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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栎与张猛一起走到护城河,那具尸体已经被抬了上来。
有人死亡,不管是不是命案,第一时间都要堪查现场,张勇带着衙役们忙碌,隔开围观人群,仔细查看四周环境。
卢栎拉着张猛从人群空隙钻过,找了个视野上佳的位置站好,看向河边尸体。
死者是中年人,大约四十岁上下,肩膀宽阔四肢修长,此刻平躺在地上,左脚有鞋,右脚光裸,身穿松绿色绸质夹袄,黑色毛皮镶边,头发散开,远观胸腹鼓胀不明显,表情扭曲恐怖,嘴角有蕈状泡沫。
这人是溺死的。蕈状泡沫是生前溺死的普遍特征。
卢栎心下有了初判,目光微转,看向死者身边跪着的妇人。妇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细眉脸尖,皮肤白皙,身材纤瘦,穿浅青色袄裙,一直拿帕子擦眼睛,听她口中呼唤,应是死者妻子。
再看河边,河水流速很慢,死者尸体看上去没什么外伤,像是刚死不久,在此出现,大概落水点并不远。
张猛听到卢栎突然干脆答应陪他前来,一路上兴奋的不行,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直到看到尸体,情绪才有了些许变化。他紧紧拽着卢栎的手,视线间或看尸体两眼,又迅速移开。
卢栎感觉到手有些疼,偏头看张猛动作,突然笑了,“不是不害怕?”到底是小孩子。他边笑边挨张猛近些。
张猛眼睛睁的溜圆,嘴硬道,“我哪里害怕了?我都看好几眼了!”他看明白卢栎眼底戏谑,不干了,“你敢嫌我小,你还不是过了年才十六!”
卢栎很想说他二十好几了,想想算了,说出来有谁懂。
“我爹在那!栎哥你快看!我爹!”张猛找到张勇,指着方向让卢栎看,声音兴奋,“我爹是咱们县最厉害的捕快!一定能抓到凶手!”
卢栎敲了敲张猛的脑门,“你怎么知道是他杀?”
“他那样子不像做好一切准备专程过来跳水自杀的啊,衣裳都不齐整。”张猛想不到其它可能,“一个壮年这么死了,不是他杀是什么?”
卢栎笑了,“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他杀,具体如何,要证据来说话,不可以凭空猜测,更不能有先入为主的意见。”
张猛歪着头,“哥你这话和我爹一样!”
卢栎拍拍他的小脑袋,“不是要看你爹吗?咱们就在这里看,不要过去打扰。”
张猛用力点头,笑眯眯挨着卢栎,眼睛看着自家亲爹。
栎哥刚刚……好漂亮啊!虽说栎哥本就生的俊秀,可平日总一头扎在书里,都懒的看旁人两眼。刚刚栎哥看着自己,眸子黑幽幽亮灿灿,专注认真,好像晴朗夜里闪烁的星子,差点让他移不开眼睛!
见张猛不怕了,卢栎悄悄侧里往前半步,刚刚好挡住张猛视线边角,让他看不到尸体。
世上天生胆大的人不多,尤其未长成的孩子,见到尸体不害怕的很少,他还是挡着点,免得这嘴硬的小家伙夜里做恶梦。
卢栎他们来的时间并不早,张勇他们的侦察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不多时,就见张勇过来同尸体旁边跪着的妇人说,“你丈夫大概是意外溺死,你是苦主,心内可有什么想法?”
大安朝律法严格,高水平的验尸仵作却很少见,比如灌县这个小地方,根本没有仵作配置,这项工作基本由有经验的捕快兼担。有经验的捕快十几岁开始领差事,查案抓人,碰到的死者多,一般经验判断还是有。
简单的,比如溺死吊死病死什么的,大都会有合理的判断,得出结论后,与死者家属商议,家属认可其判断,自己家便张罗着收尸办丧事,如果不认可,那就得去相邻的大县请仵作并县尉什么的前来,一同侦案,落两方大印,事情才算了结。
捕快也非冷血心肠,看出来是凶杀的,自然要仔细按程序侦办,如果看着是意外,就看家属意见了。
那妇人帕子捂脸狠狠哭了两声,突然拽住张勇襟角,“我夫死的这么惨,绝不是意外,求捕爷帮忙,替我夫伸冤啊!”
张勇见多了遇事激动的家属,神色凝肃,“你先松手,你说你夫之死并非意外,是何原因?”
妇人看着地上尸体,声音尖利仓惶,“我夫水性极好,如何会溺死!”
张勇身后一个年轻捕快皱着眉,指着地上死者,“你且闻闻你夫身上味道,那酒味泡了这么久都没消,定是饮醉了,走到河边不慎落水,酒醉之人哪里有力气凫水,如周遭无人相救,溺死很正常。”
妇人咬着下唇,眼睛红肿,“我夫酒量甚好,连喝两天一夜,百八十坛都不会醉,昨日他酉时末才离家,到今晨才几个时辰,他断断不可能醉!”
要说人酒量大,几十坛不醉已令人侧目,哪有百八十坛连着喝两天一夜都不会醉的?这是夸张,是家属难以接受亲人死亡的现实。年轻捕快面色不愉,欲要再说,张勇抬手拦了,问妇人,“你确定你夫之死不是意外?”
妇人一头叩下去,“求捕爷为民妇做主!”
张勇摆摆手,“我只是个捕快,能做之事有限,不过你即有请,咱们父母官不会不接。但是你夫尸体,立案后暂会被移入义庄,以便稍后仵作来验。本案未结之前,如府衙未传,你等家属不可擅闯义庄。”
妇人抽泣着,泪水不断往下流,“小妇人明白。”
“那好,随后为查死者死因,官府或会派人去你家询问情况,万望家属配合。”
……
张勇结束了与妇人谈话,招呼手下抬来一扇门板,将死者移上去,带走。
其它衙役开始疏散围人群。
过来围观的大都是附近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有说可怜的,有叹喝酒误事的,有纯粹好奇看热闹,一脸‘关我屁事’表情的,大多数人面上都略带伤感,可有一个人……很特别。
卢栎看到这个人纯属偶然,因为这人正好站在他对面。这人年纪不大,看着只有十五六岁,锦衣华服,头上还带着玉冠,显是家境出身不错。可他的表现与张扬的衣着风格极为不搭。他手捏拳,齿咬唇,眼神游移,面上略带一抹悔色,身体有些缩,好像很担心引人注目,与旁人表现极不一样。
卢栎怔忡间,张猛脱开他的手,冲着张勇跑过去,“爹!”
张勇看到张猛,脸上肃然之色一点没散,反而更严厉,“谁准你来的?”
张猛赶紧回头把卢栎拉过来,“栎哥哥陪我来的!”声音洪亮,话说的非常理直气壮。
卢栎微笑着同张勇打招呼,“张叔。”
张勇一向疼爱这个相貌俊秀,与夭折儿子有几分相象,又特别爱看书通身气派文雅的孩子,心气顿时消了,狠狠按了按张猛脑门,“这死孩子,净会耍心眼。”
之后他没管张猛,直接问卢栎,“你怎么到这来了?这里有死人,不害怕?”
张猛可怜兮兮地捂着脑门,“爹呀我才是你亲儿子!”脑门又得爆栗两颗。
卢栎拉过张猛,给他揉着额头,答张勇的话,“还好,托小猛的福,一点没害怕。”
看那华服少年正随着人群离开,卢栎不再寒暄,上前两步离张勇更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话,“那位少爷表现略有可疑。”
张勇顺着卢栎眼色示意方向看去,瞬间目光锋利,莫非真的是他杀!
他相信卢栎,尽管卢栎只喜欢窝在家里读书,少有出门。
因为那些书,可是他祖父毕生心血,其中大半皆是讲说如何验尸破案的!卢栎读过那些书,就一定会有不凡之处!
他也相信自己感觉,那华服少年的表情的确不对。
张勇拍了拍张猛,让他乖乖的陪卢栎玩,转身亲自悄悄坠上了华服少年。
张猛目送父亲远去,转过头兴奋的同卢栎说,“我爹是不是很威武?他一定能很快抓到凶手!我以后要成为像我爹那样出色的人!带着捕刀巡视四方,保护百姓安和!”
卢栎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微微笑着,“很好啊,那你可要努力,好生读书习武。”
张猛躲开卢栎的手,“我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栎哥你不要凭自己大几岁个头高点就这样,我爹说了,我现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没几天就能赶上你!”
对上卢梭戏谑的目光,张猛皱皱鼻子,“习武我会好生努力的,读书就……算了,我爹说,干捕快经验最重要,我年龄到了去当差,好生磨练几年就行。”
卢栎本来应该和张猛关系最好,两人可以说是相伴着长大,可他毕竟是‘新来的’,对着张猛,有熟悉亲切,会下意识想照顾他,但有些亲近人才能说出来的话……他一时还说不出来。
他看了看天色,“接下来去哪里,回家么?”
张猛瞪大眼睛,“才不干!回去了你肯定又是看书,有什么意思!好容易咱俩一起出来,走,去四处逛逛。”
卢栎正好想了解世情,从善如流的跟着张猛逛了起来。
张猛带着他在集市上蹿,碰到新鲜玩意儿总要看上一看,零嘴买不了不少;带他去茶馆喝茶听书,还看了把戏;带他逛铺子,只逛不买,两人一路走着,午饭都是在街上吃的。
卢栎静静跟着张猛,只看不说,观察着四外情况,这趟收获相当大。这里的人说话虽不像现代,但用词很白,他全部能听懂,只要日后说话时稍稍注意,一定不会有问题。
就是……花了张猛好些钱。
卢栎随他走一路,大致能看出这里普通平民的消费水准,张猛这一路花的,估计几个月攒的零花钱全用完了。
前身是个书呆’,对钱财并不过分关注,卢栎一想,他应该用了张家不少钱……
偏偏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枉他那平王未婚夫每年数十车的好礼,竟一点都没落在他身上!
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卢栎想着,他得想个办法,怎么弄到点钱。
过了午,集市散了,二人也走累了,一起回家,到得门口分开,张猛回张家,卢栎回自己小院。
他的小院临街,有一道小门开在巷子里。
他伸手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一声冷笑,“你这扫把星怎么不去死,回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