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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平心而论,陆海发是个有义有节的人,配得上一份功名。可惜,生为了陆钱氏与陆仲德的儿子,当真相揭开,当局面一至于此,陆海发注定要为父母的所作所为而吃下苦果。
今夜,陆钱氏既然找他前来相劝,那就更注定了陆海发绝不可能回头。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陆怀知道应当是陆钱氏来了,默默拎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一杯放到了对面。
八月的夜晚是燥热的,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人心烦意乱。
陆海发站在窗前,心中的情绪横冲直撞,陆怀的沉默像是一把锁,锁住了所有可以让这些情绪冲出的出口,让这些情绪在他心中愈演愈烈,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切割了一般。
他抓紧了窗框,手上的骨节在月光下竟显得有些惨白。
陆怀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落到他的手上,许久之后,缓缓地长出一口气,平和地对他道:“天气燥热,过来喝些茶水吧。”
陆海发瞭望窗外,踟蹰良久,最终还是重重喘了一口气,收回了游荡不定的视线,走了过去,慢慢坐到了陆怀的对面。
不管陆怀要说什么,他都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被陆怀说服,最好是,早早将陆怀劝回去才好。
陋室粗茶,泡得久了,入口即有一股涩意。一指宽的大茶杯,陆怀饮了一口,陆海发已然一杯饮尽。
陆怀放下茶杯,起身执起茶壶为陆海发再倒一杯,陆海发起身,想要自己来,却被陆怀抚开了手。
“坐吧,我来。”陆怀轻轻地道,将茶水稳稳地斟入了杯中。
这小小的相让,却更深地加重了陆海发心里的不安。一杯茶倒满,陆怀坐下,陆海发才跟着坐了下去。
两人坐定,陆怀手抚茶杯,看着颜色微深的茶汤,终于开了口,声音温和平静得如同无风春日里的湖水,平和得无波无澜。
“入宫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该怪叔婶同意我入宫,也不该不去考试。”
陆海发心中横冲直撞的情绪教刚刚那杯苦茶化解了大半,他不再有刚刚那样强烈的冲动再去分辩什么,或是想要能立即说服陆怀放弃劝说他。但是不论陆怀说什么,都决不去应考的心意却更加坚决。
从陆怀的话里,他大略能猜到,他娘是用什么理由说动了陆怀来劝他。这更让他感到羞耻和愧疚。
陆怀入宫的不幸,本就是他的爹娘一手造成的,尤其是他娘,更是陆怀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如今,为了让他去追随锦绣前程,他娘却不惜再度颠倒黑白,旧事重提,逼着陆怀提起自身的痛处,来帮着劝他去应考。
此种行为之无耻下作,已然超越他曾在书上看到的历朝历代最无耻之事。
可笑当初看到书中记载的那些无耻之事时,他还曾与友人居高临下,傲首评议,却不知他自己便身处在书中所载那般无耻之事中,他便是书中所载那般无耻之人之子。
这般际遇,当真是可悲、可笑、可叹。
内心不是第一次被这种可悲可笑可叹的感受淹没,可是和之前每一次被这种感受淹没时一样,陆海发依然痛到无力抵挡。
沉默地消解了许久,陆海发才终于勉强抵御下心中难言的苦涩,慢慢合上了眼睛,也很平静地回答陆怀。
“我固然对父母当年的做法不认同,但不去考试并不全是为此。功名于我本就如过眼烟云,不去应考,才合我之本心,堂哥实不必将原因都归咎于自己,也不必再劝说我什么了。”
苦衷终归不能说出口,那就将所有的原因都揽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让陆怀身背不幸,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到头来,还将他不去应考的原因也归咎于自身,那就太对不起陆怀了。
揽下一切原因,全都归结于不愿与不想,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了。
陆怀听了他的缘由,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交握于身前,而后,缓缓抬眸看向了他,耐心而平和地与他分说。
“你虽不苛求功名,可是你能金榜高中,却是父母之愿。百善以孝为先,难道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该考虑父母的感受吗?如何能只凭自己的心意,任性做主呢?”
读书人,最重伦常。听到陆海发的理由,最先以孝道来劝说,是最正确也最稳妥的劝词。
陆钱氏在门外听着,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认为陆怀劝得对,劝得好。
陆怀却知道,这劝词好归好,正确归正确,听到此刻陆海发的耳朵里,却只会生出反效果。
陆海发生性傲岸,自视甚高,对品格要求亦必极高,忠孝仁义,必定皆为陆海发标榜自身,立身于世间之根本。
为了陆钱氏,陆海发将一切都瞒住了他,就是将孝道之外的一切都舍弃了。从那时起,孝道就已成为了只会让陆海发痛苦、厌恶,甚至是怀疑的事。
他以孝道劝陆海发,只会将陆海发推向更抗拒、痛恨陆钱氏的地步,让陆海发更无颜去面对科考。
陆海发听了他的话之后,果然满带苦涩与嘲讽地笑了。
“百善以孝为先,此言无可挑剔。可是难道不是父母慈爱,才有儿女孝顺?”
看到陆怀要开口劝说,陆海发有苦难言地笑着摇了摇头。
“堂哥,我知道你想如何劝我。在你心里,我的父母是有情有义之人,于你更是恩重如山,所以,你也认为,他们必定是世间最慈爱的父母,值得我这个为人子的人付出任何行动去回报他们。”
陆海发笑着长叹了一口气,随后,那浅薄的掺着几丝冷峻的笑容却如初雪见到阳光,迅速消融了。
他坐正了身体,以最严肃而恳切的态度,对陆怀道:“我不愿非议父母,只想告诉堂哥一句话。我对爹娘,已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孝道,不去应考,只是为了给自己,也给他们留下最后一点立身于世间的颜面。”
说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沉肃地走到陆怀的身边,恭敬而坚决地凝向陆怀的双眸,道:“我知道堂哥前来相劝的好意,也能体会堂哥为我的用心,但是我心意已决,绝不会有分毫更改,还请堂哥不必再多言相劝,早些回府休息吧。”
说罢,他长身向陆怀作了一揖,而后,缓缓伸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