道:“阿浔。”
“浔,厓深也。”百里望着她若有所思,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那抹清亮的光:“你小时曾落过水?”
……
“你小时候才掉进过水里去呢!”白姬毫不客气地反诘。好好一个小名被他曲解成什么样了!
她从小亲水,故而得了这么一个小名。小时候坠露作弄她故意将她推入水中,想不到她不但不怕,反而在水里游了两圈再上岸。倒是坠露以为她淹死了,吓得一溜烟跑没影儿。
这一点,应该是随了母妃。尽管她去世得早,可白姬仍记得关于她的一些零散片段。有一年母妃随父皇一起北上避暑。那别苑依山而建,毗邻一面大湖。看见水,当时母妃的心情似乎格外高涨,抱着她在湖边绕了一圈。而后不知怎的,整个人突然低落下来,脸贴她耳畔低声问道:“阿浔,你知道母亲的家乡在哪儿吗?”
年幼的她答:“母妃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您一定是从天上来的!”
母亲微笑,清澈动人的双眸倒映出那一汪湖水,波光粼粼。
她说,母亲的家乡在镜湖的最深处,那里青山连绵,四季如春,还生长着一种别处没有的花,山岚花。无论花种飘至好处,这花总能迅速扎根,山风一吹,漫山遍野都盛开着碗口大的淡蓝色花瓣。花性坚韧,花香幽隐,如乱世君子,纤毫不染、风华浊世。
白姬这一晃神,百里却已手执笔杆挥毫写下一个浔字。
“好了。”他把笔扔一旁,低头朝纸人吹了口气。片刻,那纸人竟缓缓直起身,歪歪捏捏朝白姬走去。走到她跟前停住,两手作揖行了个礼。圆脸上简易地画了鼻子和眼,这一看囧萌囧萌的。
白姬扑哧一声,忍俊不禁。
百里说:“你试试附身在这纸人身上。”
她点头,随即化作一阵白烟腾地猫腰钻入那纸人里头。半晌,纸人有了变化——身子跟枝芽抽条似的逐渐变得窈窕起来,连一笔带过的五官都像是被人重新用笔细细勾勒过般,栩栩如生眼眉灵动,一颦一笑都与真人无异。
白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这具躯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弄坏了,毕竟这可是用纸折出来的。
眼瞅她这份谨慎小心,百里失笑。
“你大可放心大胆地做动作,我叠得纸人,天底下还没几个能弄坏的。”
白姬瞪大着乌黑的双目看他,“当真?”
“自然。”话音刚落,百里便见某人抄起桌上的剪子朝自己的手指咔嚓下去。
“……”
白姬大喜:“果然弄不坏!”
一抬头,百里正对自己,笑容微滞。
“咳咳……”有些得意忘形了。白姬收拾了下心情,走到百里身边正色道:“我替你磨墨。”
尽管如此,手头却还不老实。
待百里剪完纸人,抬头一看,发现白姬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活像只大花猫。而本人却像不知,还在一本正经地研磨。
“你这脸……”
“什么?”
也罢,再没拿到正式报酬之前先来点开胃小菜也不错?百里的唇角携起几分恶劣的笑,决定继续保持缄默。他用笔依次为剩余的纸人排好序,而后张张吹气,忽地一下扔出了窗外。纸人在半空幻化做一只只飞鸟,四散而去不见踪影。
转过头对上白姬疑惑的小眼神。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刚刚又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把,哎呀,那个触感好啊。
百里见她脸上墨痕纵横,心里纵使想笑也万万不能表现出来。
他叹了口气,解释说这些纸人皆是放出去用来监视宫中四处动静的眼线,一有异常他能在第一时间得知。
“原来如此。”白姬有些了悟,“你是怀疑宫中有人故意利用这封印来对付荣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百里点头,“这也不无可能,为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好万全措施的。”
他将杂乱无章的桌子收拾一番后,竟从左手戒指中拽出一面脸盆大小的镜子来。
白姬:“……”
早便知道他这戒指里藏着古怪,想不到居然能隔空取物,看百里青铘平素不声不响,这一出手委实了不得。
百里发现她直不楞登地盯着镜子看,微微一笑:“有了此物,即可通过纸人的眼查看宫中各处的情形了。你看——”他手往镜面轻轻一抚,如一粒石子悄然落入湖面,镜中波澜阵阵,忽而显现出一角宫宇来。
“这是——临芳殿?”
临芳殿前植牡丹千余株,有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等品种。如今正值花期,蕊瓣层叠花团锦簇,色泽各异娇艳无比。
每年这时,荣贵妃都会组织后妃在临芳殿赏花踏青,凑个时趣儿。想来近日来的糟心事儿并未影响她赏花的心情,这不,十数名宫人手捧漆盘鱼贯而入,显然即使是后妃之间的小聚也是敷衍不得的。
镜面一晃,画面跳转。
白姬望见荣贵妃坐着轿舆远远过来,脸上薄施粉黛,一头光可鉴人的青丝盘作高髻,未戴任何头饰,只在鬓间簪了一朵新摘下来的三变赛玉,瓣蕊露珠犹在。一袭高腰襦裙将微隆的小腹遮住,脚下踩得软底绣面鞋,都是极轻便朴素的。再看她的脸,凤眸未扬先挑,桃花翩飞。两颊飞霞,唇若新蕊,丝毫不见孕中憔悴。相反,却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温婉娇柔,惹人怜爱。
美是真美,不过白姬总容易联想起她头上的那双狐耳。
一晃神,荣贵妃由人搀扶落了座。而远处又走来几名俏丽的宫妃,这几位在容貌身段上与贵妃相去甚远。不过——白姬的视线被一道盈盈身影所绊住。
来人生得娇怜楚楚,纤瘦腰肢不盈一握。相对荣贵妃那张艳冠桃李明艳乖张的脸,她显得素雅许多,下颔微低,眉间轻蹙,似嗔似怨。眸若秋水,看得人心冷不丁一颤,恨不得将她捧在掌心。
她怯怯向荣贵妃行礼。荣贵妃回了笑,似是说了什么。白姬竖起耳朵,听到她唤那宫妃:玉妃。
果真人如其名,斯人如玉。
人来齐,赏花宴开始。白姬生于宫中,长于宫中,自然见惯了这种表面和气私下暗潮汹涌的相处方式,无外乎明嘲暗讽踩低逢高。不过令她为之意外的是,百里一个男人竟看得津津有味。
白姬注意到他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落到那名玉妃身上,心里一乐,你百里青铘再高傲,美人当前还是难免落于俗套啊。
她打趣道:“我觉着那玉妃生得不比荣贵妃差,你怎么看?”
百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镜面,根本未听清她说什么,过了片刻,才下意识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白姬凑过去:“我是说——”
百里忽然侧头,白姬来不及刹车,险些与他面贴面撞在一起。
近距离看他的脸,真若羊脂白玉,一点瑕疵也没有。头发扎高,越发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开阔。他的眸色极淡,像透光的琉璃,琥珀色的瞳孔映照出白姬呆滞的面孔。她咬咬唇,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口。
“没什么,不记得了。”
她突然发现百里青铘比女人还美,这种真相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百里无暇顾及她倏尔变得古怪的脸色,只是指着镜面对她说:“事情变得越发有趣了。”
白姬不明所以:“此话何解?”
“你瞧。”
他的食指在镜面上轻轻一戳,画面陡然放大,宫妃们的如花美貌从眼前一张张掠过。
百里挨个指着说:“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们统统都不是人。”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副奇景下,面上带笑容貌娇俏的宫妃们背后暗影渐渐滋生,如潜伏于夜幕下的野兽,张牙舞爪地露出自己的獠牙。
“兔精,琵琶精,百灵鸟……”
其中,荣贵妃当属众妖之首,最压得住场。白姬数了数她的尾巴,竟有九条。
她感慨,皇帝老儿也是蛮值得同情的。假若他知道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中有一半是妖,估计得疯。
“那玉妃呢?她也是妖?”
“不。”百里脸上笑意渐收,看起来竟有些少有的严肃。
“她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