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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栎记得珍月的样子。
巴掌大的脸,琼鼻,樱桃口,眉若远山,肌肤润泽晶莹,纵使死前痛苦,眉蹙鼻皱,她仍然很漂亮。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着一双好眼,明眸善睐,柔若春水。
卢栎可以想象出这个女子生前灵动的样子,必然水眸生波,眉目柔柔,笑起来或许嘴角还有梨涡。若她能嫁给一个好男人,必能把日子过的极好。
她会有几个孩儿,热热闹闹的环绕膝下,淘气又调皮,她可能故意虎着脸发脾气,也可能温柔笑笑,由他们去;待她老了,孙儿吵闹,她可能夸张的像寻常老太太一样心肝肉儿的喊着,也可能笑眯眯让下人拿出早备好的窝丝糖……
可她死了,花信年华,最美好的年纪,在这深深宅院里,自刑。
古人迷信,自己放弃生命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难入轮回,珍月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做下这个决定的?
地上跪着的冬雪,身形摇摇欲坠,面色惨白,唇畔渗血。
珍月死时,她刚刚吃了落胎药,将腹中胎儿流出。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做着主子计划好的事,她的心情是怎样的?会不会很害怕,会不会很孤单?
主仆二人最后一个对视,最后一句话,活着的人不会忘记,冬雪是否夜夜惊梦,魂不能安?
两个人悄悄做下这些事,若他们没能及时赶到,若余智没能来,若官府不重视,于天易发挥手段只手遮天,她们的牺牲……
卢栎紧紧握拳,手心浮出一层细汗。
他知道古代对女子束缚极重,却没有想到,一个生而富贵,出嫁前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姑娘,也会被禁于内宅,寸步不能动。被苛待,被禁锢,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竟是用自己的死换取一个并不是百分百成功的机会……
他曾经见过很多桩案件,随着阅历增加,能震惊到他的案子越来越少,可现在,他真的觉得悲哀,很悲哀。
“冬雪,杀人……是要判刑的,你知道么?”他声音轻幽似叹息。
不管谋杀,故杀,还是过失杀,都要负责任,就算是珍月相求,冬雪也是主观意识给予致命伤,情可悯,理难容,不可能逃脱法律制裁。
冬雪神色安静,缓缓给卢栎磕了个头,“谢卢先生,奴婢知道的。”
房间安静片刻后,于天易突然笑了,他抖了抖袖子,眸色略带得意地看着卢栎,“我早说过不是我做的,多谢卢先生揪出凶手,为我伸冤哪。”
卢栎目光一凝,墨黑瞳眸内怒气翻涌,“怎么,到了现在于大爷还不觉得自己有罪?”
“我有什么罪?不过是个疏忽失查之错,犯了哪条律法,你能耐我啊——”
他说着说着失声痛叫了出来,原来沈万沙忍不了他那丑恶嘴脸,撸袖子冲上前将人踹倒,狠狠揍了起来。
于天易不会武功,不查之下被沈万沙踹倒,骑在身上冲着脸直招呼。沈万沙也是气极了,一点不嫌自己疼,一下一下打的极用力,几下之后,于天易吐了口血,血里裹着两颗牙。
沈万沙也不会武功,能制住于天易只因出其不易,他年纪小,力气和身板都不如于天易这个成年人,于天易反应过来当然要反击,腿高抬,同时胳膊肘一弯,想要猛力反制沈万沙,不想哪里飞出两颗小石子,分别打在他的肘部和腿部的麻筋上,别说反制,他连基本防卫都做不了了。
沈万沙一边打一边骂,眼睛都气红了,“你这个畜生!你逼死了珍月,瞒过了整个上京刘家!你还想处处占便宜,下三滥的贱人,你怎么不去死!”
卢栎看沈万沙拳头见了血,眼泪鼻涕都飞了出来,心疼的过去抱住他的腰往后拉,“好了好了……不气了啊不气了……”
沈万沙死死拽着于天易的领口不肯撒手,不过他方才揍人用尽了力气,现在敌不过卢栎,眼看着于天易的脸越来越远不能再揍人,他腿抬起脚用力踢——
于天易胯|下被狠力踢到,疼的他弓起腰出了一身冷汗。
沈万沙胡乱踢着,他并不知道自己踢到哪了,反正就是用力踢,只要能踢到这个畜生就好!
卢栎把沈万沙搂在怀里拍背,又拿出帕子轻柔的给他擦脸,低声劝着,“你跟一个畜生较什么真儿……他做恶事,会有律法治裁,你打他自己还疼呢……放心,他一定不得好死……”
这些发生的太快,直到现在,杜氏才尖叫着扑过去,“易哥儿……我的儿啊……我儿无罪,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
赵杼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个少年,心里有些不爽。他甚至开始怀疑,沈万沙是不是有别的心思,也要抢他的王妃!
他朝元连丢了个眼色。
元连负手上前,盯着杜氏和于天易,“于天易,你私贩盐引,构建京兆人脉网,大批银两流入汇通钱庄,你身上有一印,刻吴强二字。景星,孙正阳,温年,关山……这些名字你不陌生吧,你与成都府,兴元府贪银案皆有关联。你迫害郡主女儿,商场倾轧致数户家破人亡之事皆不提,光祸乱官场一条,就足以判你斩立决。”
“本官手中铁证如山,桩桩件件皆可查。当然,你可以不配合,但狱中重刑,怕是你要经历一番了。”
元连是指挥使,是赵杼常用的先锋官,身上血气很足,这些话说的轻松,字字都像含着刀子,往人骨头缝里刮。
杜氏没听懂,但意思明白了,按察使大人是在说,易哥儿犯了别的大错,死,死罪?
她立刻大力磕头,“大人明察,我家易哥儿冤枉啊!”
元连却不理她,蹲下|身,冲于天易笑的邪性,“于天易,你身上背有数条人命,不可能判个简单的刑。听说过‘梳洗’么?”他用手比划了下,“这么大的铁梳子,又尖又利,往你身上一刮……一层肉就会抓梳下来,一下下,一下下,直到你血流干,肉梳尽,你还能哀嚎着死不透。”
“按说此等酷刑已被禁止,但本官为圣上钦赐按察使,替天子巡狩,圣上有言,允本官一切便宜行事,见到不法之事,可破例严刑给世人警示……”
于天易眼睛瞪大,露出深深恐惧,仿佛一点也不相信元连怎么能知道这些,这些事怎么可能会暴露!
元连冷笑,“若你配合,乖乖说出上线名字,交待过往,本官或可给你判个斩刑……铁证如山,于天易,你已是插翅难飞,好好想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说完站起来,大手啪啪拍了两下,门外马上有着军衣的兵士入内,个个体悍目锋,一看就知道是训练有素之人。
“带走!”
挣扎,不甘,恐惧……种种情绪过后,于天易目光呆滞,像失了魂的狗,不知道如何反应,任来人给他戴上枷铐,往外拉扯。
杜氏大惊,拉扯不住,扑通一声跪在端惠郡主身前,“易哥儿无罪,求郡主下令放人啊——”
端惠看都不想看她,扶着素妈妈的手站了起来,声音微哑,“同我去看看月儿。”
素妈妈微微垂首,姿态恭谨,“是。”
刘良玉一脚踢开杜氏,也没说话,与端惠往外走。
杜氏有些懵,易哥儿是郡主女婿啊,怎么能……
罗氏忍不住冷哼讽刺,“婆母啊,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觉得你是珍月婆婆吧,你可是她的仇人!”
杜氏一愣,反应了过来,死死瞪着钟氏,咬牙切齿扑了过去,“都是你——”
看完大戏,余智拍拍手站了起来,“这钟氏与于天易合谋,迫害郡主之女,杜氏也下手相帮,虽说是家务事,可郡主是天家血脉,此罪不能不能判哪。”
元连翘着嘴角笑了,“余老说的是……来人,把这几个都给本官抓回去!”
厅内一片哭喊,有喊冤的,有欲逃跑的,只有冬雪始终如一的安静。
冬雪被带走前,卢栎有些不忍,“我过两天去看你。”
冬雪回头冲他笑了笑,“谢谢卢先生,只是冬雪贱婢一个,无需先生挂心。”这个笑容放松又释然,有着十七八岁小姑娘独有的纯真可爱,卢栎知道,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心的。
……
闹腾过后,房间很快安静了下来。
于家人下场会如何,很好想象,于天易身犯重罪,是别想出来了;杜氏钟氏可能罪不致死,律法惩治后会被放出,可上京刘家不会放过她们,端惠郡主不会放过她们。
上位者无需事事亲为,只消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些人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
此事过后,京兆府里大概不会再有于家。
只是珍月后事还需操持,沈万沙现在情绪不稳,卢栎便请赵杼帮忙,前头去看看郡主和刘良玉有什么需要。
赵杼冷冷扫了沈万沙一眼,又用力捏捏卢栎的手,才不甘不愿的答应了。
卢栎拉沈万沙走出气氛压抑的房间,并肩站在庑廊,看着五月骄阳似火,照出庭中树影斑驳。
有暖热微风拂过。
沈万沙眉目低垂,声音轻轻的,“小栎子,我一直以为情爱一事很是美好。”比如他爹和他娘,恩爱的令人向往,他也曾期待想象,要娶一个娘亲一般的姑娘,生个自己这样的孩儿,一家人过着甜蜜恩爱日子。
卢栎摸摸他的头,“嗯,感情是美好的。”
“可为什么……他们要伤害别人?”沈万沙眼睛睁的大大的,满是伤心难过,他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