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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元十二世纪,放眼望去,在这颗蓝色行星上最富丽最华腴的所在,大概非汴梁莫属了。
欧罗巴还在人口增长与生产力低下的矛盾里不可自拔,梵蒂冈只能翻出历书来,扳着指头给圣父、圣子、圣母、天使和圣徒的纪念日划成守斋日,好让食物不足的信徒们多断几次食。坚硬岩石砌成的堡垒里面,连香料都匮乏的贵族们,在自己的领地里打上一头野猪,拿岩盐抹了就算是无上的美味。
就是国王的厨房里,也在吃喝上拿不出多少创意和发明,古罗马时代的老饕们所津津乐道的飨宴早已成为绝响,厨师们只能在别的地方找些噱头——比如在烤馅饼里藏几只活小鸟什么的。
而在汴梁,风气就乍然一变,这座城市汇集了太多来自宋国各地州县的财富,在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还将吃喝看成是维持生命活动的基本需求时,汴梁城里的居民要烦恼的却是怎样吃,怎样喝。
夏日里昼长夜短,都门中的豪贵门第,早开始筹备消夏的雅集与小宴,一处处水榭中,都有家养的歌姬浅吟低唱。就算是沉沦宦海的选人,只剩下一张嘴的太学生,这时候也都三五成群,聚集到丰乐楼这样有名酒楼里,临窗听一阕小令,自家拍着大腿,看着满街穿葛着纱的女娘露出了胸口白皙滑腻的肌肤。
于是呼酒者有之,作歌者有之,讨了帐房的烂墨在墙上作诗作词者有之,在女校书的盈盈眸光下颠三倒四者有之,最后终究是酒酣耳热,在温柔乡里暂得黑甜一梦。
就算人睡去了,灯火也不稍歇,酒楼固然是灯火通明,那些挑担推车的路边摊也是彻夜不收,汤饼、馄饨、肉羹、薄酒、饮子,虽然及不上酒楼里做得精致,但也足够平头百姓在夏夜里消闲取乐了。
在黑夜里,从高空中俯瞰欧亚大地,也只有这座城市,彻夜灿然如昼,正如远道而来的夷商所口耳相传的那样,恰如“光明之城”。
汴梁城的夜生活是如此多姿多彩,相对的,酒水消费就毫无疑问地居高不下。酒水用得多了,酗酒的人也就多,至于饮酒过量而来的头晕恶心,也成了都门之人独特的烦恼。不知道多少太医家开的药铺,那“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的市招子,永远是挂得最高、最显眼的一个。
但是今日里,汴梁城里竟是格外地清爽些,也没有宿醉的醉汉,也没有被家人掺着、扶着、抬着归家的醉猫,七十二家正店,竟是有志一同地早早关了门。夜里虽然灯火仍在,夜游的行人却是稀疏得很,甚至都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道君皇帝治下,丰亨豫大、都丽华腴的汴梁都门?
只是七十二家正店里面,大掌柜、大东家,此刻都聚在潘楼里,一脸地遭贼遇盗的晦气模样。
“你们吴楼的锦夜白,也没有剩下?”
“空了,空了,酒窖里的坛子一个不少,泥封一个不破,可是里面的酒却给弄了个涓滴不剩!”
“又何止你们吴楼遭了这场劫数,丰乐楼的眉寿、和乐楼的琼浆、清风楼的玉髓、千春楼的仙醇……谁家不是给搜刮一空!”
有的人心有余悸,摇头道:“这手段,真不像是人干得出来的……”
有人没好气地打断道:“不是人干的,难道还是鬼干的?”
一个“鬼”字出口,有人便叫道:“莫不是五显灵官显圣,取了酒去?”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面色都是一变,汴梁城里做生意的人,最敬五显灵官,可也最怕五显灵官,虽然说五显灵官掌着偏财,可是一旦得罪了五显灵官,作祟起来也是让人受不了。某人敬奉五显灵官,结果五显灵官将他自家的银器当成“偏财”赏赐给他,这样的故事,市井间可是传了不少。
潘楼的大掌柜潘必正摇头道:“莫管是不是五显灵官显圣,明日里,俺总要去请一位道官来禳解禳解。这事情太怪,太奇,总是叫人不得安心!”
他这样说,也有人点头,也有说到大相国寺寻和尚的,也有说请阴阳生算一算吉凶的。正闹嚷嚷间,潘楼的待诏却是一脸惊异,直走了上来,附着潘楼大掌柜的耳畔低声说了两句。
潘必正听了,却是猛地跳起来,匆匆道一声少陪,就跟着那待诏匆匆下了楼。
他这一去,那些正店的东主、掌柜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少时间,却见一个个的帐房、店伴、伙计,都一脸见神见鬼的模样,匆匆地赶了来。一转眼间,就见着这些人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一个个急匆匆地下楼朝着自家酒楼而去,就算有熟悉的人互相打个照面,那表情也是一派的心照不宣。
就在潘楼的大掌柜潘必正奔下楼的时候,潘楼的帐房也正喜气洋洋地赶上来,先向着他作了一个揖:“东主,喜事,喜事!厨下那一口井水突然喷出一个朱盒,里面是百颗明珠,颗粒又大又圆,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好南珠!”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一面竹牌,双手捧着给潘必正看了:“东主,朱盒中还有这面竹牌,上面写的文字有些蹊跷,俺不敢做主,还得东主拿个主意。”
听了帐房这样说,潘必正倒是按下心思,将竹牌接过,只见那竹牌通体黄润,竟像是带着几分玉质,上面是一排古篆,也不见刀刻火烙痕迹,就像是天然生在竹牌上面一般。潘必正还算是读过书的人,仔细辨认过去,那古篆恰成一首小诗:
“招饮紫府醉刘阮,未省人间欠酒钱。走盘圆辉权且当,清霄朝日却归还。瞿昙舍利非为贵,随侯照乘欲比难。等闲莫绾女儿髻,只恐龙衔向九天。”
竹牌背后,又是一行蝇头小楷:“大宋宣和二年,竹冠子宴客于紫府山,遣溪神沽酒于汴梁。山居不用青蚨,留珠为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