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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我知道。”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浑身的力气好像也随之被抽空了。
文珂瘫坐在地上低着头,他甚至不敢想象韩江阙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
韩江阙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他刚说出一个字就顿住了,然后走到文珂面前蹲了下来,急切地道:“小珂,你在说什么?不可能,卓远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对吧?”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与其说他在询问,不如说已经那是一种已知徒劳的挣扎。
“不是他告诉我的。”
文珂痛苦地摇头:“是我……偷听到了卓远和他爸爸聊天。所以直到现在,卓远都以为我是不知情的。”
“你都知道什么?”
文珂不敢看韩江阙的表情。
他垂着头,死死地看着地板上那一块被灯光投下的光斑:“当年我作弊被抓住之后,几个了解我的老师一直在追问我到底是在给谁递纸条。卓远爸爸很害怕我告诉他们真相。因为卓远那时候正在用预考的成绩申请海外的大学,他的记录里绝对不能有这种污点。作弊的事刚爆发,他们家就找关系、给教导主任和校长都塞了钱。所以,学校甚至没有找我进行第二次谈话,我就直接被开除了。”
“十年前我刚刚跟着卓远来到B市时,我们一起住在卓远家的别墅,有一次半夜他们谈起这件事,被我……无意中听到了。”
文珂的语速很慢。
明明说着自己的事,可是语气却很疏离,像是努力要离那件事很远,这样……就不会那么可耻。
“然后呢?你什么都没做吗?”
韩江阙怔怔地看着文珂,艰难地问道。
文珂的手指不由颤抖了起来。
你什么都没做吗?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在他身上。
他知道,Alpha此时这样虚弱的问句,是有多么想要听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的抗拒、仇恨、和敌视。
可他没法给韩江阙那样的答案。
文珂把脸埋到了膝盖间:“我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然后回到了房间里。韩江阙,我、我什么也没做。”
每一个从口中吐出的字,都像是带着陈旧的腐烂味儿,让他很想吐。
“为什么?”
韩江阙开口时声音放得很轻,但是嗓子却哑得出奇。
可是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却终于克制不住一把摁住文珂的肩膀,嘶声吼道:“你明明知道他们家做出了这样的事,仍然愿意和他在一起生活十年?那是整整十年啊!文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力气大到面前的文珂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他。
“因为我……”
Omega眼圈红了,泪水湿漉漉地汪在眼睛里。
他像是知道自己错了的小孩,不敢在韩江阙面前哭出来,只能死死地忍着:“韩小阙,我那时很害怕。”
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情,被拖出来,暴露在最爱的人面前。
而正因为是最爱的人,所以使这一切,都更千百倍地折磨。
“我被学校开除了之后一个月内,妈妈的癌细胞迅速扩散,也抢救无效去世了。突然之间,我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无论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也再也不会拥有我想要的那种生活了。
“我害怕离开卓远,即使那个家再可怕,也比我一个人要好。偷听到那件事的时候……比起恨,其实我更觉得害怕。所以我假装自己从来都没听到过真相……假装了十年。久而久之,有时候就连我自己,好像也渐渐不记得这件事了。”
韩江阙看着面前的Omega,
依旧纤细的脖子,白皙温润的肌肤,睫毛毛茸茸的。
这是他最爱的人,为他怀了孩子的Omega,说着那么痛苦的过去,他多么想怜惜他,心疼他。
可是他的心,却好像变得麻木了。
他不疼惜文珂了。
想到这个念头,韩江阙才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文珂,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不是今天我查到这件事,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不是的,我是想告诉你的。韩江阙,我只是一直说不出口。”
文珂猛地摇头:“你还记得末段爱情的上线活动吗?那个时光胶囊,其实就是因为这件事想到的灵感。我本来想,我要把这些说不出口的话全部录下来。这样等一年后通过APP发给你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我应该可以面对这些过去了。”
“那现在忽然说出来,是因为不想我这么恨卓远吗?”
韩江阙低声问。
“对不起。”
文珂咬紧牙,一字一顿地道:“韩小阙,之前每次你说起对卓远的恨,我一直都在回避,因为我知道,当年其实是我自己毁了我的人生,如果说谁是我最该恨的人,那也该是我自己,我说不出这个秘密,我就永远没法理直气壮地去恨卓远。我怕你知道真相之后,会……”
文珂说到这,后面的几个字却不敢说出口了。
他怕,韩江阙会恨他,更甚于恨卓远。
像是在经受着一场无形的审判, 他终于把自己骨子里的那些卑劣、懦弱从皮肉里血粼粼地翻了出来。
“文珂……”
韩江阙的愤怒似乎渐渐平歇,可是平淡的语气里,却潜藏着绝望。
“卓远是六年前,才正式标记你的。”
韩江阙低着头,有些突兀地道:“所以十年前,当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明明还没有标记你。”
“文珂,其实一直都是你自己的懦弱压倒了一切。根本就不是什么标记,对吧?”
高大的Alpha长长的睫毛温顺地垂下来,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地板,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又在骗我,也骗自己。”
“十年前我认识的那个小珂,真的会这么懦弱、这么狡猾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你杀了我爱上的那个小珂。”
文珂无力地跪坐在地上,脸部都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起来。
他说不出话来。
巨大的恐惧涌了上来,韩江阙说“我爱上的那个小珂”。
而那个小珂,不是他。
“啪嗒”一声。
一滴水渍,悄然出现在了地板上。
韩江阙很轻很轻地道:“文珂,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那时就离开卓远,或者哪怕这十年之中,你在任何时候勇敢一次。是不是,我就不用一个人等那么久了?我们是不是都会幸福一点?”
文珂猛地抬起头。
只见高大的Alpha像是迷路了的孩子一样蹲在他面前,眼泪缓缓地、无声地从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这是韩江阙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文珂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努力想要伸出手去擦拭韩江阙的眼泪:“韩小阙,对不起,对不起……不哭,不哭啊。求你了……”
韩江阙摇了摇头,他的确不再哭了。Alpha很冷静地推开了文珂的手,然后站了起来。
文珂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扶着肚子,双腿都在打颤,紧紧地跟着韩江阙。
韩江阙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拥着文珂入睡,用手环着Omega高高隆起的肚子。
Omega睡眠浅得厉害,前半宿几乎是隔十几分钟就惶恐地睁开眼睛看向身边,确认着韩江阙的存在。
但是韩江阙还是走了。
天还没亮的清晨时分,惊醒的文珂用手指抚摸着身旁空荡荡的床单。
他知道,韩江阙走了。
文珂并不意外,他没有睁眼,而是把被子轻轻拉到了头顶。
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他像是黑色的深海里的一个气泡,昏昏沉沉地起伏着。
那是十九岁的他,蹑手蹑脚地靠在打开一道缝的书房门外,里面传来闷闷的对话声响。
“小远,作弊的事当时都已经压下去了。虽说你是和文珂订婚了的,但是现在事情都平息下去了,要不给他一笔钱,干脆把婚约取消了吧?”
“爸,这、这不好吧……?”
“这真不是我们冷酷,主要他是个E级Omega,实在有点拿不出手,以后生育上搞不好也出状况,小远,你得现实一点啊。咱们家亏欠他的,拿钱补也不是不行嘛,你又没正式标记他,何必非要结婚捆绑上一生?”
“爸,小珂他妈妈才刚刚下葬,无依无靠的,太可怜了。而且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你别说了,结婚的事我不会听你的。”
黑黝黝的书房里,藏匿着令人作呕的秘密。
可是,那一瞬间的确不是所谓“恨”的心情。
他只是忽然之间——
死掉了。
这个世界竟然并没有任何善良、美好的成分,一切都是丑恶的。
也因此,不再值得好好去活了。
那天夜里,电闪雷鸣,外面的雨声噼里啪啦响得厉害。
大别墅的走廊幽深绵长,文珂光着脚走在木地板上,走了很久很久才回到卧室。
他的房间里陈设很少,白色的墙壁、灰色的窗帘,像是一座荒芜的墓地。
文珂笨拙地爬回了床上,然后大力推开窗户,让豆大的雨滴扑簌簌地淋在他的身上。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祭奠时的一沓白色纸花从他的房间里飘飞了出去,但瞬间便被大雨淋得湿透。
“妈妈……你真的要走了,是不是?”
我也想跟你一起。
那天晚上,文珂第一次做了长颈鹿的梦。
自己变成长颈鹿,在原野里尽情奔跑,雪白的纸花和金色的麦穗一起在风中飘舞着。
而视野的尽头,站着漆黑眼睛的小男孩,对他遥遥伸出双臂。
他蹬着腿跑了过去,那条路很远很远,但梦里的他一点都不累,只是这样奔跑着,就好像很幸福了呢。
从此以后,这个梦境就这样,伴随了他十年枯燥乏味的生活。
白日里,他的躯壳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卓家的Omega,他被奴役、被压制、被啃咬着脖子
但是他其实并不活在那里。
他把自己所有爱的东西都关在了梦里。
到了夜晚,他就去找他们了。
……
文珂满面都是泪水,忽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韩江阙是对的,是他骨子里的懦弱,远比标记本身更先一步摧毁了他。
而同样的,十年了,三千多个夜晚,标记从来没有哪一天真正压抑住他的爱。
在他混沌的潜意识里,在他的梦里,他一直、一直都爱韩江阙。
标记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人性才是。
标记从来不曾击溃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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