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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阴风拂过,桌案上的蜡烛闪烁几次,熄灭了。
轻烟缓缓升起。
本能告诉郭晔,自己应该离开的,不过已经晚了。
他想要闪避,但来者的速度远比他快。看不清,也来不及反应,只能听见空气摩擦的呼啸,一道黑影从左面扑过来,将他整个撞飞,魂导灯落在地下。
一声轰响,郭晔撞碎了一尊泥塑。巨大的物事“呼”地飞过来,没时间检查伤势,手一撑,身体侧向翻转,原先所在位置被沉重的石台砸穿。
还未落地,势头便被强行中断,没等看清对手的样子,横着扫来的长橹劈中胸口,打得他倒退出去。
长橹在巨大冲击下片片粉碎,黑影余势不绝,与郭晔贴身撞上,卡住他的脖子,将碎片压到身体里。
郭晔只来得及抵住它的下颌,泛黄的长牙距脸庞不足一尺,带着腥臭味的口涎滴在脸上,令他想要呕吐。
黑影的脖子肌肉虬结,触感像老树根。能听见自己的颈骨发出呻吟,郭晔紧紧闭着双眼,面色因缺氧而发青,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
他蓦然张口,吹出一缕透明的火线。
火焰十分微弱,半途中便四下星散,但飞溅的火花粘在黑影身上,登时猛烈燃烧起来。
厚实的皮毛无法阻挡火焰烧蚀,一个个小坑出现在黑影的身体表面,并伴随燃烧声扩张,开始侵蚀肌肉。
一根插入石砖的藤蔓瞬间枯萎。
黑影哀嚎着将郭晔甩到一旁,魂力不要命地涌出,疯狂与火焰对耗着。在黑气翻滚中,火焰终于后继乏力,渐渐熄灭。
富含生命气息的火焰,威力较极致之火远逊,却是邪气与毒素生物的克星。在林樗的帮助下,他用了半年多时间才初窥门径,不料第一次应用便救了性命。
郭晔被扔到十几米外,艰难地撑起身体,剧烈咳嗽着。每次咳嗽都会使地上多出一片血点,同时带来钻心疼痛。
脱力已经变成下意识的行为,否则胸骨已经碎了。
细密的金属碰撞声音响起,他的双臂多了层甲胄,金丝藤也渐渐爬满全身。肌肉不断收缩着,将几根沾血的木刺挤出。
这时才有机会看清对手的样貌。
黑影几乎比他高出一倍,头顶将将触及横梁;面带幽蓝,如老瓜皱皮;双目闪闪,宛若掣电;一张血盆大口,稀疏的牙齿有寸许长。
这是山魈?还是什么妖魔?
四枚明晃晃的魂环暴露了身份,这是人变的。既然是人,那便没什么好怕的。
郭晔向右挪了半步,让一座塑像挡在身前,同时右臂抬起。伴随爆竹般的脆响,山魈上身飙出血花,嘶吼一声朝侧方飞扑,第二轮飞凫打在墙上,碎石飞溅。
对方速度太快,且对环境的熟悉远胜自己,他只能根据魂环的微光瞄准,山魈接连发出痛呼,却打不到致命处。
又是一轮齐射,山魈的上身被打得后仰,下肢却牢牢立住。借破洞照进来的星光,郭晔看清它的脸,皮肉被火焰烧熔后重新凝固,颧骨暴露在空气里。
他猛地哆嗦一下,山魈借机冲至身前,灵镜铠表面缝隙骤然射出光芒。凭野兽般的直觉,它嚎叫着向后倒去。
若它不躲,没良心炮会直接轰在身上,虽然这个距离郭晔自己也躲不掉,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不待山魈反应过来,身子猛地向左一闪,紧接着从泥塑右侧飞了出来。藤甲缩紧,双脚同时踹在丑陋的兽脸上。
巨大的冲击令山魈控制不住平衡,郭晔也倒飞出去,一触地便弹了起来。山魈仰起头,脸上又结结实实挨了第二脚。
喀嚓一声,三根兽牙一齐折断,和着鲜血口水喷出。除非颈骨强度赛过钢铁,否则大脑必会震颤不已。
第三个目标应该是胸口,用蜷起的膝盖砸击要害部位,可一击毙命。这杀招是陈诚教他的,郭晔刚跃到空中,山魈的双眼瞬间变成血红。
感觉到巨大的危险,来不及想其中原因,强行止住攻势向后翻去。山魈以诡异姿势发力弹起,擦着他身子扑到梁柱上,四爪深深抠入。
想不通它如何在卒然间脱离混沌,又以违背物理法则的方式发力。郭晔立开步子,左前右后,手中长棍抖了一抖,背心处尽是冷汗。
那山魈趴在梁上,却未立时进击,而是疯狂地扭动身子,如鬼上身。长开大嘴,咿咿呀呀唱起歌来:
“生……大海心,沉水穴口……旦游虚空,暮归……水宿……”
山魈闭目陶醉,仿佛身心都沉浸在歌声里,落入旁人耳中却是意义不明的嚣叫,凄如夜鬼哀号,令人胆寒。
唱到高潮之处,还用利爪在胸膛、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脸上却无痛苦之色,神情愈发兴奋。
数根藤蔓顺着梁柱攀援而上,如蛇般隐蔽,却在爆发时失去目标。山魈一个飞扑跃到神像顶部,发出愤怒的咆哮,眼眶瞪得几乎裂开。
神像一只较完好的手臂中握着铜剑,被山魈一把拽出。郭晔没来得及后退,狰狞的利刃横扫过来,几乎能感觉到剑身激起的气流。
他后仰躲避,剑刃擦着鼻尖掠过,几茎发丝被切下。还未来得及喘息,山魈拖着巨剑旋转,第二剑又斩了下来!
这一剑无论力道还是速度,几乎不在杨岳鸣之下,使用者却不会手下留情。郭晔想也不想,长棍末端生出刀刃,以同样的动作旋身挥出,长刀被他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径长五尺的圆。
双方都避无可避,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半截铜剑破开穹顶,不知飞到什么地方。胸口气息一窒,郭晔蹒跚着后退,山魈拖剑再进。
碧色的光芒倏忽闪灭,斩马刀在刹那间荡开了断剑,双方都受到猛烈震击,长棍跳弹着,似要从他手中飞出。
灼热的血从甲缝中渗出,刚才那两记重斩,将郭晔双手合谷撕裂。
“接受死亡的现实,才能找到生路。受死之心,也是无碍之心。”
修炼之初,祖父向他讲述三种心境:自保之心、共死之心、我死之心。
自保之心是下乘,保护自己便相当于放弃胜利,等同没有保护;共死之心,是取胜之心,可焕发强大意志;我死之心,符合兵法原理,所谓绝处逢生,心智上,死心让人获得彻底自由,技术上,死地会逼出全新可能。
忽有金属迸裂的巨响。
斩马刀脱手飞出,铜剑如愿斩在郭晔腰间,却未能将他拦腰斩断,山魈掌中只余一截剑柄。石板上稀疏地洒下几片血,郭晔按在腰间的手甲沁出红色。
他以另一只手抵在山魈腹部,头顶一轮幻日浮现。
将魂力以光和热的形式释放,力量之源则是太阳。这是郭晔第一次全力释放阳炎,碧色的金丝藤以他为中心蔓延开,脚边的石板上泛起片片绿意,甚至生出嫩芽。
阳炎如同有生命般澎湃涌动着,将一人一兽纤毫毕现地映照,看似平淡无奇的光晕,却令它骇然惊叫。
阳光落在身上,并没有带来暖意,粗黑的毛发一根根脱落泯灭,下面的血肉开始融化。山魈挥掌将郭晔打飞,嘶吼着向后暴退,可阳炎始终纠缠着它,直到肚腹烧出可怕的空洞。
阵阵阴风在神殿内吹起,那是山魈在剧烈喘息。它猛力抬足一踏,以落脚点为中心,地面骤生一圈波浪。
波浪席卷了整座神殿,郭晔直接抛飞出去,空中喷出一团血雾,落地时一个趔趄栽倒,狼狈无比。他用武魂牵引着身体站起,觉得胸口很闷,像是被淤血塞住,又或者堵着什么别的东西。
“死就死吧。”
郭晔抬起头,似乎想好好看看这可怕的野兽,但疲惫与失血令他眩晕,甚至看不清山魈的轮廓。
山魈喉间发出低吼,内脏的伤势已经难以挽回。它现在只想挖出这个少年的心,将他的血献祭于神的祭坛,自己的躯壳与灵魂都会得到超脱。
郭晔凝聚最后的魂力。
山魈张开两爪,最后一次发起扑击。
郭晔抬起手臂,手中多了样管状物事。他眼中没有了一切,只有那可怖的巨兽,强烈的痛楚被忘记了,全身肌肉舒张,魂力潮水般释放出去。
“再……见。”
雷霆咆哮,金属弹丸命中山魈的胸口,摧枯拉朽般压碎胸骨,进而钻透身体。弹丸因高温变成赤红色,蕴含的魂力在体内流淌,像是融化的钢铁。
它在巨大的冲击下停滞,眼中的诧异至死都未散去。
无数的毒虫自伤口与五官中钻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郭晔爬去,可一触到阳炎的余热,便匪夷所思地化为灰烬。
山魈的身体迅速崩塌,像是有火从里面烧出来,将它烧成焦黑的两截。
……
地上的两截残躯渐渐萎缩,化为瘦弱的人形,看着那张苍老而悲苦的脸,郭晔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宋驼子。
倒塌的神像,将肖大嘴三人的尸体埋住,他没心情搭理。供桌上的蜡烛倾倒下来,黑布盖着的东西,大致能也猜到是什么。
一瘸一拐地走出神殿,前院亮起了火光。如影视剧中的警察一般,当事情尘埃落定后,巡捕们终于到了。
倒也未必刻意拖延,他们不仅被沙尘暴耽搁,还在路上遇到一队绺子,只能绕小道过来。看着风尘仆仆的一干乌合之众,郭晔叹了口气,他算是明白,为何肖大嘴之流的货色都能为祸一方了。
至于军队,他们是不会管这些琐事的,里面还不知有多少肖大嘴这样的人。
这样也好,若这帮家伙来得早些,卷进和宋驼子的战斗中,活下来的不会有一半。这还是当机立断,从一开始便分散逃亡的前提下。
看着几乎被破坏殆尽的大殿内部,每个人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领头那人语气忐忑,跟在郭晔身后道:“这些……都是您做的?”
“他也有份。”郭晔面无表情地指指宋驼子的尸体,随后指挥巡捕们处理现场。按他的想法,若连这些事都做不好,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在他的干预下,没人靠近那两片残尸,远远丢火把过去烧成了焦炭。随后搜查了神祠,倒塌的神像下砖石虚浮,掘开地面,露出一具无头尸体。
有经验的老巡捕掀开黑布,断定这颗头颅原本安在上面。
葬了车夫的尸体,继续深挖,总共发现三十来具残尸,还有的骨头都朽烂了,没法拼凑。驿所开办的这些年间,不知填了多少冤魂在里面。
据宋小娥交代,她与宋驼子并非义父女,只是搭档,同时还是露水夫妻。两人从十年前接管这里,遇到合适的目标,便假扮父女,引诱到神殿杀掉。
由于不是魂师,众人对她也不甚警惕,只是单独绑在一间客房里。见郭晔推门走入,宋小娥露出含有胆怯的媚笑,将身子扭得分外妖娆。
“省省心吧,阿姨。”郭晔给了她一记耳光,接着反手又抽了一记,“我才不到十四,武魂也不是邪火凤凰。”
抽完后自己都觉得意外,他明明不是喜欢使用暴力的人。
这两巴掌暗含劲力,宋小娥牙齿松动,头晕眼花,只得老实交代了关于宋驼子的事。
十年来,她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也通过他谋取钱财,两人形成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如同家人。每次害人后,财物宋驼子一般是不取的,除了购买很多丹砂与药物,只是搞些神神秘秘的仪式。每天夜里,他几乎都会朝西方跪拜,念咒作法,最后才是冥想修炼。
宋小娥最开始有些好奇,后来也厌倦了,只知道出自西方的一个神秘教派,曾在与大势力的冲突中吃了亏,他是逃出来的。这些年一边隐藏行迹,一边凭暴力手段谋生,但很快发现做强盗太辛苦,还容易走空,不如开黑店杀人劫财,倒也安稳。
“那你呢?他有没有教你什么?”
宋小娥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没,我每次问他什么都不说,问多了还会发脾气。”
郭晔点点头,这女人最后如果只脖子上挨一刀,算便宜了。他打算一个人待会,出了屋门,独自站在月光底下,忍不住看着自己打满绷带的双手,上面还积着血痂。
与郑屠那次一样,宋驼子临死前的样子,也如烙印般刻在心里。
不一样的是,这个人,是他亲手所杀。
郭晔的手开始颤抖。
“这……这位……我……”
他抬起头,眼前是个有些腼腆的男人,年纪不大,穿着破旧的黑衣黑帽,是前来的众人之一。小巡捕咬着牙,似有些不敢看他。
“我姓郭,叫我小郭就好。”
噗通一声,小巡捕跪在地下,嚎啕大哭,脑门磕得一片红肿。郭晔看不下去,强行拽他起来,“你这是做甚?”
小巡捕只是哭,手中攥着枚拉弓用的的铜扳指,已经上了锈。一旁的巡捕头子见了,摇摇头,哀叹一声。
据他说,小六这孩子娘亲死得早,他爹三年前出了次公干也没回来。本来还不到做巡捕的年纪,大伙看他可怜,便让他顶了他爹的缺,至少能有口饭吃。
这扳指,是他爹的贴身物件,从不离身,刚从土里刨出来。至于那堆碎骨头哪些是他爹的,实在没法分辨。
“我斗胆叫您一声郭兄弟,您今日帮我们新丰城铲除了一个大害,让这么多枉死的人能够重见天日。这只有我们几个,但只要回去,这一片的人都会感激不尽。”
那巡捕头子躬身行了个大礼:“无论左老爷子,丰原号的汤掌柜,还是城里其他富户,肯定都有重谢。”
“我没时间,”郭晔摇摇头,“也没这心情。不过你们如果真想做些事答谢我,确实有一个办法。”
“您说,我老邢豁出这条命也给您办了。”
“你们来时骑的马,借我两匹,再来个会赶车的。我还有段路要走,但现在……不方便,正好有辆现成的马车,送我到边境就好。”
几位巡捕面面相觑,不是难做,而是过于简单,简单到超过他们想象。邢捕头反应最快,“您现在就走?”得到肯定答复后忙招呼道:
“还搁这磨叽啥?麻溜地挑两匹好马给郭兄弟套上。小六别号了!再号你爹也活不过来,快去准备赶车,到地方机灵点!”
强自支持着爬上马车,郭晔身子一沾座位,摇晃两下,软软横倒下去,脑中却依旧纷乱。
乱世之中,人性便被浓缩,浓缩后的人性彰显出善与恶。肖大嘴的恶,是欲望的偏执,用钱财引导一切行为,当兵无法满足便劫掠,劫掠不成便盗墓,胃口大了便杀人夺财。
相比之下,宋驼子或许更可怕些。与魂力等级无关,他的恶出自狂热,将自己化为祭坛,以暴行供奉他的神……
未等想出结论,意识便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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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晔本来不想睁眼,全身每个细胞都哀号着要休息,但他还是起来了。
不起来不行,旁边这孩子哭得太瘆人了。
见他突然坐起身来,燕小六先是眼睛瞪得溜圆,随后“嗷”一声跳出三米外。
“鬼啊——”
“鬼你大爷!”
燕小六是个实诚孩子,说赶车,真赶了一晚上的车。到第二天上午觉得腹中饥饿,才想起来问郭晔要不要吃早饭,不料任他怎么叫都没反应,呼吸脉搏几乎也探不到。
“我还以为你死了……”说着把嘴一咧,似乎还想哭。
“等会等会,”郭晔看了看被丢在一旁的铁锹,还有地上挖了一半的坑,面色煞白,“你不是要把我直接葬了吧?”
……
娘的,得亏醒过来了。
郭晔抬头狠狠瞧一眼燕小六,再低头狠狠咬一口烧饼,仿佛把他当成了下饭菜。
想到自己没死在邪魂师手中,反倒险些被这小子活埋,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就算没被闷死,也怪瘆得慌。
与宋驼子一场血战,体力与魂力双重透支,最终导致他的昏迷。在这期间,武魂不断滋养体内伤势,最初站起来还需要搀扶,现在已经勉强可以行走。
恢复的代价,便是能量的极度匮乏。原本预备三天的食物,还有新买来的一半,在燕小六惊恐的目光中,全部消失在郭晔嘴里。
最后灌下一整壶水,拍拍肚子,满意地出了口气:“复活了。”
他现在至少恢复了自理能力,不过随着与边境不断靠近,安全系数也在逐渐降低。看看车前挎把腰刀、愣头愣脑的燕小六,郭晔摇头叹息。
他实在不敢把自己的安全寄托在这孩子身上。
直到与万物宗的货队汇合,才算是松了口气。这支队伍共有三辆大车、二十匹马、十二个人。临时首领是老爹麾下的得力战将——杨岳礼父子,与杨岳鸣不同,这二位主要负责陆地上的事务。
未曾料到的是,当郭晔入队后,领头人自动变成了他,据杨岳礼说是老太爷的安排。
原本加上他会变成十三人,但多了个小意外:临分别时,燕小六哭着喊着不愿意走,非要郭晔把他捎上,说是一路上做牛做马都愿意跟着。
郭晔心说你没把我活埋就谢天谢地了。
马车是新丰城车行的,至于那两匹马,按这孩子的解释,邢捕头他们会以损耗的名义上报。病死老死走失自杀都有可能,只是这次不为了弄钱而已。
马也会自杀?长见识了……
郭晔一向是抹不开面子的人,被燕小六一通哀求便没了主意,想到这孩子照顾自己也算尽心,便捏鼻子认了。杨岳礼看样子不太乐意,但既然现在以少宗主为首,也不好说什么。
“少宗主这一身是?”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他除了靠自己的重剑,剩下就是一双老辣的毒眼。郭晔的身体状况瞒不了他,无法,将宋驼子的事略述一遍,听得一旁的燕小六紧张无比。
杨岳礼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是少宗主第一次杀人?”
郭晔点头。
“心里难受吗?”
“是有点,不过……”
想起宋驼子化身山魈时的凶暴,坑中掘出的骸骨,还有燕小六跪在自己面前一下一下叩头……
他摇摇头。
“少宗主很幸运啊,第一次杀掉的,是这种恶贯满盈的家伙,不会有什么罪恶感。”
郭晔很明显不太愿意聊这个,将话题引到别处,“杨叔叔,这最后一辆车装的什么?我看轮子印比其他两辆都重。”
杨岳礼瞟了旁边的燕小六一眼,淡淡道:“兵刃。”
燕小六身子一歪,差点从车上栽下来。
……
不言那朝餐暮宿、转径寻坡,又行了一日,将次天晚,车队抵达龙门镇。出了此镇,便也出了斗灵地界。
此乃山穷水尽之处,也是通往星罗的要道之一。传说上古时期有异兽在此化形为龙,故得名龙门。
车队到了镇子,但见那廊房俱倒,墙壁皆倾,少见人之踪迹,只余杂草从菁。细看时,人流都聚在镇子里,不少加枪带棒,持刀挟棍,多为獐头鼠目、面像可憎之人。
其间还夹杂些镖队马帮,看谁的眼神都不太善良。当郭晔从车上下来后,那些人才松了口气,或许觉得一个孩子不会带来太大威胁。
刚刚走近一家客店,守门的汉子有意无意把柴刀挪到脚边,小声道:“小相公还是走吧,这里没有空房,把命留下不太值当。”
听口音是南方人,想不到能遇见老乡,郭晔也换了口音:“难道这龙门镇不太平?”
那汉子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既然是乡党,叔给你一句话:快走,走夜路也比留在这强。”
“多谢老叔,只是我们一行早就人困马乏。衣食住行,住排行前,都是混日子的,谁在乎多几天少几天?”
“你要真不怕死,”汉子起身朝镇中心一指,“最大的龙门客栈,据说还有几间上房。”
郭晔呵呵一笑,拱拱手朝汉子作别,临走时扔过去一个小酒壶当作谢礼。待他走后,汉子把酒壶凑在鼻端嗅了嗅,随手扔进旁边的泔水沟。
这地界,没人会接受来历不明的礼物。
转过几条街,便看到龙门客栈。里面的人并不多,门口坐着几个腰别短棒的花胳膊,就着火盆烘烤干粮,见到郭晔一行人纷纷避让。
掌柜的迎将出来,郭晔订了四间上房,由于用的现钱,立刻换了张恭顺面孔,即命小二(欸嘿嘿嘿我又出现了)打扫客房安歇。牲口棚里边,供的也是上好豆料。
管教支应饭食时,郭晔表示拒绝,只说要借这里的锅灶。
“劳驾还请问一下,这龙门镇为何突然多出来这些杂类?”
掌柜苦笑一声道:“小少爷有所不知,听说南边的星罗军近期又不安分,在边境一带打起谷草。这些盗匪都是来从星罗来避祸的,就在镇子里哪也不去,等到军队撤了才会走。”
杨岳礼听到这话,眼珠子转了两圈,嘴里小声骂了句不知什么脏话。郭晔看在眼里,忍住了没问,只是吩咐众人不能用客栈的食水,包括调料。
客栈的上房不错,称不得豪华,却也干净。安歇下来后,他才问杨岳礼为何会这般反应。
“天杀的孟疤瘌眼儿,光顾着闷头数钱,忘了我们还在这边呢!”
郭晔没听懂。
在祖父的同期战友中,孟宗德现如今算是吃得最开的一位,在星罗北方军中混到一席之地。郭家的军中人脉,他在其中占比不小,同时也是万物宗非法军械的来源。
郭璥除了作为前辈,对他有着提携之恩,甚至还间接地救过性命。在他的帮衬下,孟宗德渐渐也成为一名合格将官,只是用兵风格略偏保守,在杨岳礼口中变成了怂。
按他的说法,当年是老爷子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现在混出头反而抖起来了。
这位瞎了只眼的中层军官,或许只是个二流将领,但交际手腕是绝对的一流。从贪污受贿、倒卖军械、吃空饷再到个人作风问题,据说还有与天魂斗灵的边军开黑市的念头。
这些换一般人身上八十颗头都砍掉了,脑袋还安安稳稳留在孟老头肩膀上,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当然,这些问题每人都有,但能做到五毒俱全的还真不多。
对于辖区内的盗匪,能主动进行驱逐者,已经算是负责任的军队。现在想想,四国之间流血冲突有时发生的十分偶然,一片草场都有可能引发小型战争。
在杨岳礼与郭晔看来,龙门镇的局势已是危如累卵,不知镇子里的人又是怎么想。
管不了,也没法管,他们不是来打抱不平的。既然这里的人自己都不在乎,他们作为一群过路人,怎么去管?天一亮就出发,快点穿过这片倒霉地方才是真的。
米饭配上简单的肉汤蔬菜,就是车队众人的饭食。燕小六这些天胃口大开,据他说,自己这辈子很少这样放开肚皮吃过。
巡捕并不像一般人眼中那般威风,实际上他们的待遇足以用可怜形若。不仅经常被拖欠那点少得可怜的酬劳,无论遇到兵(为什么这也要和谐)痞还是恶霸,都没有反抗余地,有时心情苦闷,也只能拿老百姓撒气。
而百姓们遇到麻烦,第一时间也是找他们,这便造成两个群体互相敌视,却又无法分离的现象。
前几日见过的邢捕头,至今也尚未婚配,因为太穷。之所以暗示燕小六靠上郭晔,只是不愿耽误这孩子一生。
至于那些“自杀”的马,属于实在揭不开锅时的应急手段。巡捕房的制服与佩刀从来不是齐全的,有时三四人共用一套,其它都已经当出去了。左立鑫,便是他们的销路,这也是为何以他马首是瞻的原因。
听他说完,杨岳礼没说话,只是又给他添了勺肉汤。
……
正洗刷碗筷,杨策走了进来,对着父亲耳语几句后便出去了。郭晔问他何事,只道:“少宗主不必忧虑,外面打听到几个不开眼的,把咱们当成肥羊,策儿会打发他们。”
这“打发”究竟什么意思,郭晔也没问。
因为吃得有些撑,燕小六早早便倒在床上睡觉。只有郭晔与杨岳礼相对而坐,一个修理自己的魂导器,一个入神地观看。
“杨叔叔如果感兴趣,等我手法再熟练些,给您也做一套。”
“哈,这老杨我可受不起。”
不一阵,有人轻轻敲门,杨策进来小声道:“都解决了,亲耳听到他们要去联络别人。”
杨岳鸣点点头:“那我们二更出发,他们若不怕死,尽管来吧。”说完朝郭晔笑笑。
郭晔只觉这位长辈的笑容令人起鸡皮疙瘩,听着外面哗哗的竹哨声,将燕小六推了起来。
十一个大人和两个半大小子,还有一个孩子,看样子这孩子还是小队伍的领袖。这对于一群走投无路的盗匪而言就是一桌珍馐佳肴,那四辆大车无论怎么看都很诱人。
郭晔到了院子里,细听外面的动静,虽然没有人声,但他确定四周已经人满为患。
回头看一眼掌柜和小二那片房间,里面黑乎乎的。估计就算自己被乱刀砍死,他们也不会露一下脑袋。
几个花胳膊守在大堂里,脸上写满了不安。当郭晔一行人下来后,统一露出欢天喜地送瘟神的表情。
“祝你们一路顺风。”其中一个笑着道,余下几个也一齐发出哄笑。
当看见杨岳鸣他们取出甲胄套在身上,花胳膊们的笑声停止了,其中几个开始检查弩机与弩箭的油封时,大堂里已经一人不剩。
除杨家父子之外,十名看起来极为憨厚的车夫,在极短时间里变成嗜血的武士。
郭晔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还没能得到足够的休息,并对打扰他休息的人充满了愤怒。至于外面聚集的乌合之众,除了燕小六没人把他们当盘菜,有能耐的早就离开了,留下的都是混饭吃的废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废物,一旦聚集起来也可横行乡里,村镇们只能结社自保。贵族领主的不作为,是他们最强有力的支持。
大门打开,外面漆黑一片,只有清冷的月光照在地上,杨岳鸣牵着马走在第一个。三辆货车,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行进着,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只是他们多心了。
走到一片开阔地,才有个提着草叉的汉子笑着走出来,还未等喊出那句著名的“此山是我开”,队伍中的杨策抬手便扣动了弩机。
切口没喊出来,汉子喉咙里穿了根弩箭,跪在地上想要拔出来。
平时和和气气的杨岳礼,此时突然变得无比凶残。连武魂都不用,随手扯了柄铡刀跳出去,抡圆便砍,只听一声脆响,刀子从肩膀头一路劈到胯骨轴。
鲜血在夜色里呈现诡异的黑红,飙出一丈来高。杨岳礼退开一步避免脸上沾血,若无其事地将劈成两片的尸体踹到路旁,朝黑暗中咧嘴一笑,退回到车队里。
四周异常安静,他能听到很多粗重的喘息声,这群人在犹豫,不知会犹豫多久。
不过凭杨岳礼对这类人的了解,很可能是永远。
“奶奶的,你们狂得没边了!”
标准的西南腔,从树林子里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