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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道路镀上厚重的金黄,每块石板似乎都融在阳光里。路旁的古槐,龙中树干与婆娑树冠都被染成古铜,枝叶间传出有气无力的蝉鸣,仿佛故意拖延这炎炎白昼。
快到伏天了。
一点小小的黑影,在官道右侧跳跃行进,行人往往只能看到影子一晃而过,回过神来已在十几米开外。顶着竹笠的是个少年身姿,轻快地迈动双腿,看不清他的眉目,只见面庞上泛出微微潮红。
路过一间茶棚,他一个急刹停在原地。抬手拂去额前一绺乱发,微微喘息着,摘下笠帽扇风。
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材不高,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着稚气。略歇息了一阵,伸手敲敲棚子下的木桌:“老板,水多少钱?”
“五个铜子,再加三个,可以续一碗。”
郭晔几乎要直接走人,想了想,还是数出八枚铜魂币撂在桌上。这价钱比预想的要贵不少,但谁让人家占了好地段?
“劳驾问一下,新丰城还有多远?”
茶摊老板躺在阴影里,声音从遮脸的草帽下传出:“再往前五里就是。”
“多谢。”
没动摆在桌边的瓷碗,在水壶中添了两碗的量,一面走,一面小口啜饮。老板摘掉草帽,露出一张慵懒面孔,若郭晔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衣料颇为时尚,仿佛史莱克城里的白相人。
他缓缓直起身子,望着少年的背影自言自语:
“大热天喝热水,真是撞鬼了……”
学年结束之前,家里边来了信,安排郭晔一路上的归程。这次没有专门派人来接,他要先到斗灵与星罗边境处与一支家族货队汇合,随之一同回归。行走路线也与往年有着区别,不是朝东南方径直穿越,而是由东转南拐一个弯。
郭晔对自己路痴的毛病已有一定认知,一路上紧赶慢赶,生怕耽搁了行程。幸而未有太多偏移,仗着脚程快于常人,不足两天便入了斗灵国境,若不出什么意外,他赚了一天半闲余时间。
走远路,都是赶早不赶点。
到了地方,日头刚落下去,城门尚未关闭。郭晔放慢脚步,随着人流一并入城,在一处小客店订了间房,随后出去置办几天的食水,见城里没有宵禁,便在街上转悠起来。
他也不愿往远处走(主要担心迷路),绕了一圈准备回去歇息,心里计算之后几天的行程,忽见胡同口的茅厕钻出四个男人,不由得一愣。
这年头,上茅房都要组队,不会是撞鬼了吧?
四人都穿着夜行服,身上挂着大包小包,一人手里拎着把雨伞。郭晔暗自纳闷:难道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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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觉得身上一阵恶寒,下意识问道:“什么人?”
四个人不答话,转身便走,刚要抬脚,走在最后那人扭头甩来一样事物。仗着眼明手快,郭晔一扯肩上的干粮袋子,啪的一声将来物打落,钉在地上。
本来想追,经短暂考虑后放弃了,多半只是几个小毛贼,没必要花太多心思。
他拔出地上的事物,是根长铁钎,一头磨得锃亮,锋利无比,另一边是可以当握把的弯钩。这东西,已经够得凶器标准。
“世道真是奇了,上茅房还带着家伙。”
郭晔蹙起眉头,他有预感,放过那几人或许是个错误。出于好奇,他找块布将铁钎裹住,收在包袱里面,回了客店。
……
由于脑子里琢磨事情,次日郭晔醒得很早,出门时天刚蒙蒙亮。他没有立刻启程,而是先找了家当铺,不打听打听昨天的事,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与很多当铺一样,新丰城的这家,明面收当,暗地销赃。朝奉交际三教九流,什么玩意都能瞅上两眼。
他要的就是这种人。
当铺还没开门,朝奉端着碗热茶,正安排伙计卸门板。郭晔走到门口,一猫腰便钻了进去,旁若无人地跨过门槛,来到柜台前边。
“欸!谁家孩子!”
伙计追过来便要揪扯,郭晔也不睬他,踮起脚打量五尺高的柜台。朝奉用碗盖撇开茶叶沫,慢条斯理地嘬一口,见伙计累得面红耳赤,那少年脚下生根一般,便道:“做你的事去吧。”
“小孩,如果偷家里的东西,我们这是不收的。”
郭晔垂下目光,没言语,只是一挥手,一枚金魂币落在柜台上,转了两圈,骨碌一声躺倒。
朝奉摸了摸袖口,里面有固定在铁条上的刀片,只要伸直胳膊,刀尖就会从指间探出,“耍什么把戏?”
郭晔摇摇头,又抛过去一枚金币,只见第二枚平稳地压在之前那枚上,严丝合缝。
之后是第三枚。
朝奉忽觉耳孔有些瘙痒,用小指掏了两下。
郭晔朝柜台走来,朝奉伸出手臂,撑起五指,以便让他看清楚些。
“你最好站在那里。”
“那,您看这个怎么样?”
郭晔停住,将最后一块物件掷出,落在三枚金币上。朝奉飞快扫了一眼,眼珠便再没动过,碗中茶水开始荡漾。
柜台上只是块普通的银牌,但半个大陆的人都认识那颗怪物脑袋——史莱克的徽记。
见对方神色有异,郭晔松一口气,他本不太愿用此种手段,但这是最快捷的方式。朝奉放下茶碗,从柜台后转了出来,这下看上去顺眼多了——最起码不用仰头。
“真对不起,这东西,”他苦笑着用双手递过校徽,“我们小地方不敢收。”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两人坐在八仙桌旁,每当有茶碗空出来,便会有伙计上前倒满。
交谈中郭晔得知,朝奉姓左,前年便到了知天命的岁数,祖籍星罗,自祖父辈便经营着这间当铺。与其他地方区别在于,这里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军械。
四国有着数不清的杂牌部队,自然也有数不清的逃兵,很少有当铺敢典当武器,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敢于做这行的,都不是一般生意人。
“茶不错,谢谢。”
郭晔赞叹一声,将一个长条包裹放在桌上,往朝奉面前一推,“您能帮我认认这东西吗?”
左立鑫有些意外,本以为对方是敲竹杠的,已经做好吃哑巴亏的心理准备。他端着铁钎,打量了一阵,摇摇头便放下了,“我没见过,看样子像什么工具改造的。”
“瞧这磨损,应该前不久还用过,您从哪得来的?”
听他这样说,郭晔有些失望,只说昨晚在路上捡的。对这个回答,左立鑫自然不信,他也不指望对方相信。
刚要起身告辞,左立鑫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压着声音道:“昨儿夜里发生了一起奇案。”
“怎么回事?”
“东关的丰原号,让人黑了。里面的红货没了大半,两个镖师全被抹了脖子,听说刀口得有一拃长。”
他张开手,比量一下长度。
“什么人做的?”
“我的小爷哟,”左立鑫笑道:“要是这么快就破了,还能叫奇案吗?”
天还没亮,丰原号的掌柜照常到了店里,敲门没人应声,心中便觉得不对,先请了巡捕房的人。撬开门,才发现人死了,钱也没了,大铁柜子敞口对着他们,形如嘲讽。
“奇就奇在,几把锁子都是完好的,门窗没人动过,除了一地血啥也没有,都不像有人来过。听说巡捕们去了一堆,现在还忙活着,半点线索都没。”
郭晔打听了位置,心里一沉,丰原号就在昨天走过那条街上,和那间茅厕隔得不远。
自己好像犯了个错。
“怎么?”见他皱眉思索,左立鑫将铁钎包好,推了回去,“您觉得和这玩意有关?”
“您上午有时间吗?”没头没脑地,郭晔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左立鑫一张脸笑出皱纹:“这把老骨头趁着还没锈住,多动动没什么。”
“如此便多谢了。”
丰原号门口聚着一群人,两名巡捕正向外抬尸体,郭晔远远瞄了两眼,都是一刀致命,伤口能看见骨头。左立鑫上前打了个招呼,便带他进到里面。
和之前描述的一致,除了地铺席子泡在血里,其他地方连显眼的痕迹都没有。哪怕魂师所为,也很难做到不留线索。
“屋里就这俩人,总不至于互相抹脖子吧?再说这么大的柜子被捅开,居然连动静都没有,真是奇了。”
有个巡捕一面发牢骚,同时将地上一枚金戒指揣进自己怀里,郭晔也不揭穿,只是问:
“墙壁都完好无损?”
那巡捕被他盯得发慌,只好道:“检查过,都是好的。”
左立鑫解释,现在年景不比往常太平时节,开店铺的都怕遭贼,丰原号也不例外,连墙缝都糊上了。据说原本的后墙与茅厕之间有道空隙,很窄,小孩子都钻不过,照样用砖头砌得死死。
郭晔未发表什么评论,他知道有些人可以通过锻炼,使身体适应特殊的狭窄地形,甚至不必是魂师。
自己也算其中一个。
他和左立鑫绕进胡同去看,砖头一直砌出四米多高,超过丰原号的房檐。
转了半个时辰却收获寥寥,郭晔不免有些沮丧。正犹豫要不要将昨晚的事说出来,左立鑫却道:“您那根铁条子,能不能再让老夫看一次?”
郭晔递了过去,老朝奉看的比之前还要仔细,又低头琢磨一番,道:“小店有一位主顾,是个土夫子,他身上几件器械和这东西有些像。”
经他这一说,郭晔也怀疑起来。要说起土夫子的家伙什,这铁钎还真有可能,可这城里又没有坟地,他们能刨什么?
“正好现在是饭顿,您若赏脸,我便约个局,把他也请来。”
“叨扰。”
据左立鑫的介绍,此人姓陈,名昊。对郭晔的身份,他只是隐晦地暗示两句,陈昊也没问什么,只是闷声干了一杯。
看了那铁钎,他便断定出自同行之手。土夫子在升棺发财时,这东西用作探墓和捞宝贝。
“这玩意我不用,但也见过几次。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这附近应该只有一个,肖大嘴。”
肖大嘴是东边来的野路子,会些武艺,早年在斗灵军里干过伍长,后来因劫掠一支商队被通缉,跑出来改行挖土。至于是否为魂师,便不为人知了。
左立鑫道:“那他眼光很准啊,丰原号的水深,不但可以销赃,还跟城外几伙绺子和骆驼队有来往。这肖大嘴弄得这么隐蔽,多半是黑吃黑。”
陈昊笑了:“你左老师的水难道就浅?”
左立鑫嘴里“嘁”一声,正了正头顶的帽子:
“我们当铺救穷人之急,乃是真正的积德行善。”
郭晔快听不下去了,忙问道:“做您这一行的,除了挖土,难道还会穿墙不成?”
“穿墙自然是不会的,但可以挖墙。”
他的态度似乎令陈昊挺满意,多讲了一些秘辛。
挖墙角,除了人事方面的小动作,本义还是盗贼的古老手艺,很多大贵族甚至皇家都专门养着这类人。
据说,密谍们进行绑架时便常用这手,挖起墙角如庖丁解牛,开出足够一人通过的洞,墙不塌,声不出,带着雨伞油布,是为遮光。往往自家老爷已经进了刑房,家丁护院们还和傻子一般。
类似的故事,郭晔通常只相信三成,在无数人口口相传下,早就不是原先的样子。但肖大嘴若真能做到这点,倒也称得上活学活用。
左立鑫不解:“可墙上没痕迹啊。”
“会挖墙,就肯定会砌墙。在这说不出个什么,你们带我过去。”
在丰原号后街的茅厕里,陈昊找到被拆过的墙。砖头都被码得严丝合缝,连破损都挑不出来,若不是砖缝里边的灰泥对不上,还真不好弄。
从这堵墙钻出去,便是与丰原号之间的狭窄空隙,后墙也有拆过的痕迹。陈昊将松动的砖头一点点抠出来,后面竟是块铁板,郭晔用手捅捅,很结实。
左立鑫咂舌道:“这丰原号防贼做的这么好?老夫过两日也得学一下。”
此路不通,地上又发现了新入口,想来是肖大嘴他们挖墙不成,便做回本行。地道另一头说巧不巧,也是丰原号的厕所,出口就在马桶边上。
陈昊捂着鼻子,大骂着从地洞里退出来:“这帮灰孙子,真他妈不是玩意!”
“祖师爷的手艺,居然拿来做这种事!”
郭晔画了张平面图,他在这方面虽然只是半吊子,也获得两人一致称赞。据陈昊估算,这些工程,白天自然是不可能做的,即便老手也得忙活三四个晚上。
他恨恨地捶了下墙壁——自己昨晚该出手的,即便事情已经发生了,至少能抓到贼人。
那两名镖师尸体的惨状还映在脑子里。
几名杀人越货的盗匪,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郭晔除了懊悔,还产生了些别样情绪。
受了好处,陈昊二话不说便卖了同行,建议他去西城门打听。肖大嘴为人张狂大胆,从来不走小路,即便进城销赃,也是乘坐马车大摇大摆地出入。
他手下有两人比较特殊,一个姓朱,专刨有钱人的新坟,后来跟了肖大嘴;一个王胖子,据说做过风水先生,阴阳术数略通一二,主要负责定穴。
郭晔同时请左立鑫帮忙,在巡捕房查到此人的案底。肖大嘴本名肖十一,入过两次笆篱子,其他和陈昊介绍的八九不离十。在地上不小心掉了袋金魂币后,郭晔便光明正大地翻出份过期通缉令,对照着画了张像。
仅从肖像来看,肖大嘴可以算名副其实,除了额头的伤疤与脸上青记,鼻子上翻,嘴唇向外撅着,嘴角差点咧到耳根子去。光这副尊容,走在大街上不知得吓坏多少孩子。
东西城门外是通往附近城镇唯一的官路,若有来往马车,多半也是走这里。郭晔独自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眯着眼张望,今天这天气不光炎热,还有大风,没多久身上便全是灰土。
黄沙漫天,路上空荡荡不见多少行人。就在他想要放弃时,沙子里钻出辆马车,车夫整个裹在土里,只有眼睛向外放着光。
在没有引擎的世界,马车就是公共交通,有钱人出城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否则不足以彰显自己的体面,魂师也不例外。魂导器自然也是种选择,但在三国还属于稀罕玩意。
郭晔走到路中间,伸手拦车。
车夫看样子有些惶恐,似在犹豫要不要冲过去,最后看清是个半大孩子,没好气地勒住马——刚才差点当成劫道的。
“劳驾,搭个车,去天灵城串亲戚。”郭晔说着抛过去一块银饼子。
“太远了!我们不走那路。”
车夫将银子放在嘴里咬一口:“或者你后天再来这等,一会有沙尘暴,我得寻个地方避避。”
“那正好,”他跳上车,“我也要避避风。”
没等车夫说话,郭晔拉开车门,钻进里边,抬头便看见一张大嘴。
……
车里只有一大一小两人,小的是郭晔,坐在他对面的是个中年汉子,衣裳收拾得利落,只是这张脸没有生好。与画像上有七八分相似,应当是肖大嘴本人。
上下打量郭晔一番,肖大嘴咧开嘴笑笑:“搭车啊,娃娃?”
郭晔差点没忍住直接动手,只是胡乱点个头,又把视线垂下去,不料这人仍不消停。
“瞅你细皮嫩肉的,家里挺有钱吧?一个人出来,也不怕被绑了票。”
“……”
他发誓,送这几个人进监狱之前,一定要把这张嘴缝上。肖大嘴没白长这张大嘴,一开口却只想让人抽他。
“不爱说话?看着也不像哑巴孩子,反倒像个丫头片子,不如我小时候闯愣。”
“欸你家在哪,是做什么的?你爹妈疼你不?大风天出门也不陪着。”
郭晔没找到接话途径,只好道:“老叔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嘿,原来不是哑巴。”
见他眼神发直,肖大嘴哈哈大笑,“老子以前是当兵的,现在不干了,改行当强盗,不过还是一边当兵一边打劫好。”
他在郭晔头顶比划着:“娃娃,你个这么小,将来可以做个丘八,箭射不着你。”
郭晔闭上眼,背靠车厢壁,不再言语,只是偷摸打量。他怕再聊几句直接把肖大嘴掐死,就找不见另外几个了,两世为人,头一次听人说话这么累。
又走了半个时辰,就在郭晔快要被逼疯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这有座几乎废弃的神祠,四周一片荒芜,不远处是片坟圈子。
里面睡过乞丐,住过土匪,不知何时改成一家民营驿所,是出城东进的一处落脚点。
入门正面便是祠堂,左右两侧厢房改成客房。院子里稀拉地栽几棵半死不活的树,上面缠着枯藤,门口幌子有气无力地随风飘摇,比起人间更像鬼域。
院角缩着个瘦老头,站起身招呼车夫卸马,看样子是老板。老头是个驼背,车夫唤他宋驼子。
郭晔没进祠堂,帮着车夫牵马,跟到了后院。里边更是荒凉,野草能没到膝盖,神殿比前边的祠堂高出不少,倒没那么破败,门上挂一把快锈死的锁。
前后转了两圈,吃进去不少沙土。回到院里,见只有宋驼子一个,郭晔表示想进殿里边瞧瞧,老头说什么都不答应,只道:“你可不能进去,这里边不干净,吃小孩呢。”
看他哆哆嗦嗦的样子,郭晔愈发怀疑,冷笑道:“神殿能有什么不干净的?还是说供着什么邪物?我瞅里边还挺利整的。”
宋驼子咳嗽起来,没答话。
“到底有什么不敢让人看?你这不会是黑店吧?”
“可不敢乱说!”老头连忙摆手,“怕你了,我开门还不行?倒霉催的……”
废半天劲才把锁眼捅开,宋驼子让出道路,“看两眼就出来啊,晚上说什么也不能进。”
大殿里黑洞洞的,郭晔掏出照明魂导器,四下扫了几圈,没看出什么门道,只见两旁泥塑森森罗列,穹顶蝙蝠密密挨排。
当中孤零零立着神像,造得红须倒竖,赤眉飘焰;凿牙锯齿,千睛百眼;三头六臂,身龙形鷃。估计是年月久远,已然半朽,不少地方泥漆剥落,露出木头骨架。
强忍着腐朽气看了半天,也忆不起这是哪路尊神,两侧是破裂的台子,碎砖洒了一地,不知道原先摆的什么。
郭晔走近神像,将灯光向下照去,除严重的磨损外,似乎还有不少磕碰痕迹。
背后有脚步,他一回身,宋驼子站在一座塑像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不说话的时候,更显苍老。
“您还是先去歇着吧,我一会自己看完了会锁门的。”
老头摆摆手,没说话,两眼只是一个劲往梁上瞅。
郭晔抬头,梁上、穹顶都贴满奇怪的符纸,风一吹,哗啦啦地响,仿佛门外传来脚步。
每发出一次怪声,老头身子就一抖。
郭晔不再多看,灭了灯,告一声罪,走出殿门。身后,宋驼子躬着上身,颤巍巍地将锁芯插回去。
外头风沙愈发猛烈,浑浑噩噩,纷纷絯絯,细尘遮人眼目,粗沙蜇皮针麻,刮得人满眼生花。
回到祠堂,里面把门关上了。他用劲推开门,一股风携着沙土卷进去,里边几个声音骂将起来:
“哪个不长眼的?”
“操!关门!”
“他妈的……作死啊!”
郭晔从门缝里钻进去,关上门,一松手又开了。有个圆球样的胖子冲过来,把石墩子挪到门后顶上,狠狠瞪他一眼,才回到饭桌坐下。
旁边是肖大嘴和一个矮子。
他不能确定是否为昨晚那几人,黑灯瞎火的,对方肯定也认不出自己。
瞧这几个的反应,多半是一伙人,提早来等着头领。郭晔隔了张桌子坐下,不一会出来个姑娘和众人招呼,生得花容月貌,自称宋小娥,是宋驼子的干女儿,左手提个锡壶,右手端了盘白切肉。
郭晔只点了些简单菜饭,没有要酒。
估摸着,已经到了下午未时。肖大嘴笑呵呵地走过来,不由分说便坐在郭晔身旁,另两人也停住动作,转身盯着这边。
“什么事?”
郭晔面露不快。
肖大嘴笑得更加欢畅:“琢磨着怎么下手吧?还是说在等人?小娃娃胆子不小,就是太容易露怯了,像个兔儿爷。”
“你误会了,”郭晔强颜道:“我才多大年纪,哪敢做这个?”
肖大嘴伸手指指两个同伙:“这天,这世道,还敢独自和人搭伙,不是黑吃黑,就是条子,除非你吃药吃坏了脑子。”
又看看顶在门上的石墩:“这玩意没百十斤力气可挪不动,你是哪个魂师学院出来的?”
没等他回话,那胖子突然接口:“干嘛啰嗦这么多?都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现在谁是骡子谁是马,你俩不如试试。”
郭晔听出胖子在拱火,反倒冷静下来。左立鑫找的巡捕应该出发了,他还得在这泡一会蘑菇。
真若动起手来,他有绝对把握取得胜利,只是一旦伤及无辜便不妙了。况且怎么把人带回去也是问题,郭晔尽管也经历过不少战斗,但亲手取人性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这个狠心。
肖大嘴却不那么冷静,腾地站起来,差点把桌子带倒,另两人也朝这边走。郭晔叹一口气,把手伸进兜里,三人一晃身子,同时往腰间摸去。
他再度掏出校徽,搁在桌上,“你不是问我从哪来的?就这个地方。”
肖大嘴两唇蠕动一阵,最后只挤出一个字:
“操!”
骂完之后,他坐了回去,指着郭晔道:“咱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逼急了,老子才不管你什么史莱克!”
气氛正紧张时,宋小娥走了出来,坐到肖大嘴腿上:“几位爷哪来这么大火气?”
肖大嘴搂过她,在嘴唇上啃了一口,笑声比以往还要响亮:“爷们逗闷子呢,”又朝那矮子道:“去看看马喂好了没,明天一早就走。”
夜里,肖大嘴三人又在祠堂喝酒,宋小娥在一旁作陪,郭晔没凑热闹,早早回了客房。
屋里灯火照到外边,能看见沙土在地上翻滚,还有个影子,前后扭来扭去,像是跳舞。郭晔没看到这些,做了些准备,便熄灯睡了。
闭上眼睛时,他打定主意,如果肖大嘴一伙走时巡捕房的人还不到,便直接撕破脸皮。
第二天凌晨,郭晔起身出屋,进了祠堂,几个人都在,就是没有车夫。店内见不到一件完整桌椅,其他客人战战兢兢躲在一旁,肖大嘴正在发飙,提着把刀子在宋驼子眼前划拉,一旁的宋小娥怎么也劝不住。
一见到他,矮个子怒骂一声便冲上来,手里拎着长管叉,还没等递出去,便被一把拧到背后。肖大嘴和胖子跟过来,郭晔松开矮子,一脚踢他个跟头。
肖大嘴似乎还不想直接动武,原来昨天夜里车夫不见了,马也跑了,只剩一辆空车摆着。
郭晔心里边同样糊涂,昨晚他考虑过将车夫赶走,这样能争取到不少时间,只是苦于找不到时机。现在他自己消失,反而令人不安。
“人不见了,掀什么桌子啊?”郭晔冷笑道:“桌子底下藏着人还是马?你要大伙蹲地下开饭?”
肖大嘴面红耳赤:“妈个巴子,你再多嘴一块剁了!”
“告诉你们,”他用刀把子指着宋氏父女,“老子就是肖十一,丰原号的人是我杀的,货也是我洗的,谁敢捣乱直接送他一刀了账!”
宋驼子哆哆嗦嗦道:“没有马,你们可以骑骆驼。”
“这他妈的连根骆驼毛都没有!”
宋小娥流着泪解释,这两天会有骆驼队经过,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里面总会有空骆驼,骑上就能走。“求各位爷别闹事,这些天的房钱都不算了。”
又待了一个白天,不要说骆驼队,巡捕也不见一个。郭晔正犹豫着自己动手,听见院子里边有动静,暗自调动着魂力,细听脚步声轻微,是个女的,才算松了口气。
宋小娥正挨屋敲门,里面都没回应,想来是白天被吓怕了。自己这边的门被敲响时,郭晔躺在床上,没吭声。
听她走了,郭晔起身向外看,只见宋小娥浓妆艳抹,最后竟敲到肖大嘴他们那间。这种鬼快比人多的小店居然也加褥子,他只能感叹世界奇妙。
不知都说了什么,只见三个匪徒搂着宋小娥,肆意调笑着,晃晃悠悠朝神殿方向走去。
“我的妈呀,玩这么刺激?”
郭晔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妥,纠结一阵,下了床悄悄跟过去。宋小娥开了锁,里面还是一片漆黑,四人一块进入神殿,带上了门。
路过马棚时,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做。这时风已经停差不多了,天上下起了雨,只不过不是水,是土,沙沙作响。
看晦暗不清的月色,现在估计已过了酉时,不会再有更多人来了。郭晔缓缓迈步,走到大殿门口听了一阵,毫无动静。
按捺住疑惑,他从手环中取出一个喇叭样事物,贴在门上,照样听不出什么。郭晔原地等了会,把心一横,几下翻上屋顶,挑个破口,将周围瓦片轻轻掀去。
掏出足够他通过的洞,郭晔吸口长气,纵身跳了进去。
殿里不见人影。
供桌上摆着个铜盘子,上面蒙了块黑布,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旁边插着两支红烛,烧得正旺。
周边塑像在跳动的烛光照耀下,全部变得面目狰狞,血发朝天;当中最大那尊轮廓不清,两边鬓毛,却都是红晕紫染,几从须发,恍惚为枯死枝杈。霎时间,一座小小驿所,宛若阿鼻地狱。
不会真是闹鬼吧?
就算几个人都被鬼弄死了,总该留下尸体才是。
唯物主义在这个世界似乎不太好用,郭晔将呼吸放轻,缓缓踱到神像后面。
三具尸体倒在地上,头颅破裂,码放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