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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如此缱绻,高大的身躯将她搂在怀中,只是一遍遍地道:“孤很想你。”
他温热的怀抱让丁费思面色微红,试探着回抱了他。
男人腰身劲瘦,胸膛却宽阔,怀抱能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那晚,他没有走。
自那日开始,下人们对她的态度更比从前好上许多,丁费思听着下人们的起哄,面颊羞红,镜中芙蓉面上那一双花瓣眸如含春水。
祝野来得先前频繁了些,两三日便能见他一面,每次都留在这里过夜,会揽着她的肩膀靠在床上和她说话。
和她很早之前曾沉溺幻想过的一样,他待她很温柔,对上他那双灼灼的眼,丁费思不自觉陷在其中。
少年情热,而他渴慕她已多时,如今美人在怀,怎么可能不温存小意。
她一头长发散在郎膝上,轻声道:“应怜费思者,衔泪亦衔枚,我父亲无情,沉迷秦楼楚馆,我母亲也死了留他的心。思量不过枉费心机,故我名丁费思。”
“第一美人,不过为捧我成皇后之附名,我母亲早亡,姨母一手拿捏着我,我从不敢表露真实想法,生怕为旁人带去祸端。”
祝野温柔地看着她:“所以你不敢跟孤?”
丁费思第一次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眸中有些许胆怯。
他抚着她的长发:“我不会同你父亲一般,你留得住我。”
她当真留住了他,自那夜她说过那句话后,他几乎每日都来见她。
百姓怪他让废太子颜面扫地,却不想是西青借兵才得以保住大昭,只要能让西青相助,区区一个废太子算得了什么。
他总是微微皱着眉,每每她夜间醒来,还会发现他披着外衣在案前批奏,扶额深思。
哪怕身居高位,他却并不如人前那样光鲜,有许多的隐忍与疲惫。
丁费思都看在眼里。
对于他折辱废太子的举动,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有时,其实也是无可奈何。
而他总是对她多一份温柔,会轻声唤她思卿。
奉茗却常常煞风景地提醒她,不要逾矩,殿下待她和煦,并不代表她也可以觉得殿下没有架子,便可得寸进尺,她不过是罪臣之女罢了。
每每奉茗说那些话时,总是面无表情,像个木偶,丁费思听得耳朵起茧。
奉茗的说辞是危言耸听,事实上,祝野待她却无微不至,全然不将她当成罪臣之女看待。
以至于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欣喜若狂,想第一个告诉他。
只是这夜他却没有来。
丁费思只以为是他忙,却没想到,一连数日,他都未曾来见她。
她此刻才发觉,她没有办法见到他,只有他想起他来,她才有见他的机会。
而大半个月过去,丁费思已然盼得心焦时,奉茗才终于来了。
只是不等丁费思说出那个孩子的存在,奉茗便半抬着眼,语气平直地道:“殿下要大婚,半年之内大抵是不会踏足此处,丁秀还请自顾。”
丁费思错愕道:“什么大婚?”
奉茗淡淡道:“丁秀该不会以为殿下会娶你罢?”
丁费思僵在了原地。
难道不是麽?
奉茗却毫不留情地将揭破了事实:“若殿下欲娶你,就不会把你放在宫外,掩人耳目地留着,这一切只因为你不是妻,连妾也没资格做,只是外室而已。”
丁费思的心猛地一沉。
而奉茗在堂中慢慢渡步:“外室,家门之外,无缘堂室,就算他日殿下想弃你,你连冤都没有资格喊,因为这是你自愿的,丁秀,希望你能早日认清楚。”
“可殿下明明说过要娶我…”她的面色煞白,声音微抖。
明明他们是两情相悦,也敞开心扉,将过去的误会都解除了。
他也知道她素来以冷言冷语保护自己。
他说过的话,难道都不算数?
明明他破宫当晚最后还要见她,明明他将她引入山洞护她周全,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腹部隐隐作痛,丁费思额上冷汗乍出。
奉茗微阖了一下眼皮,又浅浅道:“主子说过,过时不候,是丁秀你自己放弃了,可后来,你又主动对主子投怀送抱,既然丁秀你有此意,做外室正是合衬。”
娶为妻奔为妾,求庇为外室。
亘古以来的道理。
陡然间明白过来这一切,丁费思的心如坠冰窟。
奉茗冷淡撂下一句“您自求多福。”便让重重守卫拦住了宅院。
丁费思听见他对守卫说,绝不能让一只苍蝇飞出去,倘若有人硬闯,杀无赦。
腹部莫名绞痛起来,她一张脸白得像纸,跌落在几案边上。
可是没有人来扶她,都只以为她装病想出去。
而他们得了命令,大婚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时刻都要守在丁氏身边。
一张张冷漠无情的脸围着她,丁费思无力抬头,只能趴在几案上,而腹部痛得让她面色扭曲。
终于,她的下裙渗出血来,那些下人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慌乱上前查看。
而那个孩子,勉强被保住。
当夜丁费思悠悠转醒,睁开眼看见床上的佩穗在微微摇晃。
她想坐起来,却浑身乏力。
旁边的下人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起到一半就倒下去,却没有一个人上来扶她。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至少,这个孩子还在。
可下人们对她的冷淡仅仅一日,又变得热切起来。
大抵都是托了这个孩子的福。
护卫严防死守,她出不去,下人就给她讲外面的事情。
但那些人绝不会说宫墙以内的事,皆是捡一些无关紧要的见闻讲。
说奉常之子主动请缨去泰仰关,与东塍一战,大获全胜,受封骠骑将军。
丁费思想起那个被她冷言嘲讽,说得满脸愧红的清秀公子。
原来他一点儿也没有受她影响,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她有些许欣慰。
他现在还能当将军,真好。
从前她太跋扈,虽然本心不恶,却总用冷言冷语将人推开,难免伤人。
下人们说,鹿将军出征前,曾向殿下要了一个愿望,待凯旋归来,希望殿下能恩赐。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完全不将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却也是难得的热闹人气。
只是当下人说到“鹿将军定是祈求陛下赐婚,要娶哪家的闺秀”时,丁费思的眼皮莫名狠狠一跳。
心跳不由得变快了些。
而翌日,少年将军凯旋归来,在御书房不知和祝野说了些什么,君主震怒,春风得意的少将军竟被殿下怒斥。
下人们小声议论着,却被丁费思听见了。
她心中不安,有个想法一直在不断上涌,而晚上扔进她房间的纸条,更坐实了这一切。
竟有人能不惊动重重守卫,将纸团扔进她房间里,除了身手矫健的少将军,还能有谁。
正恰如当年躲过宫中侍卫闯进内宫。
丁费思惶惶,左右四顾生怕他被发现,而她展开纸条之后,登时心一凉。
她的父兄在流放路途中已经遭遇暗杀,死在半路上。
不是祝野让她以为的父兄皆全。
祝野在骗她,一直都在骗她。
丁费思浑身一寒。
清醒过后,将那纸团扔进火炉中。
她整整半个月没开口说话。但自那日之后,每晚都会有纸团准确无误地扔在她床踏边。
中间间断过几日,回来之后,他说他又收复一城,陛下有意任命他为护国大将军,让他东征,他一定会向陛下要她。
字句间意气风发,却仿佛能看见那个俊秀的少将军红着脸对她说这些话。
她却看着那两个字出神。
陛下…原来他已经登基了。
有时丁费思也会在床踏上留纸条,第二天定有回复,只是她始终遵规蹈矩,从来都是以朋友相称,也告知过对方绝不要因她涉险。
但纸包不住火,总有败露的那一天。
打扫的小丫鬟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张遗漏的纸条。
不知那张纸条被发现之后发生了什么,突然有一日,外面的守卫喧哗起来。
丁费思披衣起身,却见小将军提着长戟,半身都是血,在月下看她。
看得她心一惊。
他拉住她的手腕:“费思,皇后要杀你,我带你走。”
男人的手如此宽厚温热,丁费思却甩开。
她的手在衣袖下抖得厉害,却努力维持镇静:“鹿将军,我不能拖累你,你有大好前程,我敬重你为人,我是罪臣之后,本就该死,这段日子全是苟且偷生,你不该卷进这场风波之中。”
眼看远处火把渐近,援兵将至。
她的心跳如雷,用力推他道:“我怀着孩子,祝野不会轻易让皇后接近我,今日你若被抓,往后再无其他生机,留得青山在,总有一日能谋求出路,但今日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更救不了我。”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将军仍旧犹豫片刻,在月下深深看她一眼,沉声许诺道:“他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丁费思用力点点头。
鹿复见状才轻功遁逃。
火把越来越近,丁费思努力维持着镇定。
而一别数月,她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祝野面色冷峻,高大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他发间的长玉簪在月下莹莹反着光,价值千金。
他的气度已非清贵可言,充满了上位者的压迫感。
丁费思觉得可笑,一个外室,怎劳驾他屈尊前来。
他轻飘飘一句带走,就让丁费思被囚禁的地方从宅院变成宫中。
宫里虽然不比市井,消息却远比在宅院中通达。
她亦听见了这大半年来,她未曾听过的事实。
原来连那句暗杀,都是鹿复安抚她的话。
她的父兄,是在菜市口北斩首示众,横尸市井,祝野亲自下旨,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
丁氏上下二百一十人,除她之外,全部处决。
楚钰是被凌辱,也曾自缢,却并没有死。
她被辱后,九死一生从战场逃回长安,本以为只是名声扫地,仍能苟且偷生,却没想到,东塍问大昭要人时,祝野竟让楚钰和亲。
楚钰去东塍后,不过几日就被折磨而死。听闻是被扔到军营,受辱至死。
丁费思听见的时候手一抖,打翻了杯盏。
祝野短暂地到她宫中坐过片刻,丁费思却一言不发。
直到祝野再也不来,奉茗有时会来,但也不过和她一遍遍提醒和警告。
而她明明怀着孕,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孱弱,面白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所有人都知道,玉明台住着一位丁美人,病怏怏的,恐怕根本生不下这个孩子。
也许正是这样,皇后一直没有对她下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直到一天清晨,伺候洗漱的宫人进了内殿,看见了丁费思躺在床上,而她手腕上割了一道极重的伤痕,血顺着床幔往下滴。
宫人尖叫一声。
阖宫震颤,竟有人敢在宫中自戕。
新皇初立,就有人如此辱没皇家威仪,陛下如何能饶恕?
丁美人这次就算是没死成,恐怕也是必死无疑了。
可丁费思醒来的时候,却看见祝野坐在床边,他冷峻的面孔少见有无奈,此刻却无奈地看着她:“你到底要什么?”
到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这么一句。
丁费思苍白无力地讽笑一声,心如死灰地看着床幔:“我要我的父兄,我的奶娘,我的丫鬟。”
她的一切一切。
亲人,朋友。
祝野却静静看她许久,终于是握住了她的手:“朕是你的丈夫,孩子与你血脉相连,待这个孩子出生,朕便封你为妃,让你主理后宫。”
一行清泪从眼尾落下,顺着她的太阳穴往下流:“那你的小皇后呢?”
他沉默片刻,只是道:“皇后生性纯良,不会介怀。”
丁费思含着泪合上眼。
放在她房中的熏香,至今他还未发现是谁的手笔。
出身世家大族,怎会纯良。
他曾说过,她一定留得住他。
丁费思满心愤恨,亦难忍怨怼。
然而她只是牵起苍白的嘴唇笑笑:“我第一次见陛下时,陛下在西山观附近的桃花林中练剑,当时我就想,如果我不嫁给太子表哥便好了。”
她的话似乎唤起了祝野的旧情,他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待你生下这个孩子,朕练剑给你和孩子看。”
丁费思无力地笑笑,并未回握他的手。
可祝野来得却越发频繁。
皇后家族战场失势,不堪重用,相反,她义兄鹿少将军却大获全胜,收复十三城池。
不愧他单名一个复字。
因为功勋卓然,那夜鹿将军要带她离开的事,祝野闭口不提,仿佛从未发生一般。
丁费思面上难得有时能见些笑容,虽然只是苍白地笑笑,却让祝野喜出望外。
她依旧很美,甚至于比从前更多了一股孱弱无依的脆弱,让人垂怜,美得惊心。
但却从那个娇媚高傲的丁秀,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冷美人。
她唯一一次多话,还是在鹿复受封太尉之后,不知是祝野当真信了他们已有兄妹之谊,还是鹿复肱骨之臣的要求太难拒绝,总之,祝野允许鹿复见她了。
鹿复眉下多了道疤,看着却英气了不少。
她轻声道:“我已是残花败柳,鹿将军何必念念不忘。”
他语气宽和坚定:“残缺亦是美,芙蕖孑立,出自淤泥,坠地金石有声,岁月骛过,山陵浸远而令人追思,更何况,你在我眼中并无残缺。”
丁费思眼眶一热,却努力镇定道:“将军,臣子与后妃本不该有任何牵连,你有大好的前程,许多闺秀都仰慕你,我只是罪臣之后,性情薄劣,难当重情。”
鹿复却只是看着她手腕上的那道疤:“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走。”
丁费思哽咽了:“鹿将军你是我的知己,但却不会是我的良人。”
鹿复的面色微白,却弯起嘴角:“能当你的知己也很好,我救你离开不是为我自己,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丁费思本一心向死,然而这句话却让她热泪盈眶,心中竟萌生了一丝希望。
想逃离这座皇宫。
鹿复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明日子初一刻,我在玉明台偏殿花园等你。”
风催动亭子的帘帐与周遭的日尽花。
她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祝野却来得突然,一只手撩起帘帐:“将军在与丁美人聊些什么?”
她一惊,连忙将纸条藏起。
祝野看向桌面上的棋局:“原是在下棋。”
丁费思慌乱地垂眸,强作镇定地笑语道:“陛下来得不巧,这局已经接近尾声,兄长赢了。”
祝野却看着她的脸,难得有些许恍然:“思卿,朕许久未见你笑了。”
丁费思硬着头皮道:“臣妾许久未见家人朋友,忽见兄长,喜不自胜。“
祝野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鹿复先行告退,祝野坐在了她对面,捡着棋子似无意道:“每每你和朕在一起,总是显得如此孤单,和他在一起时却不会。”
她却沉默不语,只是收拾着棋子。
他淡淡道:“这一次凯旋归来,你兄长收复了所有失地,他向朕要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丁费思手一抖,棋子掉落在玉棋盘上。
他握住她的手,垂眸轻轻略过她微抖的手:“你义兄要的不过是加官晋爵,你害怕什么?”
丁费思面色煞白:“惶恐至极,兄长贪心名利爵位,臣妾恐陛下生厌。”
“自然不会,功臣本该加官晋爵。”他的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
她心下难熬,早早告退,只是丁费思回去之后,展开那张纸条却发现那是一封信。
竟是楚钰给她的信。
是楚钰九死一生回到长安之后,听闻丁费思抄家灭族,菜市斩首却不见丁费思后,写下的信。
而在这之后不久,楚钰就被迫和亲,受辱至死。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还记得给丁费思写信,虽仓皇之中半文半白,却字字恳切。
『听闻你家中巨变,处刑名单中却没有你的名字,想来你还活着。
因我自身难保,故将信交给鹿哥哥,倘若他日你有偷生之机,这信上的房产与银钱存处可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忆年幼时,你我尚是好友,只是岁月无情,渐渐生了嫌隙,但旧情尤在,我难以视若无睹。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只有这些可以由我自行支使,希望能帮到你。
愿卿珍重,山水有相逢。』
她们不会再相逢了。
丁费思伏案,眼泪无声顺着脸颊滑落。
她将那封信原原本本折起来,掩入胸口,贴着心脏的位置。
她还活着,楚钰却身死异乡。
楚钰生来良善,却因她而死。
若不是她与祝野说那一句想见楚钰,他为阻止她与旁人见面,知晓真相,干脆送楚钰去和亲。
楚钰如何会死?
楚钰满心为她打算,却死在她一句话下。
这一刻,她竟生出想将匕首刺入祝野胸膛的想法。
她的家族皆死在他刀下,却没想到,他连一个朋友也不允许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