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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飞的耳边传来尖锐的呼喊声,但这一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也即将面临着和那位试飞员一样的结局。
轰隆一声,剧烈的震动使得热气球使劲摇晃起来,仿佛要散架似的。
霍飞的身体猛然向右偏移,差点被甩出吊篮,与此同时,一股不甚刺鼻的焦臭味涌来。
那是鲸油的味道,跟其他动物的油脂比起来,鲸油已经没有强烈的臭味和黑烟了,但在坠落的雨幕中,依然能够闻到。
此刻,五感变得分外敏锐的霍飞甚至能够听到,火焰的噼啪声……
“我……我不想死啊……”
他艰难的转过头,努力的睁开双眼,但视野中,依旧是漆黑一片的雨幕。
这场决定了变法走向的大雨,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可眼下,人在千丈高空,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这时候,霍飞唯一的感觉,就是恐惧。
在青史留名和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财面前,他不害怕死亡,但他此时觉得自己有些害怕这种无助的、充满绝望感的死法。
他拼命挣扎着,想让热气球停止下坠,然而,当他努力伸手,抓住热气球上方横杆时,却意外的发现,已经消失了。
“怎么回事?”
他心中一紧,连忙扭头看去,但此刻,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视野,已经全部被愈发瓢泼的雨水所占据,连眼睛都睁不开。
急速的下落,导致耳朵里嗡嗡作响,霍飞只知道,自己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嘭——”
又是一声闷响,紧跟着,一阵剧痛袭来。
霍飞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摔裂了一般,他吃痛的惨哼一声,嘴巴张开,吐出一团鲜血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强打精神,奋力挣扎,想要站起来,但他刚一尝试,立刻疼的浑身颤抖,冷汗直冒,因为他刚刚被摔了一下,此刻的他,除了浑身酸痛以外,更是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似的。
他用手撑着吊篮的下面,艰难的爬了起来,并试图继续寻找跳伞点。
国师告诉过他,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跳伞,要找有茂密树林的地方,最好是山上。
因为在这个时代,不论是凤山还是钟山,山上都是不能砍伐的参天之木,降落伞很容易挂到树上。
看着外面呼啸的风雨,霍飞实在是看不到地面。
霍飞的脑海中,依稀想起了当日热气球试验时,国师让他从空中跃下的那一幕。
一咬牙,他从下坠的热气球上纵身一跃。
“国师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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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界寺,塔林最高处。
朱棣与姚广孝,仰头看着天空中不断翻滚的乌云。
雷霆轰鸣,闪电交加,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好雨!好雨!”
朱棣仰天大笑,此前被景清血誓那种喂屎的恶心感,顿时一扫而空。
“恭喜陛下。”
姚广孝也是眉眼含笑,整个人都变得慈眉善目了起来。
“只要这场雨一下,景清血誓便不攻自破,之前闹得声势越大,反对的声浪越高,这下子,恐怕都会被这场雨堵的哑口无言。”
“何止是哑口无言?”
朱棣一把推开身后朱高燧给他撑着的伞,抹了一把脸,放声道:“便是朕吐一口唾沫在这些厌人的脸上,恐怕这些平素动辄纲常、天人的家伙,都得唾面自干!”
“哈哈哈哈!”
朱棣说完仰天长啸,畅快淋漓到极点。
“这场雨过后,明日朝堂必然一片哗然!”
“只是.”
朱棣想到那样的情形,就忍不住又笑了两声,随即转过身去对姚广孝问道:“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只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有句话……老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姚广孝微眯着三角眼,似乎在酝酿措辞。
朱棣见状,顿时眉头皱了起来,沉声喝道:“今日大喜,还有什么事不当讲的?”
忽然间,朱棣似乎想到了什么:“莫非你要说的事,跟那个孽畜有关系?追查到他的线索了?哼!他已经‘死’了,难道还敢回来不成?”
说起害得他吃猪食在北平府闹市果奔装疯的建文帝朱允炆,朱棣便咬牙切齿,恨的连指甲都掐入了肉里。
“不不不!”
姚广孝赶忙摇手道:“陛下误会了,老臣所说的不当讲,并非是因为建文。”
“那是……”朱棣狐疑的盯着他,等着答案。
“其实贫僧想说的,乃是另外一件事情。”姚广孝斟酌再三,终于缓缓说出了口:“据老臣的观测,今日这场雨,或许……会下很久。”
“什么意思?!”
“老臣也不敢保证具体如何,但总觉得,之前可能需要很多年,甚至十数年,方能处理的事情,借着这场雨,都可以快刀斩乱麻,一并处理了。”
“只是不知,陛下要求稳还是求快?”
姚广孝望向东南方,意思显而易见。
一个春天都未曾下的大雨,若是下了很久,必然会造成长江、吴淞江等水系的暴涨,水利工程荒废,又缺乏支流的疏浚,恐怕江南鱼米之乡,会发生大规模的水灾.这不是事先准备就能应对得了的,陈瑄的内河水师玩命干,短短二十天,也不可能把长江下游淤塞多年的支流都疏通干净。
朱棣听了这番话,却是冷笑一声,丝毫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松江府变法之事吗?松江府乃是江南士绅根深蒂固之所在,可对于朕来说,他们又算的了什么?”
然后朱棣便转身朝下走去,准备回宫沐浴、斋戒、焚香,静等着明天朝会狠狠地抽打群臣的脸。
然而,就当朱棣刚迈出几步的时候,异变突起——
突兀之间,天上掉下来一个东西,撕裂层层雨幕,直冲向塔林旁边的大树!
“这是?”
朱高燧忙答道:“好像是热气球的试飞员。”
降落伞在距离地面还有两丈多的时候,突然猛烈震荡起来,紧跟着,便被挂在了树上。
巨大的震荡,令霍飞的头晕目眩,浑身骨骼仿佛要被摔碎了一般,一阵麻木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在晕倒前,霍飞只听到树下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小伙子,醒醒,你升官了,光宗耀祖。”
霍飞的心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国师保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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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几里外的东郊大祀坛,此时现场观礼的百姓们,全都陷入了见证历史的震撼感之中。
“轰隆!”
天空突然炸响,雷霆万钧,巨大的闷响令人心悸,在这闷响的同时,一阵极具毁灭性的青紫色电光骤然亮彻天地。
地面上围观的民众全部傻眼了,甚至忘记了呼喊,怔怔望着天穹中突然出现的雷云。
不是没见过打雷下雨,而是五条白龙过后不久,就开始下起来如此规模的暴雨,实在是让人不由地不联想,国师到底是如何的神通广大。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证,传说中的国师公开露面,并且成功祈雨。
他们不关心“法器”里的人死没死,平安降落了几个。
对于他们很多人来说,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载人上天的意义,只是觉得国师法力无边,能把人送上天,至于送上天是干嘛?
有人没想,有人想了,也多半觉得是给龙王爷行云布雨的祭品之类的这很正常,从《河伯娶亲》这种故事里就可以看出来,数千年来哪怕到了大明,类似事情还是在不断上演。
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百姓来说,搞点程朱理学三纲五常都算是先进思想了,更原始、更落后的迷信在乡野间则是比比皆是。
瓢泼大雨,不仅落在了无数观礼百姓、官员的身上,更是落在了心头。
此前朝野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变法不得天助。
这一刻,不攻自破!
很多颇为敏感的官员都意识到,变法派之前有多大的舆论风波,这场雨过后,就会有多大的助力,是假道士还是真大圣,拿事实来说话。
“这场雨,代表的涵义实在是太多了。”
宋礼躲在支起来的雨棚油布帘下,喃喃道。
“是啊,胜败之势,骤然分野。”
他身旁的李至刚亦是感叹道。
到了他们这种侍郎、尚书层面,很多东西,不用说的太透,两人心中对于接下来如何站队、表态,自然有了计较。
事实上,这也是这场雨,在庙堂间最大的意义。
同处一个雨帘下,卓敬却跟他们计较的,截然不同。
卓老头捻须笑道:“自今日始,科学当兴矣。”
他已经看到了姜星火刚才所写的文章,明日《邸报》一发,人工降雨的原理,以及所涉及到的热气球、碘化银,这两个直接能树立起物理学和化学价值所在的项目,无疑会在朝野学界间引发巨大的讨论。
而之前,关于“雨之矛盾”的讨论,在国子监这个最大、也是最具影响力的思想阵地里,就已经吵得沸沸扬扬了,如今一经实证,可以证明的科学,必然引来第一批拥趸者。
生员们容易冲动、较真,但这种在之前太平街之乱时要命的特质,今日之后,反而会变成助力变法的最好特质。
想到这里,卓老头看向了那个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背影。
国师,似乎并不开心。
“不去跟景清说几句吗?”卓敬问道。
姜星火仰头望着雨幕,摇了摇头道。
“霍飞他们生死不知,也不晓得有几个人活下来,没心情。”
“总该说两句的哀莫大于心死,也不知道景清能不能熬过今日了。”
“那去吧。”
在绑着景清和梅殷的前方,就是一群平日里,他们根本瞧不起的兵仗局匠人。
此时,这些匠人像是疯了一样,在大雨中又跳又叫。
他们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真是太难以相信了。”
一旁另外一位球囊研制组的成员,也是喃喃着说道:“我们居然成功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激动,甚至隐隐带着哭腔,毕竟在大明这样简陋的科技条件下,想要短时间做到研制可用、可靠的热气球,实在太困难了,尤其是这个奇迹,还是由一群毫无相关科学专业知识和基础的普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这让这个奇迹,显得尤为可贵。
热气球飞天的意义,不仅是舆论、科学层面的,更代表着,手工业者对历史进程的推动。
第一次工业革命,哪个发明不是由这群人在实际劳作中总结研发出来的?
虽然其中有着姜星火的指点,但他们的努力,绝对不容忽视。
有了这“一”,自然就有后续的科技成果井喷式研发。
莫良器回答道:“是啊,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他的脸上也带着泪水,虽然他已经在心底预演时,默念过千万遍这句话,但真正脱口而出时,却又忍不住流下激动的泪水。
“国师!”
看到慧空给姜星火打着一把大伞,冒雨走到这边来,工匠们纷纷打起了招呼。
“快回去躲雨,淋风寒了怎么办?”
姜星火劈手夺过慧空手里的大伞,给匠人们遮住。
“国师.我们就是太高兴了”又有人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先去雨棚再说。”
看着姜星火被一群工匠拥簇着进了雨棚,景清满眼死寂,甚至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实胜于雄辩,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安石故事,并没有在姜星火身上重演。
“伱、是、来嘲笑,我的吗?”
未待姜星火回答,旁边席地而坐的梅殷,忽然插话开口道。
“国师名不虚传,果然有些手段,只可惜”
姜星火看向这位梅驸马。
梅殷也不卖关子,完全没有一个失败者的样子,反而笑意昂然道。
“北宋国师林灵素,相传也善雷法、祈雨,不知国师比之如何?”
姜星火一怔,旋即明白了梅驸马的意思。
这是在说,自己这次运气好,不代表次次运气好,总有失手的时候。
姜星火从袖中掏出折迭好的宣纸,也不客气,径自扔出。
宣纸飘飘扬扬,落在了梅殷脸上,梅殷嗤笑一声,从脸上摘下来,铺开一看。
一目十行,只是匆匆看了几息,梅殷便陡然色变!
“你?你不是用仙术?”
梅殷抬头,不可置信地问道,他的脸上再无刚才的笑意。
姜星火的双手拢在袖中,淡淡道。
“要相信科学。”
景清奋着最后一丝气力,拱到了梅殷旁边,梅驸马却厌恶地缩了缩,奈何景清此时便是回光返照之象,力量大的出奇,整个人几乎是“黏”到了梅驸马的身边,双目死死地盯着宣纸上文章的内容。
被逼到了死角,梅驸马退无可退,也只好任由景清来看。
才读了半晌,景清便骇然失色,嘴唇的最后一丝血色,仿佛都消失了。
“不是天人感应?不!不!”
“——不可能!!!”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此时此刻,景清养成了近五十年的世界观,在这场暴雨的洗涤,和姜星火的一纸文章中,尽数崩塌。
“或许,他们就是天理。”
姜星火指了指被暴雨淋得满身土腥味的匠人们。
“景大夫,如果你真想让这个世界变好,而不是满足你个人的道德洁癖,那你扪心自问该知道,大明不缺高谈阔论的人,缺的是这些人。”
言罢,姜星火把伞留在了雨棚中,离去。
不知怎地,在另一侧遥望着此间场景的卓敬,蓦然想起了自己从二皇子口中听到过姜星火说的一句话。
“我只是想给后人留一把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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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燕子矶头,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制高点。
姜星火看着脚下被涛涛洪水吞没的燕子矶渡口,面上显出了一丝忧色。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是准备,真的够吗?
“国师宫中急旨!”
郑和脚下打滑,匆匆走上来。
“松江府等南直隶四府洪灾,粮食短缺,已发民变!陛下召国师紧急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