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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肘腋之变(一)
时间,已经进入了中平元年的十二月,又是一年的岁末了。岁末,对于容易伤春悲秋的文人而言,或许会有一丝韶华易逝之叹,然而,对于广大普通的人民群众来说,却是一个喜闻乐见的时间段,因为,岁末已至,意味着新岁即将来临,生活也即将有一个新的开端。尽管这个新的开端,未必总得带来好的结果,但是,总让人有了一点盼头不是?
然而,对于刘宏而言,这个岁末,又是一个多事之秋。凉州的叛乱迟迟未能平定,无论是凉州刺史董卓,还是护羌校尉傅燮,无一不是遭遇“败绩”。左车骑将军张温虽然攻入了安定郡,但是,解救了被羌人围困的临泾城之后,他便又顿兵不前,理由是天气寒冷,不便用兵——虽然听上去似乎纯粹只是个借口,然而,去年三帅讨伐黄巾叛乱的时候,不也是在这个时候暂时休兵了么?因此,就算张温的理由,只是个借口,也让人无从反驳。
有道是无福双至,祸不单行。乘着凉州的羌胡发动叛乱,牵制住了大汉军队主力的机会,十一月,巴郡妖巫张修反,聚众数万,寇郡县。巴郡太守赵部率军征讨,不利,反被张修围困在江州城中。
张修是五斗米道的首领。五斗米道的创始人虽然是张陵,但是,张陵在创建五斗米道的过程当中,吸收了不少巴蜀地区原始宗教的巫术成份,因此,五斗米道也接纳了不少巴蜀地区的巫祝加入,张修就属于其中之一。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修才在史料中被称之为“妖巫”。
张陵死后,其子张衡接掌五斗米道。然而,张衡“精修至道,不与世接”,对发展民间信众这种“俗务”,也不怎么上心,因此,很快就失去了对五斗米道基层组织的控制。反倒是巫祝出身的张修,利用发展民间信众的机会,脱颖而出,成了五斗米道中的实力派人物。张衡死后,虽然名义上,是由他的儿子张鲁承袭教主的位置,但是,实际的领袖,早就变成了张修。
张修在巴郡、汉中两地,传教近二十年,根基深厚,信徒众多。原本,太平道起事之后,张修也想乘乱举兵,分一杯羹,奈何巴蜀地区民力穷困,想要发动大规模的民变,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筹备。因此,张修没能第一时间举兵响应太平道。
就在张修为起事做准备的时候,汉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黄巾之乱。张修一方面暗道侥幸,一方面却又有些不甘心——虽然大汉的实力依旧雄厚,但是,若他能乘机割据巴蜀的话,凭借山川之险,也不见得就会跟黄巾军一样,被大汉迅速讨平。
这一次,凉州起了羌乱,张修认为机会又来了,当听说大汉在凉州接连“败绩”的消息后,张修立刻发动信众,举兵叛汉。由于张修是五斗米道的头领,所以,他率领的叛军,便被呼之为“米贼”。
朝廷接到告警之后,立刻责成益州刺史郤俭讨平米贼。然而,米贼声势浩大,显然不是短期之内能够讨平的。因此,对于大汉而言,这又是一项不轻的负担。
有了凉州羌乱和益州米贼,中平二年的新岁,刘宏是注定无法安生的度过了。对此,刘宏除了心虚的大骂几声“官员无能,有负国恩”外,也再没有什么主意了。
之所以会心虚,乃是刘宏自己心里也清楚,凉州羌乱的根源,和他颁下的,命诸郡国进献良马的诏令,是分不开的。
然而,刘宏为了一己之私,所施行的乱政乃至暴政,又岂止“进献良马”这一件?许多事情,就连刘宏自己也渐渐忘怀了,可是,它们产生的影响,却在悄悄的发酵。
河南尹,荥阳县。
荥阳是河南地区的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论地理位置,荥阳是洛阳的东大门,附近有大名鼎鼎的虎牢关。论交通和经济,荥阳临近黄河,附近又有汴渠、鸿沟连通淮泗,水力运输极为方面,因此,秦汉时期最著名的战略粮仓——敖仓,便被设在此处。
在秦朝和西汉时期,荥阳是朝廷控制山东(指崤山以东)的重要据点。秦朝和西汉都定都在关中,方位偏西,因此,就需要在中原腹地,有一个据点来控制各地。而修建敖仓囤粮,也是为了方便给朝廷平定叛乱的大军提供粮草。
虽然东汉建都洛阳之后,荥阳的重要性有所降低,但毕竟还是洛阳的东大门,不容有失。
这天,从荥阳的东门里,走出了一队身穿白衣的人来,为首的一人,手持木铎,高声唱着《白马》,嗓音清越,响振林木,唱完这一曲之后,他又改唱《薤露》,音调哀婉,催人泪下。
《白马》、《薤露》,都是古代在葬礼上所唱的哀歌,这支队伍,显然也是一支正在送丧的人。
队伍当中,一名男子身着粗麻丧服,扶在载有棺椁的牛车辕上,暗自垂泪,听到《薤露》之后,更是放声痛哭了起来。
在他身旁,一名身着细麻丧服的男子,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劝上几句,但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路旁,有闻讯前来围观的百姓,看到这幅排场后,好奇的问身旁的人:“这是哪家出殡?”
“柳家。”旁边的人随口答道。然而,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发问者满意,他继续追问道:“哪个柳家?”
“还能是哪个柳家?就是‘那个’柳家呗!”
“哦哦!原来是‘那个’柳家啊,唉,他家的女郎真是可惜了!”
似乎是听到了路人的议论,那名身着细麻丧服的男子,转过头来,不满的扫视了路人一眼,然后又低头继续跟着队伍前行。
这名男子名叫柳冰,是荥阳的县吏,他家中虽然称不上是“豪右”,但却累世为郡县之吏,也算是荥阳当地的望族。
若是放在其他地方,柳家这种累世为吏的家族,足以在暗中操控一县的政务,从而成为地方上的一霸,即便是县令,也不能不卖几分面子给柳家。
然而,荥阳却在河南尹的治下,而河南尹又是京都所在之地。在这种地方,小小的一名县吏,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在前不久,天子下诏,在河南尹境内点选采女,充实宫掖。说实话,对此,柳冰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家中唯一的一个适龄女性,就是他的妹妹柳媛,然而,幸运的是,妹妹早在年初,就嫁给了本县,同样是世代为吏的黄家。
而且,身为县吏,柳冰在官面上还是有一定能量的,完全有能力让家中的女性逃避掉朝廷的点选。
然而,柳冰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最后竟会超出他的想象,同时也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当听说自己的妹妹柳雯已经被列入了采女的名册当中时,柳冰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很快,登门来找他商议对策的妹婿黄商,就向他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阿媛可是已经成婚了的,怎么会被列入采女的名单?”柳冰向黄商问道。
“我也是刚刚得知,徐尹下令,为了防止民间以议婚、订婚的方式来逃避点选,所有的婚约,凡不是今年以前的,全都不能作数!”黄商急道。
“那不妨使点钱,打通下关节,把阿雯给一笔豁出去,如何?”柳冰一听是河南尹徐灌的命令,心知光靠自家的权势,已经没法护得妹妹周全了。不过,前来点选的河南尹属吏当中,也不是没有柳、黄两家的熟人,通过他们,花点钱打点一二,破财消灾,总还是行得通的罢?
“唉!我去找过刘书史了,可他一张口就跟我要了十万钱,还说这已经是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减免过的价钱!这帮硕鼠!胃口也太大了!”黄商恨恨道。
“倒也未必是刘书史漫天开价。”柳冰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今时不比往日,以前都是由县中负责点选,想要豁免几个人,根本不用求到刘书史那里去,我们自己就能处置好。可是如今不同了,有徐尹的严令在上,负责点选的又是河南尹的张户曹,别说是我们,就算是刘书史,恐怕也没有多少权力自作主张吧?他所出的这个数目,恐怕只是在帮张户曹传声而已!”
“妻兄,十万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一时凑不齐,还请妻兄帮我一把!”黄商道出了自己此番前来的最终目的。
“子度(黄商字子度)言重,阿媛是我妹妹,我这个做兄长岂能坐视不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凑齐这十万钱。”柳冰道。以柳、黄两家的家底,凑足十万钱倒也不算太难。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柳冰与黄商带着十万钱,再次去找刘书史的时候,刘书史却怎么也不肯松口了。
柳冰还以为是刘书史坐地涨价,冷声道:“刘书史,你我两家也算是世交了,虽然你如今在河南尹担任书史,但是你的家人却还在荥阳县,我就不信,你早晚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何必如此绝情呢?”
听了柳冰的话,刘书史苦笑一声,解释道:“伯温(柳冰字伯温)啊,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先前那十万钱,可是张户曹明码标价,一钱都不得通融,我不过是代为传声罢了!如今我也并非坐地起价,故意难为你,而是令妹已经成了张户曹亲自选定的采女人选,非得进宫不可,花多少钱都不好使了!”
“为何会如此?”黄商惊问道。
刘书史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伯温,你还记得景焕么?”
“那个无赖子,我又怎会不记得?”柳冰一提起这个人,恨得直咬牙,然而,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问道:“莫非……”
“没错,就是他!他在张户曹面前,把令妹的相貌夸得世间少有,天下无双,张户曹一听,当即就把令妹给选定了。你也知道,这次点选采女,主要是为了充实天子的西园,自然不能少了美人。可是,美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的?若是找不到足够数目的美人,徐尹就没法向天子交差,同样,张户曹也没法向徐尹交待。你说,事已至此,还是钱的问题吗?”刘书史道。
“貉子敢尔!”柳冰怒骂道。原来,这个景焕,虽然也是县中的一名小吏,但是品行不端,最喜沾花惹草。当初,景焕也看中了柳媛的美貌,想向柳冰提亲,结果被柳冰给断然拒绝了,想不到,如今景焕竟然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来报复柳家。
只不过,恼怒归恼怒,就算柳冰现在一刀杀了景焕,也于事无补,他赶忙向刘书史苦苦求情,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自己的妹妹。
刘书史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整个荥阳县,就只有令妹和南郭申家的女儿,被选入西园了,而整个西园,总共大约需要百余名美人——数目还差得远呢!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张户曹怎么肯放人?”
就这样,柳媛最终还是没能避免与丈夫劳燕分飞的命运,被强行选入了西园。接下来的故事,我们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柳媛死后,尸体被草草的埋在了洛阳城外专门用来埋葬宫女的坟地里。若非同样入选西园的申氏报讯,柳冰甚至无从知晓自己妹妹的下落。
入京花钱打点了一番后,柳冰将自己妹妹的尸骨接了回来。一路上,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活生生的妹妹,转眼之间,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更无法接受柳媛之死的,自然就是黄商了。自从收到柳媛的死讯后,黄商就如同发疯了一般,整日里要么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发呆,要么就是一边大哭,一边咒骂景焕等人。
黄商成了这个样子,柳冰只得亲自出马,去接回妹妹的尸骨,然后办理妹妹的丧事,今天,正是出殡的日子。
看到黄商今天除了痛哭,并没有其他反常举动的样子,柳冰也略微放下了心。不过,这件事情所造成的阴影,黄商恐怕是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了,真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恢复过来。若是黄商从此疯疯癫癫下去,那这么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郎君,前程可就全毁了。
然而,当棺木即将下葬的那一刻,黄商还是爆发了,他口中喊着“生同衾死同穴”,甩开了阻拦的家仆,径直往柳媛的墓穴当中扑去。
就在这个紧急关头,一人飞身而出,死死的抱住了黄商,将其从墓穴边上拖了回来。柳冰细细一看,原来是凶肆(古代的殡仪馆)中唱哀歌的那个人。
黄商被人抱住后,依旧不停的挣扎着。两名仆役上前,挟住了黄商的两臂,可是黄商双腿乱蹬,仆役也一时没法制服他。
这时,唱哀歌的那个人放开了黄商,双手按住了黄商的脑袋,口中喃喃有语,似乎是在念咒一般。说来也怪,听了此人的念叨,黄商居然渐渐停止了躁动,安静了下来。
家仆们抬起黄商,向把他抬到车中去安置。而黄商却一把死死的拽住了那个唱哀歌的人,不肯放手。柳冰见状,便命家仆将那人一并带过去,让他再好好安抚安抚黄商。
然而,那个唱哀歌的人走后,柳冰的脑中,却一直有一股挥不去的疑问:“此人的样子,怎么感觉如此眼熟?莫非以前在哪里见过?”
办完了妹妹的葬礼,柳冰准备和往常一样,继续过自己平淡的日子。虽然伤痛妹妹的死,但是柳冰也很清楚,以他的权势和地位,根本无从复仇。别说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就算是张户曹,甚至是罪魁祸首景焕,他都没法去报复。
倒也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而是选择那些办法去复仇,花费的代价太大。逝者已矣,柳冰还必须为家族,为家族中的生者考虑,因此,选择莽撞的复仇方式,无疑是不智的。
然而,就在柳媛葬礼的两天之后,景焕被人刺杀于小巷当中,心肝皆被挖去,死相惨不忍睹。
景焕之死,最大的嫌疑人,毫无疑问,就是柳冰和黄商了。可是,众所周知,黄商已经疯癫了,绝不肯能实施如此精妙的刺杀。要知道,景焕之死,并非是夜晚行凶,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的。可是奇就奇在,这场发生在白天小巷当中的谋杀案,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目击者,还是路人发现了景焕的尸体后,才来县衙报案的。
以黄商的疯癫,刺杀景焕,挖其心肝,做这些事情或许没有什么障碍,但是,想要在白天杀人,却全程没有一人见到,那可就不是一个疯癫之人能办到的了。
于是,荥阳令只将柳冰传唤了过去,仔细盘问了一番。自然,这事儿本来就不是柳冰干的,而且他也有不在场的证据,因此,很快就被无罪释放了。
柳冰自己也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刺杀了景焕?难道仅仅是某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