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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周平和喻楠打电话,主要是想约她出来见面。
他问喻楠,今天可不可以出来聊一下。
他的语气压得很低,听起来颇为小心翼翼的。
喻楠便问他,聊什么?聊财产分割吗?
她说这话全然不是为了讽刺,或者是呛周平。
她的语气和以往无异,很平淡。
对于喻楠来说,她只是很疑惑除了这个东西,周平还能和她聊些什么?
更何况,喻楠上次也已经和周平说清楚了,财产分割,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她会通知她的。
但是,周平还是被喻楠的话噎住了,他停顿了一下,“楠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喻楠用平平的声音反问,“哪样?”
她不想和周平扯下去,她还要去食堂吃饭,“周平,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周平听出喻楠是不耐烦,想挂电话了,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她,“楠楠,看着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上,就见一面吧。”
喻楠拿着电话,她垂下眼,没说什么。
她知道周平也是被逼急了,才会说出,‘这么多年的情谊。’这种话。
他们之间有什么情谊可谈?
周平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他连忙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楠楠,我就是想和你聊一聊,看在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就给我这一次机会吧。”
喻楠觉得有些烦。
“可以,”她直接打断了周平,“今天下午四点,C城大学门口的咖啡店。”
周平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他听喻楠答应与他见面,瞬间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好好好,楠楠……”
喻楠把包收拾好,跨在肩膀上,“只有这一次,下一次见面,就是我们签订离婚协议的时候了,周平。”
周平不敢接这句话。
他有些仓皇地挂掉了电话,“那楠楠,就4点见面。”
喻楠随手把手机放回包里。
下午一点了,学校里的食堂依旧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学生食堂里的学生人头攒动,或是拿着餐盘,或是碗碟,谈笑间从人流里挤来挤去。
还好喻楠去的是学生食堂深处的教职工食堂。
喻楠其实很少留在学校吃饭,她回家做饭居多。
因为周平中午要归家用餐。
喻楠看着一个又一个学生从自己的面前走过,他们在交流,在打闹,好不热闹。
喻楠挎着包,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她很喜欢热闹,尽管她融入不了,可是她也喜欢把自己置身于热闹中,这样她的心里也会莫名地被染上些喜色。
木心的《素履之往》说,地球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那人,喻楠估计,人一定是圆的。
否则怎么会这样,到处滚来滚去?
这样想着,喻楠轻轻笑了出来。
她的笑点总是很奇怪。
喻楠站了小会儿,也没多待,她也饿了。
喻楠不喜荤食,她肠胃不好,吃多了肉类,轻则不舒服肚子痛,重则反胃呕吐。
因此她午饭只选择了两盘素菜,汤倒是有蛋,如果蛋算肉的话。
下午的课上完以后,喻楠在讲台上把书本和U盘收拾好。
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走向门口,出了教室。
有一些学生,故意往讲台这边靠了靠,来偷偷多看喻楠一眼。
“我觉得她的鼻子没有整……”
“那下巴呢?”
“……也不像……”
“我感觉应该是割了双眼皮!”
“呃,没有吧……”
喻楠没什么情绪地抬起头,看了离她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一群女孩子一眼。
喻楠知道她们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奇而已。
她看看那些议论着她有没有整容的女孩,也不过是一两眼,她就收回了视线。
她并不在意别人对她的揣摩。
等喻楠把东西收拾好,走去学校旁的咖啡店时,不多不少,正好是四点。
这个时间咖啡店里的人并不多,喻楠看周平发来的位置,他订了角落里的一间小包间。
“楠楠,我给你点了杯馥芮白。”喻楠推开包间的门时,原本坐着的周平,不知怎么的,有些张皇地站了起来。
一米八的大高个有些僵硬地立在桌子边的模样,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
他看着喻楠走进包间,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才蹑手蹑脚地坐下。
喻楠看了一眼她手边的白色马克杯。
她没说什么。
“周平,你想和我说什么?”喻楠问。
周平坐得很规矩,还有点拘谨,像是一个等待法官宣判的罪人似的,看起来很紧张。
喻楠注视着他,眉眼里无悲也无喜。
“我……”周平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犹豫了。
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喻楠眼里,周平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毫无疑问,他也英俊,他的五官很深刻,剑眉长眼。
他和喻楠一样都是很寡言,有些冷的人。
有时候,他们两个同时在家里,能够一句话也不讲,安安静静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而现在,他这幅坐立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反倒是少见的,显出他的笨拙和不知所措来了。
喻楠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等着周平把话说完。
“我……对不起,楠楠,我对不起你。”周平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喻楠看着周平,问他,“对不起我什么?”
她的眉眼极淡,像是烟雾袅袅之后延绵的山脉。
每当周平和喻楠对视时,他的心里就会无比地宁静。
这种宁静像是一个人来到了雾气渺渺的竹林,吸一口气,还有竹子的清香。
它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
他的情人给不了,他的朋友给不了,他的家人也给不了。
“是出轨,还是出轨我的弟弟?”喻楠接着问。
她的声音始终平静。
周平有些颓唐地低下头,他说,“都是,我对不起你,楠楠,我对不起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喻楠没有急着接话。
她注视着周平。
周平的眼圈下有一层淡色的青紫,就算他现在是低垂着头,这层青黑也分外明显。
他的胡子也刮得不是很干净,头发更是没怎么认真打理。
喻楠想,看来周平最近过得很混乱。
“周平,你对不起我。”整个包间,安静了好一会儿,喻楠才开口。
她说得很慢,很缓,一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作为你的妻子,你出轨,你蔑视了我们的婚姻,辜负了我;作为我弟弟的姐姐,你出轨于他,你伤害我的同时,也伤害了他。”
“他22岁,你36岁了,周平。”喻楠说,她的声音很平静,“我被你伤害,我的弟弟被你伤害,我又被我的弟弟伤害。”
周平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妻子。
“我为我自己被你伤害了感到难过,我为我被我弟弟伤害了感到难过,”喻楠继续说。
“与此同时,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们从大学就开始认识,我为你,这个伤害我的人感到难过。因为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二十岁的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难过。”
“我也为我的弟弟,这个伤害我的人感到难过。因为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走了这一步,作为他的姐姐,我为他做出这样的事情而难过。”
“我对你很失望,周平。”喻楠说。
“对不起,楠楠,对不起……对不起。”周平又低下头,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句话。
他整个人的气质都萎靡又颓废。
“周平,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伤害你,也不是为了想看你悲伤的样子。”喻楠凝视着,用手挡住眼睛的周平。
“我只是想告诉你,周平,你已经犯下了错误,也已经把伤害造成,我很遗憾我被你伤害,我也很遗憾你把我伤害。”喻楠说,她的声音很轻,“我同情我自己,我也同情你。”
“我不清楚你今天把我约出来是为了什么,”喻楠有些疑惑,“你明明清楚的,我们两个婚姻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楠楠,我也不知道。”周平说,他放下挡住自己眼睛的手。
周平偏过头,小心地揩了揩眼睛,“我很抱歉,楠楠……”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歉意。
“我很抱歉,我……我……对不起……”
“周平,其实我们之间早就没有爱情了。”喻楠说,她的脸上有些麻木,“这么多年,我们两个都不过是在相互蹉跎对方的岁月。”
“我性冷淡,也没有能力去爱别人,甚至连爱自己都做不到。我对生活提不起一点乐趣,我已经失去了快乐的能力,我活着仅仅是活着。”她说。
“周平,实际上,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的分道扬镳本来就只是时间问题。早晚有一天你会受不了我,而早晚有一天我也会不想再在你的身边待着。”
“尽管我们的分开,因为你出轨我的弟弟——戏剧又荒谬,”喻楠说,“但是,撇开这个原因,我们也确实要说再见了。”
“不,楠楠,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周平低低地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我这么多年唯一心动的人,你是我唯一爱的人。”
喻楠望着他,脸上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淡然。
只不过,她突然有点想笑。
“所有人都说爱我,”喻楠说,“我的父母说爱我,但他们爱的,是按着他们的路走的女儿,爱的是让家庭和谐、没有冲突的女儿。”
“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二十二岁的喻楠,那个时候的喻楠喜欢喝咖啡、喜欢馥芮白、喜欢鲜艳的花、喜欢笑、喜欢和你手牵着手走过大街小巷,”她说,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宛如一声漫长的叹息。
“而我,如今的我,不喜欢咖啡,不喜欢馥芮白,不喜欢艳丽的花,不喜欢笑,更不喜欢与任何人有肢体接触。”
“周平,二十五岁的你,喜欢二十二岁的我,三十五岁的你,也喜欢二十二岁的我。”
“就这样吧,周平,你是在借着我寄托你的流年岁月,过往时光罢了。”
“我们就此打住吧。”
喻楠说。
周平张了张嘴,他其实今天很早,就已经来到这个咖啡店了。
他一坐下,便是在心里打腹稿,想如何去说服喻楠……说说服也不对,周平心里也清楚,他是说服不了的,他大概、可能、也许,只是想和喻楠谈一谈吧。
可是当喻楠说出这些话,把这些年他们粉饰太平的婚姻揭开,毫不犹豫、直击要害地指着血肉模糊的真相,周平那一箩筐想好的话,瞬刻变得苍白又无力。
周平用有些艰涩的声音说,“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楠楠……无论如何,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爱你的。”
喻楠的目光有些冷。
“周平,你还没有懂吗?伤害我的那一刻,你所有的爱都已经消失了。”她说,“我不要你的爱,不要你的喜欢,不要你的痛苦,不要你的难受,我也不会给你看我被你伤害之后所谓歇斯底里、伤心欲绝的样子——”
“你已经被我抛弃了。”
喻楠淡淡地说。
她手边的馥芮白已经有些凉了。
喻楠说了这么多,有些口渴,她侧身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保温包,抿了一口里面的茉莉茶。
喻楠很喜欢茉莉茶的味道,既有茉莉的清香甘甜,又有茶的一点点涩意。
周平无言地凝视着低头喝水的喻楠。
他感觉自己还想和喻楠说点什么,可是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说完了,不必再多言。
“其它的话都不要再多说了,周平。”喻楠把保温杯的盖子拧好,将它放回包里,“我想,你出轨的对象肯定不止喻旭,不过我不想再了解了。”
“我们曾经相识相爱的时候,是平等的,纯粹的,干净的。那么最后,现在,我们分开了,我尊重你,不把你的遮羞布撕开,我们也平等的,纯粹的,干净的分开吧。”
喻楠说着,站了起来。
她背上自己的包,居高临下地看座位上的周平。
周平有点呆怔地仰着头,盯着她。
不知道是被喻楠的哪一句话给说懵住了。
“再见,周平。”喻楠跨出座位,“签离婚协议时,我会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