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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爹和娘亲生得孩子,但是不管是我还是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也丝毫不能影响我们之间的亲密。
我出生在平渡关,我的亲生父母都在那场战乱中死去,那时的我还太小,又受到太大的惊吓,后来便记不起他们的模样,甚至连我自己本来的名字也忘了。但是娘对我说,没有爹娘会怪自己的孩子,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只要我幸福就好。
我还有一位义父,是他在千军万马中救了我的性命。娘时常和我说起他的事,说他的博学说他的风骨说他如何以一己之力救下一城百姓,说着说着她的眼中便会蒙上一层雾气,然后转过身去偷偷哭泣,我知道他们都很想念他,其实,我也很想念他。我一直都记得他在最后一刻,轻轻摸着我的头发,眼神中充满了安定的力量,他说:“别哭,好好活下去。”然后他就跑了出去,我躲在草垛里听见外面的喊杀声,我很怕,却根本不敢哭出声,可我却记住了他说得最后一句话。后来我努力读书努力做许多有用的事,因为,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七岁那年,娘生了一个弟弟,我从未见过她那么高兴的模样,第二年,后娘又生了妹妹和三弟,家里越来越热闹。他们都很喜欢我这个大哥,每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地让我带他们玩,而娘则会看着我们傻傻发笑,我觉得很好奇,就跑过去问她为什么笑,她把我搂在怀里,将下巴轻轻顶在我头上说:“因为娘从来没想过,能看着你们这样围在我身边,有时候真怕是做了一场梦。”我感觉有凉凉的东西落在我头发上,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欢喜到极致的时候也会落泪。
我娘只会在两种时候笑得最开心,一种是看着我们的时候,一种是看着爹的时候。可在看着爹的时候,她笑得又会有些不一样,不再是充满了温柔和慈爱,而是带了点小女儿的娇羞,哪怕是在我们都长大了成亲以后,她对爹的样子也没有变过。
若是在青州城提起我爹,没人不会露出敬仰的表情,所有人都称赞忠勇王在战场上如何杀得蛮夷闻风丧胆,又是如何施了许多仁政让几个州城的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可在我眼里的爹爹,却一点都不像他们口中谈论得那么高高在上。每次娘一板起脸来,他就急得抓耳挠腮,央着我们去替他求情,还变着法儿逗趣讨娘的欢心。
我常常会听人议论,爹爹身为王爷,竟只有一位正妃,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有些城里的乡绅为了讨好他,也会偷偷塞一些美人儿到他身边,结果却全被他扔了出去,那些乡绅也都被整得够呛,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给他身边塞美人了。
很多人不明白,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姿色也不算特别出众,为何能把忠勇王治得死死。只有我看得出,爹其实根本离不开娘,娘对他甚至比我们还重要。有时候娘去云重山找崔姨,他就会变得特别暴躁,整个人都失了魂魄一样。等娘回来了,就会把她拖进房里不让她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罚她呢。
我还知道爹娘的一个小秘密,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相约去山上看日落,那段时间是谁都不能打扰他们的。有次小妹突然发烧,我依着下人们指点的地方去找他们,恰好在山下撞见了他们。我看见爹爹背着娘走下山来,淡淡的红霞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满山的花草间,娘伏在爹背上笑得好像个娇羞的小女孩,偶尔贴在爹耳边和他说些什么。而爹只是认真地听着,柔柔地笑着,仿佛眼里只容得下娘一个人。我怔怔站在那里,竟不有些不愿上前打扰。
等他们走得近了,我听见娘笑着说:“这年纪越来越大了,只怕你就要背不动我了。”
爹却一挑眉道:“这么瞧不起你相公!怎么会背不动,只要我的腿还能走,哪怕拄着拐杖也要一直背着你。”
我看见娘甜甜的笑着,夕阳把两人的身影渐渐拉长,那画面从此驻在了我心里,让我明白什么才是幸福的模样。
对了,我还有一位姑姑在京城,她有时会到青州城找我们,每次来都会抱怨她的夫婿又做了什么事惹她气得离家。可我看得出,她其实过得很幸福,因为她提起那人时,虽然语气充满了嗔怨,但连眼角都是隐隐带笑的。我长到十五岁那年,姑姑带来了堂妹夏婉柔。那时正是三月,她站在一片花田里,笑得眉眼弯弯软软地对我叫着:“哥哥”,那一刻,我突然找到了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后来我和娘说,我想去京城,她问明白原委,便十分欣慰地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小柱子终于长大了。”随后她似是想到什么,又轻声道:“要是你义父知道你这么勇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定也替为你而骄傲吧。”我觉得娘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表情变得哀伤而感慨,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也许,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吧。
二十岁那年,我终于娶到了婉柔。虽然她的父亲很凶,用了许多法子刁难我,但幸好我们一直坚定得没有错过彼此。婚后一年,婉柔有了身孕,就在我们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而无比欢欣之时,青州城里却出了一件大事。我收到从边关传来的书信,里面说:爹爹在一次出征中受了重伤,已经昏迷几日未醒。
我和姑姑一起带着婉柔赶回了青州城,再次见到娘时,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一直温婉坚强的娘亲竟会变成这副模样。她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神中再也没有了光彩,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空了。
她一看见我回来,便冲上来紧紧抱住我,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哭,自我回来起,就从来没看过她流一滴泪,哪怕小姑趴在父亲的床前哭了很久,她也只是呆呆坐在一旁盯着爹看,那双空洞的眸子只有在落在爹身上时才会又泛起丝温柔的光亮,却很快又沉入无望深潭。
我回来后就一直陪着娘,可随着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娘也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消瘦。有次我听见娘在和爹说话。她说:“你一定又是像那次一样,想故意装昏迷骗我是吧。你快起来,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
说着说着她便故意板起面孔,可是她等了很久,爹都没像以前那样起来哄她,我看着她的脸由希望渐渐变成绝望,然后整个人就这么垮了下来,那根本不是我所熟悉的娘亲,她好像连魂魄都随爹爹一起流失了。
又过了几日后,娘把我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十分冷静的交代了爹名下的所有产业,她甚至还笑了笑,摸着我们的头说:“你们都长大了,也成家立业了,我也可以放心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非常害怕,因为我清楚的意识到:要是爹真的走了,娘只怕也活不下去了。
又过了几天,小妹慌张地跑来和我说,娘不见了。我突然想到了娘会去哪里。于是飞奔着去了后山,果然当我爬到山顶时,看到娘坐在一块石头上,痴痴看着远方正要西沉的落日。灿烂的云霞下,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寂而落寞,我终于听见她在哭,我从未见过娘哭得如此伤心的模样,她的声音在风中显得破碎而支离,“对不起,阿渡,我答应过你就算你不在了也要好好活下去,可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对不起……”
我心里一阵发慌,于是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告诉她爹爹一定会醒来,他不会离开我们。过了很久,娘终于平静下来,她理了理被微风吹乱的发髻,又露出坚韧的表情,道:“是啊,他一定舍不得我们为他难过,也放不下那些百姓,他一定会醒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几个州城的百姓都在为爹祈福,他们纷纷走进寺庙,又在家里供起长生牌位,祈求上天让忠勇王能够早日醒来,我看着那些满脸虔诚的百姓们,突然替爹觉得骄傲起来。他常对我说,无论何时,都要记得以民心为本。而现在,他的百姓们并没有忘记他,并且时时感念着他为他们所做得一切。
也许是这祈福真得起了作用,也许是听见了娘日夜不停的召唤,在昏迷了半个月之后,爹终于醒了,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娘好像也重新活了过来。爹伸出手摸着她的脸,问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瘦,那是他昏迷后开口说得第一句话。娘却只是握紧他的手,柔柔问道:“我是不是变得很丑。”
我看见爹笑了起来,然后说:“不丑,永远都不会丑。”
后来爹能够走以后,他们又开始去山上看日落,我担心爹的身子,便偷偷跟在他们后面。上山时爹执意要背起娘,娘却笑着摇头,说:“以后我扶着你走。”我看着他们紧紧交握的双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生命一直紧紧交缠着,因为彼此才有了颜色,他们会一直这么走下去,哪怕是死亡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后来我和婉柔陪着爹娘住了许久,直到婉柔的孩子出世,那是个男孩,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我让娘给他起个名字,她却笑着摇了摇头说这些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对了,我的名字是娘亲起帮我起得,那年在平渡关我忘了父母的模样,也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娘说是义父用性命救了我,就让我随他骆。
我的名字叫做:骆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