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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火种

作者:姜星火朱棣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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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这些参与叛乱的佃农被国师押去做苦工,还是做军功,跟他们半毛钱关系没有,士绅们还基本摆脱了这次危机。

    有了“守法士绅”的匾额,除非朝廷彻底不要脸,否则大概率是不会大动他们的。

    整笔交易,虽然有其他细节条款,但核心内容,无非就是各家用几千石粮食,来换个平安。

    这对于士绅来说,绝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条件。但是,也有精细人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之前国师可是说的“以工代赈”啊。

    这里便是要说,华夏古代,赈灾主要有三种思路。

    第一种,就是开仓放粮救济,粮食白送,也就是一口粥吊着命,饿不死也没力气闹事,只适用于小规模(单一府县级别)的灾荒,一旦灾荒规模跨州连府,那就不好使了,因为灾民会大规模流动到有粮食的州府,吃完了就去下一处,没粮食吃就闹事,这么赈灾是赈不完的。

    第二种,就是不少宋朝士大夫主张的放任自由......嗯,换到姜星火前世,就是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雏形,也就是黄知府“遇到困难睡大觉”的路数,精髓就是朝廷千万别管,只需要颁布政策给予地方救灾者相关奖励,然后等着其他地区为了谋求灾区高粮价利益,主动输送粮食贩卖,进而平抑粮价就可以了。

    跟第一种赈灾思路相比,一旦面临中等规模的灾荒,这招虽然看起来挺不靠谱,但是必须要承认的是,在趋利避害的物价自然调控下,一般还真挺好使,当然了,代价就是会饿死不少灾民。

    第三种嘛,便是以工代赈了,荒年以工代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最早始于春秋齐国齐景公时期,《晏子春秋》有一段故事即“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赈民”,也就是说,当时发生了饥荒,大夫晏婴谏言发仑粟赈济,但齐景公没有同意,当时齐景公正计划建筑一个“路寝之台”,晏婴便假手筑台之名行赈灾之实,他命令下属官吏以高酬雇佣灾民,并加长道路有意宽缓竣工日期,把路寝筑得高大宏伟,让灾民度过了灾荒年岁。

    无独有偶,我铁血大宋除了放任不管,也尝试过这种赈灾思路,譬如宋神宗熙宁八年的时候,同样是江南发生灾害,越州知州赵抹奉命前去救灾,他除进行赈灾之外,还招募三万民工修筑城墙,对灾区的民工既发给工钱又发给粮食,等于出了两倍的工钱.....当然了,铁血大宋虽然有钱,但是这么多人的工钱,地方官府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所以是走的当地士大夫借贷,而且为了使有钱人愿意借贷,规定由官府负责在赈灾结束后偿还。

    在场的士绅都是饱读经史子集的,也确实有很多宋代士大夫家族传承下来的,所以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宋朝过去发生在江南的赈灾案例。

    “莫非,国师还要额外朝我们借钱借粮食来养活这些人?”很多人开始互相交换起了眼神。

    捐几千石粮食,换个“守法士绅”的匾额,是划算的买卖。可要是再借出去粮食和钱财,作为工酬,那他们可就亏大了。

    事实上,这既是经济账,也是以工代赈在清代以前从未有过大规模推行的原因。

    便是说以前做工,官府都是直接征徭役,现在做工,官府还得借钱养着你们?那官府为啥不走“自由放任”这条路呢?你们活不下去关黑心知府什么事?

    赈灾有三种选择,而地方官员搞以工代赈,就是选了一条自己最惹麻烦的路,除了真的为国为民不怕仕途毁于一旦的好官,没人会这么选。

    因为在古代,组织大规模以工代赈的难度是非常非常大的。

    在灾难面前,古代的官府人手非常不够,而且通常守土有责,自保都来不及,怎么组织?即便是组织了,灾民里面总会混进来绿林好汉、类似白莲教等教派的教徒、游手好闲的市井泼皮等等,这些人是不会老老实实干活的,不仅不干活,还会起来闹事,甚至要趁机“举大事”。

    元末几十万民夫修黄河,来了個“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说白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人一多,什么人没有?灾年乱世,还缺想要冒头的英雄汉吗?

    所以,想要搞以工代赈,需要两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其一是有足够人手和组织、管理能力的官府,其二就是足以镇压任何鼓动灾民闹事的军队。

    士绅们互望了一眼,很快就有人试探性地发问了:“国师说的以工代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押这些白莲教叛军,去做工当苦力吗?”

    “对啊,国师,“赈”我们能理解,便是赈灾,何谓“工'呢?”

    “工,自然就是负责水利工程的民夫。”姜星火淡淡解释道,“本国师准备组建一支规模比较大的民夫队伍,专门负责修整水坝、河道、沟渠、泄洪湖等水利工程。

    “这个规模大,指的是?”

    “怎么也得几万人吧。”姜星火给了个保守的数字,实际上,真正到了以工代赈的时候,肯定远远不止几万人的规模,而是十几万,乃至几十万!

    但即便如此,这个数字还是吓了松江府的士绅们一跳。“几万人?!”士绅们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毕竟,平日里修桥铺路搏个美名,所需的人手不过是几十人、一百多人罢了。何曾想象过这种大规模的治水工程,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当然了,场面多大倒在其次,士绅们心里的小九九,是以工代赈支付给灾民,或者说被收降的白莲教叛军的粮食,从谁那里出?

    士绅们当然不觉得国师会跟宋朝的越州知州赵抹一样好心,还给人发工钱,但是必要的粮食,总该是要出的。

    可这个粮食,却是万万不能从他们身上出的。

    士绅们所期盼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国师帮他们修好水利设施,一文钱、一粒粮食都不要他们来出。

    “那所的食,常州府那边够吗?”

    领头的老者试探性地问道,其实就是在问,需不需要他们来出粮食,如果需要,那估计就得谈崩了。

    “够。”

    姜星火瞟了他们一眼,手指有规律地敲击在餐桌上,说道:“放心吧,签了契书,以工代赈不需要你们再出粮食了。”

    见国师似乎好说话,很快就有人得寸进尺地讨价还价了。“那这几千石粮食,还能不能商量商量?”

    姜星火挑眉,目光扫过去。

    被他目光扫到的士绅们,顿时噤声。

    好像被一头洪荒猛兽盯上了,他们心生畏惧。“你,得多交两千石。”

    “国师,朝廷总该有个规矩吧。”其人硬着头皮道。“规矩?”

    姜星火摇头失笑,语带讥讽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钦命我负责江南治水、赈灾,那这里的规矩,便由我来定,你们若是不服,尽可去南京找陛下评理去。

    众人哑口。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你们若是认为自己有能耐,也可以选择与我作对。但是,你们要考虑清楚,这样的结果......”

    他停住了,笑容愈发淡漠:“你们承担不起。”士绅们沉默了。

    他们知道姜星火不是在吓唬人,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

    毕竟,连丁梅夏都斗不赢的人,他们算哪根葱?士绅说起来强大,是强大在整个阶层的全方位影响力上,而非他们一家一姓。

    一时间,整座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了:“好,我白氏愿意缴纳粮食。“我也愿意交。”

    士绅们纷纷应允,唯恐慢了半步,就错失了这次机遇。最终,在一阵寂静中,只剩下领头的老者。

    他看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搭理他,心中顿感叹息。

    前来赴宴时,可是约定好了攻守同盟,可眼下在国师给出的“赎罪”机会面前,却是各个争先恐后地献媚了起来。

    “我,我也愿意.....”

    这一刻,黄子威愣愣地站着,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错愕。这还是他所认识的松江士绅吗?

    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妥协了?

    须知道,黄知府此前想要做点事情,无论是基础建设还是司法裁决,任何事情,哪怕屁大点事情,只要涉及到了本地有权有势有影响力的士绅,那么必然会困难重重。

    请人去酒楼设宴,得挨着请三四顿才能摆平一件事,搞得他这个松江知府成了孙子。

    所以后来黄子威索性就开始摆烂了,爱咋咋地吧。

    听说国师姜星火前来,黄知府并没有对国师抱有任何幻想,他觉得,国师就算是再无所顾忌,再手握屠刀,也不可能把全体松江府的士绅,无缘无故屠戮一空吧?便是勾结白莲教叛军这个罪名都不够,因为这里的士绅,在朝中任职的子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势力牵扯太多,朝廷除非疯了,否则根本不可能干这种撅自己统治根基的事情。

    毕竟,说白了皇帝才是最大的地主,地主何苦为难地主?

    若是把一个重要的府里面的全体士绅都给宰了,那天下地主和读书人必将人人自危,这个王朝也就失去“士心”了.....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嘛。

    黄子威从来都没想过,竟然能有人逼迫士绅们乖乖掏腰包的,更没想到,士绅们竟然这么顺从地配合?

    这简直就是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好了,签字画押吧。”

    姜星火淡淡地说着。

    在场士绅犹豫片刻,纷纷咬牙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等所有士绅都签订好契书,想要离开时,姜星火复又敲了敲桌子说道:“把粥喝完再走。”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此言一出,倒是把士绅们弄得愣了愣,他们自然不可能听说过未来朱柏庐写的《朱子家训》。

    只是觉得,国师大人,还真的出口即成箴言啊。于是,倒也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众士绅散个干净,姜星火挥了挥手,身后的甲士们也走出屏风,曹松恭谨地侍立在他的身旁。

    姜星火看着手里捏着的几张纸,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士绅们以为是掀屋开窗?

    事实上,这张纸签了,他们实际统治民间的根基,就被挖断了。

    十余万的佃农,从此以后,将成为手工工场区的一份子,再也不会回到田间地头接受他们的人身统治和思想束缚了。

    而且,这些见识过新式生活模式的人,是有自己的社会关系的,他们必将一传十、十传百,把第一次工业变革的火种,传遍整个江南,乃至天下!

    到了那时候,士绅们再意识到自己究竟舍弃了什么,可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