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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你可是装晕?”
卢栎这句话问出,怀欣面上戒备更浓,“你是咳咳……”她咳了两声,“怎么看出来的?”
卢栎却不答,只垂眸道,“怀夫人很关心你。”
言下之意,你这样,被她察觉,她会很伤心。
怀欣用被子掩住脸,“我知道,母……夫人最聪明,我瞒不过她。可这种事……我要怎么说?”
被子底下的人又开始颤抖,卢栎眉心微蹙。
“你很喜欢怀夫人?”他试着转开话题,不让怀欣回忆那些她害怕的事。
“嗯。”怀欣声音有些闷。
卢栎声音轻缓,“听说你是庶女,怀夫人把你养在膝下,却也没有特别关心你。”
“胡说!”怀欣有些激动,声音都紧了,“夫人待我很好!”
此时有丫鬟听到动静,端了药进来。
怀欣长呼口气,在丫鬟伺候下喝了药,感觉喉咙舒服很多。她清了清嗓子,挥手,“你下去吧。”
丫鬟看看坐在床头的卢栎,站在窗边的赵杼,再看看只着中衣的怀欣,面色有些犹豫。
怀欣瞪了她一眼,“想什么呢?这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卢栎微笑看向丫鬟,“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六小姐,否则怀夫人也不会允许我们在这里。你若担心,就在门口盯着。”
古代礼法严谨,为避人言,卢栎和赵杼呆在怀欣房里时,房门是敞开的,院子里的丫鬟只要往厅边一走,就能看到他们。此前周妈妈与一个丫鬟就在厅内守着,现在大约换班了,新过来的丫鬟不放心。
丫鬟咬咬唇,还是下定决心说了,“可是小姐生病……吹不得风……”
“大夏天不吹点风,是想我病更重干脆热死么!”怀欣身体好一点,嘴上不饶人的性子便又透出来了。
卢栎乐于看到这一点,起码比颤抖着身体害怕的说出不话要强。
“六小姐身体抱恙,好在治疗起来并不难,只是心绪郁结,需要散出来才好。大夫也曾明言,时时开门透气,开窗让六小姐赏景,有助病情恢复。”卢栎微笑看着丫鬟,“听大夫的总没错,是不是?”
丫鬟这才松口气,朝卢栎赵杼深深一福,“奴婢越矩了,求贵人不要见怪。”
卢栎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奴婢就在外面,小姐若有吩咐只管支应一声。”丫鬟这才与怀欣请辞。
怀欣不耐烦的哼了哼。
等丫鬟走后,怀欣才与卢栎道歉,“对不住,这些丫鬟都被我惯坏了,个个都想管着主子。”
卢栎微怔,转而笑了,“你们主仆相和,甚好。”
“谁与她们和了!”怀欣又侧过脸哼哼。
丫鬟担心主子健康和名誉,主子担心丫鬟得罪他们被记恨,这不是相和是什么?
卢栎总算有些明白了,怀欣这小丫头,心里颇有些别扭呢。
“愿意与我聊聊怀夫人么?”他继续这个话题。
怀欣轻轻咬唇,“为什么?”
“因为……怀夫人对我不好呀。”卢栎笑笑,拿起三脚香几上的红泥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娘与怀夫人曾经关系很亲密,可我上门请见,怀夫人直接给下马威,拒绝姿态明显,非常不近人情。”
卢栎心中始终有个疑问,他觉得如果不解决这个疑问,就算怀夫人答应了与他说苗红笑之事,估计也不会说的特别深,特别交心,“……所以我不喜欢怀夫人,当然,她大概也不稀罕我喜欢。”
但是,他最需要的,就是那些更深刻的事。
所以了解怀夫人是件比较重要的事。他有种直觉,在怀欣这里,他能得到些什么。
大概因为救命之恩,又或者最狼狈的一面被卢栎看到过,怀欣很信任卢栎,面对他时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洒脱,“夫人就是很容易让人误会,我小时候也很恨她。”
“哦?”卢栎有些意外。
“太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得了,”怀欣抱着膝盖,头垂着,看不到表情,声音非常轻,“奶娘说,我小时候长的很像我的嫡姐。我的生母生下我后大出血,落了病根,没撑多久就去了。夫人有天看到我哭的伤心,大概忆起往事,见我可怜,就把我抱到正院……”
可是怀夫人很少抱她,也很少看她,她是被奶娘带大的。到了三岁,天天要去给夫人请安,小小年纪,规矩做的足足,她行礼比任何一个姐妹都端正,可是怀夫人并没有给予过多赞赏。
长大一点,姐妹们一块玩,抢花儿,争衣料子,争父亲的宠,小小的人,小小的圈子,就开始有了勾心斗角。这个说我姨娘受宠,我想要什么都能有,那个说我有哥哥,将来有倚仗,你们得与我交好。怀欣那时刚刚明白嫡庶的意思,便得意洋洋的说我是嫡母膝下养的,将来要充做嫡女,比你们都厉害。
一句话引来众姐妹群起攻之,怀欣被狠狠欺负了一顿,哭着跑去找怀夫人,怀夫人还是没有理。
怀夫人说别人欺负你,你不能欺负回去?哦,还骂你了,那你不会还嘴?打不过别人,就矮下身不要招惹别人,骂不过就好生听,好生看,好生琢磨。
别人骂你,你便找到别人最痛处,狠狠踩回去。别人打你,你要不就忍气吞声,要不就想办法,把人打的再不敢惹你。
不过是姐妹们争吵,你就哭哭啼啼找我做主,将来你若嫁了人,夫家的妈妈,丫鬟拿捏你,妯娌挤兑你,你也来找我哭?
……
最初都是这样的小事,怀夫人都不怎么管,只是以不怎么亲切的态度,告诉她她需要往哪个方向努力。随着她渐渐长大,再遇到困难,怀夫人连方向都不指了,让她自己想,再问,怀夫人只会板起脸问,你就这点本事?
那失望的神情灼的怀欣眼睛生疼,她下定决心更努力,变的更强,终有一天,要让怀夫人刮目相看!
“小时候与姐妹吵闹动手,别人的娘嘘寒问暖,心肝儿肉的哄,夫人……只会训我我哪里做的不对,不好,下次应该怎么样。那时候,我是恨她的。我总想,既然不喜欢我,看到我就只想教训,那当初为什么要把我抱过来养?”
怀欣声音有些哽咽,半晌,抹了抹眼睛接着说,“可当我慢慢长大,把房里的事样样理好,手段连最刁的下人都怕;夫人随意丢给我几个铺子,我能让它们一年赢利翻两倍;纵使……纵使遇到今日之事,我虽然害怕,却从没想过要寻死,这一切,都是夫人教导。”
“她教会我看事长远,不要总想着面前蝇头小利。她教会我人生总有得失,要了解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取舍。她教会我世事艰难,女人尤其不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一切都要靠自己。她教会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好好对待自己,成为最美好的自己,自会吸引来最好的人……我不该为庶女身份困扰,不该为小小内宅争斗苦闷,那样很蠢。我只要坚强勇敢的长大,自会有芳华绽放,可以笑对人世间所有风雨,可以引来最优秀的人最朋友,家人。”
“娘亲……从没说过任何煽情的,亲切的话,但她教给我的太多。”怀欣吸吸鼻子,“我今年十三岁,可有时与十七八岁的名门嫡女也聊不来,觉得她们很幼稚。与怀瑜胡闹,我有时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让夫人多看看我,哪怕是骂我呢……”
卢栎听懂了,怀欣没说一句怀夫人是好人,可是字字都在证明她是好人。
“我之前装晕……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怀欣转过脸,黑亮的瞳仁像被洗过一样,干净清澈,“施逸他……很恶心,当着我的面,强|暴尸体……别的姑娘遇到这种事,大概会吓的想死,我当时也很害怕,可是现在只有恶心,我不想死。我不知道夫人想看到我什么样的表情,不知道我会不会让她失望,我不想再看到她失望的脸……”
卢栎笑了,“你仍然觉得,怀夫人不喜欢你?”
“她抱养我,只是因为我与已故的嫡姐长的很像,把我养大,是不能放开已经揽到手里的责任……”怀欣有些疑惑,“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卢栎眨眨眼,眸里波光浮动,光华流转,“她听到你失踪,立刻晕了过去,看到我们有线索,强撑着病体,骗过你大哥,小心跟着我们,一定要亲眼看到你,方才放心。就算看到了你,举止亦多有失态,你还觉得,她不关心你?”
怀欣眼神有些迷茫。
卢栎又道,“你可曾见过她对旁的人如此?当然,你的嫡兄弟除外。”
怀欣想了半晌,眼睛一点一点变亮。
“所以,只要你健康,安好,旁的事对她不重要。你任何反应都没关系,她关心的是你这个人,你怎样,她都不会失望。”卢栎指尖敲击桌面,檀木小几发出清脆声响,清脆动听。
怀欣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娘她喜欢我!”
“嗯。”
“我要去看她!”怀欣说着就要下床。
卢栎把她按住了,“怀夫人在休息,你也病了,需要将养。来日方长,有些话以后有的是机会说,你现在带着病去看怀夫人,她才会生气。”
怀欣抿抿嘴,坐了回去,像是认同卢栎的话。之后她咬咬唇,睫毛忽闪,看样子还是心存忐忑,“母亲……真的关心我?”
卢栎颌首,微笑着看她。
怀欣又笑了起来,大眼睛水亮,小脸红扑扑,看起来完全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卢栎暗自点头,又放了心。
“怀夫人这样待你,你不会好奇么?”静了一会儿,卢栎出言试探。
“好奇的,”怀欣杏眼微弯,“所以我经常偷听她和周妈妈说话。”
“周妈妈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很忠心,母亲偶尔会和她说些贴心话。”怀欣想起往事,神色又迷茫起来,“母亲常与周妈妈聊起一位闺中密友,她好像很喜欢那个人,敬佩她,思念她,可那个人好像死了。我有时候会想,母亲好像是希望我成为她那样的人,有一双慧目,有聪明的头脑,坚强,独立,永远不哭,用笑容对待一切……”
“母亲好像每年都花大把银子,探听这个人的下落,可许年多过去,总也得不到好消息。有次母亲病了很久,静卧养病,不让任何人打扰,连父亲过去都要通报,我很担心,悄悄跑过去,想偷偷看母亲一眼,正好碰到周妈妈在劝母亲。周妈妈说这么多年找不到线索,如今又被人威胁,再继续下去恐会有了不得的后果,劝母亲放弃。母亲却说,就是因为如此,才更要找,因为阿笑遇到的危险肯定更大……对了,母亲那个朋友名字里有笑,母亲唤她阿笑呢!”
卢栎面色不变,心中却波澜丛生,阿笑……是他的母亲苗红笑么!
“怀夫人说……要继续找……那个人?”
怀欣点点头,眉头蹙着,“母亲还说,知道阿笑有个儿子,却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哪里。她知道以阿笑的聪明,遇到应对不了的危险肯定会好好把孩子藏起来,如果这样,阿笑就很可能死了。可她不甘心,没看到阿笑尸体,她不相信人死了,就算死了,她也要帮她报仇,于是一直在线索。”
“母亲之前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后来被不明底细的人威胁,担心自己被盯上,反倒不敢找了。她说,她相信阿笑多过自己,孩子只要被她牵连,一定是安全的。”
“一个月前吧大概,母亲在街上偶然遇到一位从兴元来的柏夫人,两个人似是旧识,聊了很久。当时我陪着姐妹们在旁边铺子里选胭脂,还去请了安,母亲那时很高兴,归家时脸色却很沉。我又不小心偷听到母亲与周妈妈说话,母亲很不高兴,说什么‘这事太危险,和该大人担着,小孩子怎么可以掺和,出了事怎么办’,她好像在责怪怀夫人,说若换了她,必要好生保护孩子……”
怀欣回想完前事,长长叹口气,看向卢栎,“你看,母亲就是这么别扭,还很固执。可她是好人,你别讨厌她,好不好?”
卢栎眼睛有些热,他好像有些明白,怀夫人是怎样的人了……
他阖起双眸,长长呼气,把心内思绪全部压下去,才睁开眼睛看怀欣,“今天看到那样的事,害不害怕?”
怀欣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时害怕,撑过来了,也就不害怕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事么?”
怀欣脸色一白,咬着唇别开头。
卢栎心内叹气,他就知道,心理这一关总是不好过的,若不好生调整,许会误了一生。所以尽管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并非他们两个未婚男女可以放开讨论的,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怀欣,你总会嫁人的。”
怀欣把脸闷在被子里,声音有些瓮,“我要当姑子,不嫁人了!那太恶心了!”
“你把遇到的事,心里的想法,告诉怀夫人,与她撒娇,让她关心你,好不好?”卢栎浅浅勾着角度,引导怀欣。
“不要!”
怀欣声音清脆又急切,就算看不到她的脸色,卢栎也知道她在害羞。他轻笑一声,继续引导,“你不是说,不知道怎样面对怀夫人?你把见到的事,心里的想法说与她听,示弱,撒娇,就是一种方式。”
怀欣这下明白了,被子一掀,希冀的大眼睛看着卢栎,“母亲会疼我,是不是?”
卢栎一脸正色,“当然。做母亲的最受不了孩子撒娇了。”
怀欣眼睛登时亮了,立刻思考这样做的可行性。
卢栎见她上钩,便释然了。怀欣年纪还小,对性很懵懂,又遇到施逸这样的变态,观念会受到冲击。也好在她还小,可以引导。把心里的话说与亲近的人听,在亲人那里得到慰藉,关怀,久而久之,会冲淡这种感受。怀欣很坚强,几年过去,她会变好的。
所以现在根本不需要严肃提及嫁人之事,他会与怀夫人沟通,告诉她需要注意的地方……
可再坚强,也是将将受过打击的少女,拖着病体,精神这么一会儿已经超强了,怀欣很快累的躺下去,又睡着了。
卢栎给她掖好被角,看了看窗外怀夫人院子的方向。
他手握成拳,告诉自己不急,不要着急……现在,该是审一审施逸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