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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夏原吉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在他的印象里,姜星火似乎并不会说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哪怕刚才姜星火自己也摇头失笑,但夏原吉还是认为,姜星火说的那套‘三次分配’的机制,应该还是会在之后的内容中出现,而且是起到关键作用。
夏原吉的心思按下不表,他问道。
“博弈,是指的手谈吗?”
姜星火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手谈就是下棋意思。
“对,所谓的博弈,指的就是假定【绝对理性】的双方或多方,如同弈棋一样在一定的规则下,通过选择策略进行相博。而博弈的最终目的,则是让自己一方,获得最大程度的利益。”
夏原吉疑惑问道:“那为什么说税收的本质其实是博弈呢?”
“博弈,你可以理解成下棋,包含着五方面的内容。”姜星火阐述道,“第一,博弈的参加者,即博弈过程中独立决策、独立承担后果的棋手;第二,博弈信息,即博弈者所掌握的对选择策略有帮助的情报资料,譬如围棋定势和对局、打谱等;第三,博弈方可选择的全部行为或策略的集合,也就是棋手的棋路;第四,博弈的次序,即博弈参加者做出策略选择的先后,也就是落子的顺序;第五,博弈方的收益,即各博弈方做出决策选择后的所得和所失,也就是下这一步棋的得失与成败概率。”
“你们觉得‘税收’这件事,符不符合博弈的规则呢?”
就在夏原吉思索之时。
朱高煦插嘴问道:“姜先生认为,税收博弈其中一方自然是朝廷,另一方呢?”
“不止一方。”姜星火看着他说道。
“下棋的,不止一方?”
“嗯。”姜星火道,“朝廷,要同时一个人下两座棋盘上的棋。”
“一个棋盘,名为央地博弈。”
“另一个棋盘,名为国民博弈。”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思索之中的夏原吉。
蹲在地上的夏原吉抬头道:“我仔细想了想,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从中国历史的历朝历代税收来分析,确实存在着这两座棋盘;而且,税收也确实符合博弈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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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
此时反倒是朱棣有些没听懂,他扭头问道:“税收,怎么跟下棋扯上关系的?”
蹇义和茹瑺刚刚交流了眼神后,蹇义答道:“如果按博弈(下棋)的五个内容来看,第一个,下棋的人,朝廷作为棋手,同时下中央与地方、国家与民众这两盘棋,确实是很不错的形容;第二个,博弈的信息,其实就是朝廷所掌握的土地、人口信息,也就是大明的‘两册’;第三个,棋手的棋路,也就是历代王朝的税制改革,大差不大都在这里打转;第四个,落子的顺序,也就是收税的力度;第五个,博弈的收益,也就是收税的收益和代价。”
这么一讲,朱棣倒是理解了。
“道衍大师,那这税收,倒还真成了朝廷跟百姓、朝廷跟地方的博弈了?这个观点,朕倒还真的闻所未闻。”
道衍却只是风牛马不相及地淡淡说道:“老衲已经隐约猜测到姜圣究竟要讲什么了。”
还好,朱棣对老和尚最近不太正常的思维已经适应了。
但道衍的这声“姜圣”,却让两位尚书惊疑不定了起来。
原本以为,夏原吉称狱中人为师,就已经有点离谱了。
没想到更离谱的在这呢。
圣人?
凭什么?
不过对方毕竟是道衍,两人虽然满腹疑惑也不好多说什么。
兵部尚书茹瑺只是好奇问道:“道衍大师猜到什么了?”
道衍看着他,笑呵呵地说道:“博弈当然有解,茹尚书猜猜,税收这个博弈的解是什么呢?会对大明造成什么影响呢?”
茹瑺被带的云里雾里,哪能跟得上老和尚直接跳过了中间步骤的的思路。
当即在脑海中推论下去,却是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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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用手指头,在有些湿润的沙土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棋盘。
田田田
田田田
田田田
姜星火直白说道:“税收这个博弈,目前来看,是存量博弈何谓存量博弈?便是棋盘的边界,就是这么大,双方棋手,争得就是这块棋盘里的地盘。”
对于传统的封建王朝来说,确实如此。
因为税收,收的就是农业税。
而疆土就是这棋盘,北有大漠南有丛林西有高山东有大海。
天底下的土地,就是棋盘里的这一圈范围,总归是有定数的。
故此,土地的农业税产出,也是有上限的。
夏原吉看着棋盘,回想起当初讲的内容,有所醒悟,带着几分确定地问道:“姜先生的意思,是税收这个棋盘,其实可以做大?”
“是,不过不是现在提,还是要先说实际情况。”
姜星火继续道:“棋盘既然有限,我们把一个王朝的开局,视为在空旷的棋盘上落子,而它的对手,主要便是地方和民众,税收其实就是农业产出利益的争夺.而这种争夺,随着时间的推移,谁占的地盘(税基)大,谁的气(持续收税时间)长,谁就能多活一会儿。”
“如果棋盘被占满了会怎么样?”朱高煦试探问道。
“王朝灭亡,推翻棋盘重来一局博弈。”
此话一出,密室中的两位尚书不由的惊骇地看着皇帝。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可更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不仅道衍的三角眼没睁一下,朱棣更是无动于衷,就像是没听见一样。
皇帝的这种表现,比姜星火的话语更令他们惊骇。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们听过姜星火讲过的三观,那这时一定会说。
人生观和价值观彻底被颠覆辣!
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皇帝听说这种什么王朝灭亡的话,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朱棣这样子,也不像是被震撼到无法言语了啊。
所以,只有一个结论。
蹇义和茹瑺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皇帝,已经习惯了!
也就是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讲课内容,皇帝已经听麻木了、听习惯了,所以压根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而敢在朱棣这种脾气有一点暴躁的马上天子面前,说这些话还没被拉出去砍头,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个姜星火的本事了。
上一个敢这么说的,族谱都被撕成封皮了。
带着这种惊讶,蹇义和茹瑺继续听了下去。
树下。
蹲着的三人继续讲了下去。
“既然是存量博弈,那朝廷和地方、朝廷和百姓,其实说起来是两座棋盘,叠在一起,是一座。”
“也就是说,这座存量博弈的大棋盘,不是两个棋手,而是三个棋手在互相对弈。”
姜星火又画了一个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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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方对弈,比双方对弈,考量的东西要更多。”
“而最大的一个变数就是。”
“——赢者通吃!”
姜星火停了停,复又问道:“能理解什么是存量博弈的赢者通吃吗?”
“字面意思能理解,但是放在这个里面,理解不了。”
朱高煦思考了片刻,放弃了思考,问道。
“姜先生,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朝廷、地方、百姓,这三者的收税和博弈之间的关系。”
正如朱高煦所期待的那样。
姜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似乎姜先生天生就擅长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深奥的事情通俗化。
“没关系。”
姜星火开口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伱思索一下,就明白什么叫做存量博弈里的赢者通吃了。”
话音落下。
学生们拭目以待。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五个【武力相同】的倭寇,在朝鲜的全罗道海岸边打劫成功,获得了一箱元朝征东行省时期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等他们回到对马岛分赃时,发现这一箱八思巴文银币恰好有100枚,他们决定分赃完毕后,分道扬镳各自返回日本。”
“由于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人,只看重自己的利益,且头脑精明无比,所以他们不打算接受五个人平分,每人获得2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方案。”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制定规则,轮流提出方案,来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
“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都相信通过在规则范围内的博弈,自己将获取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所以,他们制定的规则如下。”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公平抽签,来排出甲、乙、丙、丁、戊,共从前到后的五个序号。”
“然后按照该顺序,依次提出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分配方案。”
“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也就是说,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朱高煦忽然出声:“等等。”
“怎么了?”
“不应该一直都是五个倭寇吗?”
姜星火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为了防止有人耍赖,他们约定好,每一个按顺序提出瓜分银币方案的倭寇,都需要将身上的所有武器在众人监督下抛掷到不远处,方能开始提议。”
“如果某个倭寇提出的瓜分银币方案不被其他倭寇所接受,那么,手无寸铁的他将被同伴所杀死.至于最后一名编号为‘戊’的倭寇,他则倒霉地被提前解除了武器,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朱高煦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明白这些奇怪规则的含义。
但几个较为聪明的人,则已经猜透了。
“继续说下去?”
“继续。”
“也就是说,甲提方案,众人不同意的话甲就要被杀死,其余以此类推。”
姜星火手中的八思巴文银币抛掷在了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又落回他的手心。
姜星火问道:“如果此时,你们就扮演了序号为‘甲’,需要第一个提出如何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方案的倭寇,请问,你该给自己分配多少枚银币,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没等俩人开始思考,姜星火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银币,冷声道。
“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很好地阐释了什么叫做‘存量博弈中的赢者通吃’,如果你能猜到答案,那么你将理解,为什么税收只能且必须仅有一个最大的赢家,如果这个赢家保持不了自己的地位,那么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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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中。
两位尚书陷入了思考。
皇帝不打算思考,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想不明白。
道衍也不打算思考,因为他在姜星火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蹇义思量片刻后说道:“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少分一点,如果给自己分的少了,留给别的倭寇的八思巴文银币多,想来就不会被杀死了吧?”
显然,作为主管人事的吏部尚书,蹇义还在用那套‘中庸’的和稀泥方式,来理解这个命题。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摇了摇头。
嗯,正如他的封号一样,茹瑺这人,突出的就是一个忠诚。
这个忠诚,不仅仅是朱棣忠诚,更是对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忠诚。
茹瑺这位老资历重臣,洪武二十三年的时候就代理兵部尚书了,又在吏部尚书、河南布政使、兵部尚书的任上来回打转,还参与过南北军的谈判。
当然了,这种能在洪武朝好端端活下来的重臣,光有忠诚显然是不够的,茹瑺还有足够的理智。
蹇义分析道:“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已经假设了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那么这种人,如果有可能,是一个银币都不会给对方留的。”
“所以,我觉得不管甲怎么提方案,都会被后面的倭寇联手否决。”
“原因也很简单,只需要否决掉甲,那么分银币的倭寇,就少了一个。”
蹇义反问道:“那难道每一个靠后的倭寇,都要否决掉靠前的倭寇?那岂不是意味着最后一个倭寇就.不对,最后一个倭寇,为什么要被特意解除掉了武装呢?”
蹇义和茹瑺陷入了沉思。
道衍的三角眼边缘,已经浮起了鱼尾纹。
两位尚书,还是不够理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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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提出了分配方案。
“俺给自己留19枚银币,是不是就行了?”
姜星火不可置否地问道:“说说你的理由?”
“姜先生您想啊。”朱高煦思忖后说道,“本来,一个倭寇合该分20枚八思巴文银币,这样俺吃点亏,少分1枚八思巴文银币,就跟那‘二桃杀三士’似地,把这1枚八思巴文银币留给后边的四个倭寇去争抢,这样俺又拿到银币了,虽然少了点,但是命保住了啊!”
“保不住的。”
夏原吉忽然出声道。
“为何?”
朱高煦难以理解,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吃亏了好不好?难道还不知足吗?
“首先,没人规定五个倭寇要平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其次,就算是按照基本均等平分的方法,否决甲的方案,把甲干掉,每个人分的不就更多了?”
朱高煦拧紧了眉头,他的CPU已经在冒烟的边缘了。
夏原吉显然比这些人更聪明一些,也有可能是联想到了那句‘赢者通吃’。
夏原吉说道:“或许,我应该更贪婪一些,分配给自己99枚八思巴文银币,留下1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剩下的四名倭寇去争抢。”
姜星火摇了摇头。
“你太贪心了。”
姜星火刚刚盖着的双手,“啪”地一拍。
变戏法似地,手心里的八思巴文银币从一枚变成了两枚。
“正确的答案是,留下2枚八思巴文银币,你自己独吞98枚八思巴文银币。”
“而作为最先提出方案的倭寇‘甲’,在这个由【绝对理性】且【武力相同】的五方进行的存量博弈里,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并且拿到最多的利益。”
此言一出,朱高煦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朱高煦费解问道:“为什么?这个答案不合理啊,我给自己留19枚银币,剩下的倭寇要杀我;我给自己留98枚银币,反而大家都同意,我满载而归。”
“这不可能啊!”
姜星火转头问道:“秋先生懂了吗?”
夏原吉若有所思,只说道:“感觉快懂了,但还是差一点,悟不透。”
“不妨说说。”
“为什么是留2枚八思巴文银币,而不是留1枚?”
姜星火轻描淡写道:“因为之前的规则已经规定了,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夏原吉在心里又默默地过了一遍规则,推导了一遍。
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我明白了!”
夏原吉恍然大悟,说道:“在五个倭寇【绝对理性】的前提下,确实甲需要分2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其他倭寇,才能活下来。”
夏原吉的神情变得有些亢奋,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所以说,税收的道理也是如此?”
“对。”姜星火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能不能讲讲为什么甲可以给自己留98枚八思巴文银币?”朱高煦急得不行。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先别急。”
姜星火安抚道:“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倭寇甲可以给自己留下多达98枚八思巴文银币的绝大多数利益为什么叫做——赢者通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