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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沿着临江路缓缓行驶,停在了一个斜长的坡道上。
蔺晖久违地踢开小馆的拉门,首先走了进去,孙子期牵着孙乐童跟在后面。
小馆里很安静,只隐隐听得锅里咕咚咕咚翻滚着食物的声音,秦师傅一手托肘,倚在流理台旁边看过来。
“哟。”蔺晖随意地扬了扬手,“几年不见,你清减了不少啊。”
秦师傅面无表情地掸了掸烟灰,道:“这话该由我来说。”
“要不给你看看我的腹肌?”蔺晖作势撩了撩自己的衣服下摆。
秦师傅夹着烟,无声地抿了抿唇。
蔺晖这就算跟故人打过了招呼,转头给孙子期跟孙乐童拉开椅子,随后才自己坐下来。
桌上早有准备似的摆好了三副干净的碗筷,蔺晖拎起茶壶一边斟水一边道:“那啥,点菜,我要个口水鸡、筒骨藕还有……”
他的话才说出一半,那边已经默默地开始上菜了。
“省口气,你家小妹事先给我打电话了。”秦师傅吐了烟,一手端一碟,往来几回,小小的木桌瞬间整整齐齐地布满菜肴。
“这么几年也算没白长岁数,心细了啊丫头。”蔺晖微微诧异,笑着提起筷子各夹了块鸡肉到对面母子俩碗里。
“你自己吃,别管我们。”孙子期腾出手来给他舀汤,“孙乐童饿得早,我们吃过东西了。”
“行。”蔺晖也没想客气,抬了碗就直接开吃。
一时间,席间几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秦师傅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孙乐童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孙子期支着下巴看蔺晖。
“这么看着我干嘛?”蔺晖解决了一个红烧羊肉,随手抽了张纸巾抹嘴,调侃似的,“太久没见过你哥这么帅的?”
孙子期道:“保不准吃完这顿你转头就跑了,趁有机会多看两眼。”
“怕什么。”蔺晖笑,“这次回来,以后都跑不远了。”
孙子期没说话,默默夹起一片生菜给他包肉。
这时,秦师傅难得插了句话:“这几年,去了很多地方?”
“没,就在附近到处转悠了一会儿。”
“我听一个后辈提起,之前看见你在泰国□□拳?”
“打过几场,输得不要不要的。”蔺晖爽快承认,“幸亏小命没丢。”
秦师傅说:“你年纪不轻了,做事心中要有分寸。”
“嗳,知道的。”蔺晖点点头,又笑道:“当初半死不活,差点走了你的老路,端枪去了。”
秦师傅淡淡道:“你一个学历史的,少沾那些事。”
“就是闲得。”蔺晖漫不经心地总结了一下自己的行为。
短短几句对话,孙子期听得心中后怕,没敢搭嘴,就这么安静地料理着手上的食物。
秦师傅接着问:“这次这么突然地回来,有什么准备?”
“没什么准备。”蔺晖咬住孙子期递过来的菜包肉,含糊道:“c城要变天了,我顺路回来瞧瞧。”
无言片刻。
室内只剩下吃食间发出的细微声响。
“我算是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没资格说什么。”秦师傅缓缓地吐了个烟圈。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蔺晖没敛起脸上的笑。
“我跟你开过玩笑?”秦师傅反问他。
蔺晖侧头想了想:“好像,是没。”
“你喊我一声叔,就听我一声劝。”
“嗳,你说。”蔺晖头都没抬,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开葱花。
秦师傅将手里的烟蒂往瓷砖上随意一按,沉沉看向他。
“别脏了自己的手。”
***
吃过晚饭,从小馆里出来,蔺晖弓身抱了抱第一次见面就乖巧得不行的孙乐童。
“大舅舅要走了吗?”小崽子奶声奶气地问道。
“嗯,大舅舅要找地方睡觉。”蔺晖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孙乐童说:“可是你明明才睡醒没多久呀。”
蔺晖笑眯眯的:“大舅舅有事要做,得养足精神。”
孙乐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接着又闲闲地说了几句话,蔺晖冲孙子期随意地扬了扬手,转身独自走下斜坡。
孙子期牵着孙乐童站在小馆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过了半晌,才回头问了一声跟在身后的两个青年:“我想去下面散散步,方便吗?”
闻言,其中一个青年按着右耳低声说了几句话,得到了允许后才点了点头,示意她向前。
走下斜坡,就是中心公园。
园中道路纵横,行人三两,橘黄色的路灯倾泻而下,清风阵阵,树影斑驳。从僻静处一路往东,来到一个不大的广场上,头顶有强烈的照明,喷泉簌簌地涌动,一些人靠在栏杆边上休憩,一些人聚在一起玩滑板。
因为临江敞开的空间,所以即便人多吵闹,也并不显得刺耳。
东南角落的一盏灯下,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抱着民谣吉他,没插扩音器,就这么唱着歌拨着弦,脚下是一个打开的琴盒。
这人选的歌很旧,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流行乐曲,但胜在长得不错,而且嗓音抓人,所以四周聚集了不少驻足围观的群众,琴盒里也丢进了不少零钞。
孙子期站在江边吹风,就着灯光看了他半晌,在他唱到sayloveyou的时候,从包包里翻了一本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出来。
孙乐童乖乖地站在她身边,一会儿看人唱歌,一会儿看人滑滑板,不吵也不闹。
身旁的行人来来去去,孙子期没太注意,直到其中一个保镖小哥沉默地挡到了她面前。
几步之隔,一个身穿素色休闲衣物的中年男人支着拐杖站定在栏杆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透过金丝眼镜看向她。
孙子期怔了怔,瞬间反应过来,反手将孙乐童拉到了身后。
***
余明山在离他们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向前走。
孙子期下意识退了好几步。
余明山不以为意,只一脸平和地拄着拐站,背对着栏杆站直,没有其余的动作。
比起五年前第一次见的精神模样,他的头发已然半白了,脸色不好,穿着也随意而宽松。如果不是那种异于常人的气场跟眼神,在人群之中,孙子期真的会以为他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这时,挡在身前的保镖小哥回头,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我们先回避一下。”
孙子期“嗯”了一声,稍作犹疑,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目前看起来是。”小哥一边冲附近的兄弟做了个手势,一边回答道:“但不能完全确定。”
“不用那么大动作。”孙子期挡了挡孙乐童的视线,“他没有要怎么我的理由。”
小哥一丝不苟道:“余少吩咐过,不能让您跟余老先生碰上面。”
“结果还是碰上了。”孙子期淡淡道。
“刚才已经接到消息说丢了余老先生的行踪。”小哥脸色也不好,“没想到他会单独找过来。”
“他毕竟在c城这么多年。”孙子期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转头去看右侧的方向。
余明山掀了掀眼皮,下巴微收,就当是对她打了个招呼。
孙子期面色沉静地小小鞠了躬。
离得有些距离,也看不清是笑了还是没笑,余明山就这么将视线转到了那个卖唱的小伙子身上。
“你们的人够吗?”孙子期有些不确定地问保镖小哥。
小哥默默地点了点头。
孙子期拿出手机,飞快瞄了一下上面的短消息,随后伸手揉了揉孙乐童的小脑袋,用商量的语气跟他道:“舅舅跟舅妈正好也吃完了晚饭,在附近散步,舅妈说好想你,你过去找他们玩好不好?”
“那麻麻呢?”孙乐童抱着她的大腿仰头看她。
她勾了勾唇角,眼睛却没有笑。
“麻麻画完这幅画就过去找你。”
***
霍一鸣过来带走孙乐童,是在短短的十五分钟之后。
“发生什么事了?”霍一鸣低声问她。
“没。”孙子期举了一下手里的素描本,“孙乐童太闹了,我想专心画个画,今晚再过去你那里接他。”
霍一鸣不清楚余家的那些事,甚至连蔺晖不是蔺家亲生儿子的事都不知道,她没说真话。
霍一鸣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没继续追问,“嗯”了一声,就这么一手牵着蒋容,一手抱着孙乐童,身后带着隐藏的几个人,慢慢走远了。
在这期间,余明山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弹吉他的小伙子唱歌,一动不动,连余光都不看他们一眼。
孙子期攥着素描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走向他。
余明山仿佛直到现在才察觉到她仍在现场,在她站定之时才缓缓转头看了看她。
“稍等。”
他的面相很儒雅,不像余城的精致跟张狂。声音质感却跟余城很像,但更为沧桑,有种阅尽千帆的稳重,又有种运筹帷幄的掌控感。
这种感觉令孙子期很不适。
余明山当然没察觉到她的这种心思。
他自顾自地按了按自己的外衣口袋,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之后,又从容地褪下了戴在左手的腕表,上前几步,弓身放进了卖唱小伙子的吉他盒里。
即便是短短一瞬间,也足够孙子期看清楚了,那是一只patekphilippe。
小伙子还在唱着歌,歌词没断,估计是没看清他放了些什么东西进来,还礼貌地对他点头致意。
孙子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返身回到栏杆边上。
清风徐来。她穿着半裙,说实话,有些冷。几个保镖小哥谨慎地护在她身后,姿态明显。
余明山脸上一片平和,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记得这道斜坡上去,有一家不错的小馆。”他拄着拐杖闲闲地走在前面。
“余老先生。”孙子期站着没动,“有什么事情,您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余明山回头望了望她身旁的几个人,问道:“怕?”
孙子期没作声。
“怕,是应该的。”余明山垂眼摸了摸拐杖的把手,表情说不上来是不是笑,“这几年纵容着你们小打小闹,真以为自己有本事爬到长辈头上来了。”
孙子期一瞬间就起了鸡皮疙瘩。
“走吧。”
余明山不再停留,再度提步向前。
“我叫余城回来,他已经在上面等着了。”
孙子期怀疑地蹙眉:“他没有跟我说。”
“他没有跟你说的事何止一件。”余明山丝毫不在意地回头睨了她一眼。
“您跟他说话,”孙子期斟酌着字句,“其实并不需要我在场。”
余明山沉沉地笑了笑:“你在,我两个孩子才肯一同坐着。”
孙子期说:“表哥已经走了。”
余明山一脸莫测地摇了摇头。
孙子期说:“他不会见你的。”
半晌。
余明山将头别了过去,拐杖敲在地板上发出一串厚重的声音。
“他把关珊弄没了。”他慢慢道,“留下一个烂摊子,我不解决,指望他自己解决么。”
从她的角度看来,这人只剩下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
“我活不久了,叫他来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