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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早晚是赏玩的好时辰,云居客栈里住着许多外乡客,谢辰与蔺长星收拾齐整下楼时,小二说他们早都出发了。
引得谢辰暗地里瞪蔺长星一眼。
他微微垂首,抿唇装乖,一副我也不想的样子。
盛夏的阳光从低至膝盖的大窗照进来,河风将满堂吹得清凉,客栈外就是石板路的街巷,笑语声不绝于耳。
蔺长星与谢辰赶紧出发,不趁着早晚跑一跑,到了午点,日头便灼得人厌倦无力,只想乘凉睡觉了。
南州因着水多林子多,又常降雨,夏日倒比宴京凉快。蔺长星手执竹伞,满巷子的河风袭面掠走热燥,他想起去岁初到宴京时,还水土不服地中了一回暑。
当时只觉得新鲜,不紧不慢地疏散身边人,守株待兔在谢辰必经之地,冷静异常。
他借着身体不舒服故意跟谢辰装弱,她果然理他了。
明明半点不想与他纠缠,却狠不下心离开,一边守着他,一边说着冷飕飕的话。
那副挣扎的模样看得蔺长星如痴如醉。
他知道再没人会像她这样特别。
后来在一起了,再提起此事,谢辰很淡然地白他一眼,缓缓道:“还好意思讲,演技拙劣,真当旁人看不出来。”
蔺长星怔了怔,心底的甜顺着呼吸间的罅隙就溢出来,他弯下眼睛凑近她,嬉笑道:“那你怎么不拆穿我?”
谢辰不自在地揉揉他的耳廓,被他亮着的星眸看得不大好意思,别过脸去,闷声道:“我乐意。”
他抱住她叹了口气:“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会这么喜欢我。”如果早点知道,应该多得寸进尺一点,何必独自煎熬。
……
在南州不必顾忌太多规矩,谢辰自然地挽着蔺长星的臂弯,蔺长星给她打着伞,两人在客栈附近逛了一周。
去的都是他们当年钟爱之地——譬如蔺长星脚滑落河处。
白日里的河畔不如夜里热闹,蔺长星把伞递给谢辰,兴致勃勃捡起小石子往河里扔。
回头与谢辰道:“当初你救了我,我就以身相许,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话虽如此,只是……”谢辰看着他,平静地说出事实:“救你的是卫靖。”
“……”蔺长星语塞,一阵恶寒,忙着挣扎道:“还不是你让他救的。”
谢辰忍俊不禁,不再逗他了,只是问:“若我当时不让人救你呢?”
蔺长星扬起眉毛,却更高兴了,没有这种假若。谢辰当初救他了,缘分已然结下。
“那你未免太狠心,但我可不会放弃,肯定换个路子纠缠你。”
谢辰无奈摇头,这人就是无赖。
两人站在河畔边的树荫之下,蔺长星说完这话,定定地看她眼。浓情缱绻化作这无声的一眼,蝉鸣声挂在树梢,不远处车马喧嚣。
他要多谢自己当初的厚脸皮和一腔孤勇,明知前路雾浓,偏偏硬着头皮往前闯。才换得如今佳人倾心,白日携手同游,趁月耳鬓厮磨。
他早料着有这么一日,只是不想这样顺利,又这样早。
临近午时,木耘他们寻了过来。
木耘是土生土长的宴京人,不比素织他们走南闯北惯了,从没见过江南的景象,跟在后面兴高采烈。
这个想买,那个也想买。
卫靖木着脸,幽幽道:“你现在银两很多。”
木耘嘻嘻一笑:“你现在很穷。”
“……”
在场的几位无言以对,他们输得心里皆有阴影了,钱是小事情,主要是自尊心受挫。
这小子凭什么打牌不会输呢。
蔺长星暗暗发狠,他偏得练成赌神,措措这小子的锐气才是。
谢辰似是看见他心中所想,给了他一个“无不无聊”的眼神,他灰溜溜地碰了下鼻子。
南州水路四通八达,交往便利,最是富庶。然而,哪怕是天子脚下也有吃不饱饭的人,何况此地。
陆千载的陆村仍在不断扩大。
蔺长星来前与陆千载商议过,万家多年来受燕王府庇护,南北的生意做得很好。若万家能参与陆村修建安置等各项事宜,这些人便多个出路和保障。
带着这念头,蔺长星与谢辰一行乘船往水乡去,陆村照例建在偏壤处,想是地价便宜。
村里的人早收到了信,殷切地将他们迎进去。
村庄的管理者由陆千载精心挑选,国师大人毕竟擅长观星象算人命,看人很准,倒不怕有欺上瞒下之事。
只是蔺长星为妥善,还是明里暗里将那陆安查了一番,村里村外善评甚多,不似作伪。
待了半日,蔺长星心中便有数,果决地将房屋修葺、消暑就医等经费拨下。又将万柏引荐给陆安,往后南州这边的一切事宜,若有为难之处,直接让万柏处理。
陆村能劳动的青壮年都在外面寻了营生,村里只剩下一些孩子在读书,村妇们种种地,老人们便留在此处颐养天年。
蔺长星与陆千载曾向新皇提过老者赡养之事,新皇重视民生,大为赞赏。不久前便下旨,凡六十以上者皆由朝廷济养晚年,为无家可归的老者建下居所。
陆村这种地方,将来只会越来越少。
谢辰不问蔺长星的事,由着他忙,自己跟素织在村里闲逛,发了许多糖果与蜜饯出去。
这是来前蔺长星带她去买的,说孩子们都喜欢吃。
回去的路上谢辰看着他微微发笑。
蔺长星从诸多烦扰的思绪里抽离出来,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看看你。”
蔺长星嘿嘿两声,缠着她问:“那我好看吗?”
谢辰默然,她的少年自然是好看的,任谁也不能否认。
他不似初见时的那般白嫩明净,一尘不染似的捉人眼。
这一年多的沉淀,他的心事多了,心胸眼界也宽了去。你看着他,不会再认为这是个江南的少爷或是书生,哪怕身穿青衫,他身上也有股子英武之气。
立在一旁,高高俊俊,很多姑娘都会偷看他。谢辰不仅没吃酸,反而欣悦,他的长星本就优秀。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睛,永远明亮和煦,笑起来弯着唇,像是有耗不完的好心情。
眼里的坚定和担当与从前不能比,虽还是会与她撒娇喊着姐姐,却不再让谢辰看见就想保护他了,如今她想依靠他。
谢辰宽慰道:“我们家长星长大了。”
蔺长星听着明明高兴,却故意道:“什么意思,难道以前我很幼稚吗?”
“你说呢?”谢辰不置可否,想了想他从前,还不够幼稚吗?
却也历来说到做到,绝不含糊。
陆村的事情,他比她想得做得更好,他果真有为疾苦百姓奔走的决心。
谢辰在南州一连住了几日,万家人疼蔺长星,连带着爱屋及乌,把她也当成个宝贝,对她的衣食住行一概上心。
除了万绮作为幺女,被宠得脾气大点,其他几个嫂嫂和姊妹们都是水一般的好性子。
从她们身上便不难知道,蔺长星怎么养成这样的脾气。
除陆村的事偶需处理外,蔺长星紧着在府陪他们,一大家子的人常聚在一处玩闹。
白日天热便各自睡觉,谢辰与蔺长星各自练字作画,天才黑便开办夜宴,丝竹管弦赶着奏响。
冰果子,冰米酿,冰粥冰酪。
蔺长星无一不爱吃,却不许谢辰多吃,姑娘家吃多了凉物,对身子不好。
偏万家的长辈们都是赞许态度,还帮他们准备地方和吃食。
南州聚会玩乐不同宴京,在宴京无时无刻得端着,便是高兴也不能坏规矩,尤其不能说错话。
而南州玩疯了后,什么嫂嫂妹妹的身份都不顾了,互相调侃说笑无尺度,只图个开心。
若不是有万绮这个小孩子在,一醉了酒,那话头真不知道朝着哪方面就过去了。
好几次他们没刹住,年纪大的有羞有笑,万幸万绮没听出来。
谢辰跟蔺长星都极力地忍住大笑。
笑出来就麻烦了,还得跟小孩子解释。
谢辰不免遗憾蒙焰柔不得来,否则以她的性子,定会喜欢这儿。
她又想到,待他们回京时,蒙焰柔的肚子想会明显了,也挺叫人期待。
江鄞私下里兴致勃勃地开了赌局,押男押女押龙凤,买定离手。
蔺长星筹谋过,跟谢辰道:“我买男,你买女,谁赢了都行。这叫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
谢辰佩服他算计这些事时的机灵。
然而不比从前他们都是闲人,那时若不是谢辰急着躲蔺长星,在南州怎么耽搁都成。现下他身上还担负圣命,几日后便要启程北上。
小辈们还算心宽,待蔺长星与谢辰大婚前,他们自会前去宴京再聚。
万家祖母心知这一别又是年把,甚至要更久才能再见,当场落了泪。拉着蔺长星与谢辰的手不肯松开,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蔺长星对着这个拿他当亲孙子般疼的祖母,保证道明年夏日必然再带谢辰回来。
老太太这才好受些,高兴之余交代说:“明年再回,要三人一起回来。”
蔺长星品出来这话的意思,还没成亲呢,倒催孩子了。装傻指着后头几个道:“怎么名额就三个,我们五个人呢,明年还得一起回来探望祖母,祖母不接待不成?”
木耘最先反应过来,在后头嘿嘿一笑。
谢辰掩唇笑弯了腰。
“你这个小滑头!”老太太听他使坏,往他肩上拍下一巴掌,又对着谢辰道:“辰辰可得仔细,将来嫁了他,提防他这一肚子坏水。”
谢辰应声:“祖母说的是,我一定提防。”
蔺长星故作委屈:“啊?我哪有什么坏心思啊。”
这番说笑之下,万家人又叽叽喳喳吵起来,缓和了离别前的依依不舍。到了时辰,五人上马车往北去,开始了暗查之行。
…
三月后,蔺长星与谢辰顺利从南边回京,一路搜集的物证口供加上禀上的奏折写了满满两大匣子。
皇帝想着他是头回做这种差事,加上自己再三交代他以保全自己为主,各地简单探看,得笔记录便成,没指望他真查出些什么。
没想到世子爷毫不含糊。
所呈之物,比派下去的观风使更尖锐。
后头的事情便与蔺长星无关了,腐肉要不要挖去,朝廷自有安排,他只安心地准备他与谢辰的婚事。
按着宴京规矩,十月,燕王府特选了吉日送彩礼放聘。
燕王这些年远离朝政,看上去淡泊名利,然到底是太上皇的亲弟,家资不可估量。
唯一的嫡子娶亲,娶的还是宁国府谢家的姑娘,就是他想寒酸了事,外面的人也不饶他。何况燕王爷如今心里畅快,常常去行宫陪太上皇说话,与从前判若两人,对儿子的婚事绝无敷衍了事的打算。
他与王妃钟意谢辰这个儿媳妇钟意得很,彩礼皆按着钟鸣鼎食人家都比不上的给,皇子娶亲都没这个架势。
太后与新皇疼爱谢家,反觉不足,赐了许多珍宝下来,替燕王府添置聘礼。
燕王府也知,谢家未必在乎这点儿俗物,但心意有时候恰恰与俗物扯着关系。
花了银钱不代表用心,但连银钱都不花,那是万万不够上心的。
蔺长星在南州时,万家已算当地大户,兄长们下聘和姐姐们收下的礼,他也听过一二,很算价值连城了。
眼下看到礼单上写了这么多,双目冒星,不住地跟木耘说:“嚯,府里真富!”
反观木耘更像是见惯大世面的人,想到自家世子和四姑娘的身份,立在一旁淡淡说了句:“也还好吧。”
“也还好?”蔺长星听他这口气,思所片刻:“那我要不要再自己添点?”
木耘自是什么事都支持他,点点头:“成。”
于是蔺长星又从私库中加了一大箱夜明珠,这一箱子都是御赐,知他喜欢,陛下便把东海郡的岁贡都赏了他。
不仅颗颗价值连城,最重要的是夜间照明便利,旁人不知其意,谢辰会晓得的。
冬月初二,宜婚嫁。
天方有了光晕,谢辰便被唤起,由素织伺候着梳洗打扮。
素织看她精神不佳,轻声道:“姑娘若乏困,便闭目养养神,今日有得熬呢。”
谢辰摇头说不必,她这几日夜里都没什么瞌睡,尤其是昨夜。满府都在忙,彩灯点了彻夜,她院里虽安静,心却静不下来。
一闭上眼,总是想东想西,梦天梦地的。
最离谱的一回,梦见蔺长星婚后不久就纳了几个妾室,趾高气昂地道她身为妻子,不得善妒,否则就是犯了七出之过。
谢辰醒后一肚子的气,偏大婚前见不着他,有气也没处撒。
燕王府的聘礼谢家自然不稀罕,直接搬进了她的库房,聘礼单她也看过,礼单末用金墨新添上的那箱夜明珠,差点没把她给气晕过去。
他倒会拐弯抹角地不要脸,那档子隐事,仗着旁人不知就如此放肆。
也不晓得,那样的地方,在做那件事时,有什么好看的,他每每还要端详才够。
真是怪癖。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谢辰看似淡然,实则蓄势待发,总可以当面收拾他了。
替她绞面上妆的是蒙焰柔的母亲,蒙夫人看着谢辰长大,当年与谢辰母亲乃闺中密友,见谢辰终于出嫁了,一时感慨万千。
蒙焰柔这个闲不住的,自不能错过这种时候,挺着个大肚一早便跟过来了。
谢家人担惊受怕,谁也不敢让这位小祖宗累着,于是将她好好的安置在谢辰屋内的榻上。
蒙焰柔半倚着看谢辰那边忙得热火朝天。
她朝谢辰笑道:“我跟江鄞成亲时,你欢快得什么似的,怎么轮到四姑娘自己,连个笑容都没有?”
谢辰正在戴冠,专心致志,不好回头答她。
木然地想,从前不能成亲时,觉得成亲是天底下最烂漫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罢了,像蒙焰柔与江鄞这样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几辈子求不来的姻缘。
她由衷为他们高兴。
等自个儿坐到这了,才发现成亲没什么好,劳民又伤财。
她仅仅是想嫁蔺长星,想从今往后与他生活在一起,至于这繁琐的规矩,闷脸的妆容和压得她脖子都酸的冠,全然不是好事情。
难怪蒙焰柔那时候喊不想成亲了。
谢辰没有阿娘,教导夫妻之礼的事宜便落在了大嫂孟氏和二嫂秦氏头上。三嫂盛染虽为长辈,年纪比谢辰年纪还小,没好意思跟进来。
屏退众人后,二人拿出画册,谢辰心底有数地扫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想起蔺长星收藏的那些宝贝册子,画工倒比这个好,他还嫌弃得很,恨不得自己画。
两位嫂嫂与谢辰对视一眼,又面面相觑。
孟氏看了看谢辰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讲吗?”
谢辰语塞,本想摇头,却发现钗冠太重,脖颈活动艰难,只好热着脸闷声说:“不用了。”
孟氏忍住笑,她们都清楚。
辰辰与世子相识这样久,此前甚至一同外出几月,若还没发生些什么,保准是那位身体有疾,她们还不敢把姑娘嫁过去呢。
两位嫂嫂的揶揄之色很是致命,幸亏谢辰妆面敷得浓厚,脸红也瞧不出来。
“姑娘家害臊,大嫂你问她,她当然不要听的,可该讲还得讲。”秦氏替谢辰解了围,随即一板一眼地把房|事交代给她。
她平时里爱调笑,在自己的院子里跟谢磐两人笑起来能吵醒全家。
此刻却再正经不过地说着原本是母亲该说的话。
孟氏看她认真,也跟着不羞了,细心地在旁补充叮嘱。
“仔细身上干净,夫妻之事乃是大事,要保护好自己,绝不可由着爷们胡来。为他那一时的高兴,把身子糟践了。”
秦氏想着,哪怕辰辰与世子已经有过夫妻之实,可她那点儿经验,还不都是世子教给她的。
爷们教的东西哪有什么好的,这些保护爱惜的观念,她一定得让自家姑娘明白。
婆母去的早,她们便该起到为母的责任。
谢辰起初还不自在,逐渐察觉到两位嫂嫂的良苦用心,她们并非逗弄她,而是真真切切地心疼她。
于是她一一应下,应着应着,出嫁前的不舍便涌上了眼角。
两位嫂嫂都像疼女儿一样疼她,前二十年,虽说命格被人指点,可是在家里,谁都把她当成宝贝一样疼。
她自觉亏欠许多。
孟氏看到姑娘眼红,“哎哟”了声:“不能哭不能哭,仔细花了妆容,大喜的日子,咱们高兴些。”
秦氏替她擦拭了眼角,一改方才的严肃,笑出声道:“咱们四姑娘也是个玲珑心肠,听房事还能听哭呢。”
谢辰没憋住,“噗嗤”声又笑出来,难为情道:“二嫂你又打趣我。”
等谢辰被众人围在屋里,吉祥话听得耳朵生疼之时,院外的炮竹声才劈里啪啦响起。
盛染扬声道:“迎亲队伍来了!”
谢辰仿佛听见救星般松口气,及时雨到了,总算可以进入下一章程。
完一事少一事。
蔺长星神气地坐在骏马上,将一身红色的喜袍穿得风流俊秀。身后跟着的接亲队伍里,江鄞、贺裁风以及万家的几个公子,还有陛下亲指的几位郡王世子。
可谓给足了谢家面子。
蔺长星来过国公府数次,每回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一个人,今儿个总算能把她带走了。
新郎咧嘴笑的模样入了谢潺眼里,谢潺不久前才感同身受,却仍笑骂了句“出息”。
娶个媳妇罢了,就不能收敛收敛。
却也不得不承认,蔺世子这风流倜傥的模样,虽有些傻,还算配得上他妹妹。
谢几洵跟谢几轲作为晚辈,万万不能刁难长辈取乐,何况这两个人早已被买通,此时就是个摆设用的花架子。
谢辰的三位兄长按年纪都算她半个父亲了,刁难新郎官这样的事情,只是适可而止,并不闹腾。
谢檀随口出了几句对子,蔺长星应付起来得心应手,笑呵呵便过去了。
谢磐亦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敲锣打鼓的氛围之下却心血来潮,让徒弟下马与他过两招,想看蔺长星近来有没有偷懒。
蔺长星惊道:“师父!今天啊?”
谢磐活动着筋骨,兴致勃勃道:“择日不如撞日,下来下来,十招便放过你。”
蔺长星哪敢拒绝,正欲下马,平日里不大向着蔺长星的谢潺拦住他,开口道:“二哥,饶过你妹夫。你瞧他那衣裳累赘得,比划得了吗,别再踩了衣角摔上一跤。他若跌了相,你当心你四妹妹生气,回门都不跟你说话。”
众人哄笑,蔺长星顿时夸张地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番话说得谢磐很是忧郁。
虽说亲妹妹苦熬二十年,终于能嫁得如意郎君,他这做二哥的万分欣喜。
可心里也泛着酸涩。
辰辰以后便是人家府里的夫人了,回家一趟还得冠个名头,不比如今来去自在。
好在燕王府离得不远,自家小徒弟性情温润,又是个言听计从的妻管严。辰辰若想回来,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如此说来,他更不能为难蔺长星,得罪了妹妹,真不理他便糟糕了。
“行,你欠着吧。”谢磐从门前让开道:“改日再考你,吉时不能误,快进!”
蔺长星大喜,与迎亲的众人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不废吹灰之力地进了谢家大门。
他连脚步都是飘的。
已经多日不与谢辰见面,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往后娶了她,他一天也不想与她分离。
他想看谢辰穿上吉服的模样。
朱红色最是鲜艳,她从未穿过。
蔺长星进了厅堂,按规矩给国公爷敬茶,恭恭敬敬地躬身立在面前等候。
国公爷向来寡言,今日身着紫衣玉带,清矍尊贵,坐在上头宛如泰山,目光静默肃然。
他喝了口蔺长星捧上的茶,低垂半晌眼帘后,才将那双审时度势数十载的眼眸望向蔺长星,低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多的话本不必我这个做爹的说。可我也该说两句。我只这一个姑娘,她娘又走得早,走时还在为她的将来忧心,不得瞑目。如今你来迎她,我自是欣慰,盼着你们将来和和美美,一生一世。只是人心易变,我知这不简单,若难长久……”
国公爷收声,又抿了口茶。
眼前的少年还未弱冠,太过年轻,空口白牙地说一生一世太早也太浮。他不放心。
可今日似乎不该说不吉利的话。
谢青川陷入纠结,既想为自己女儿多说几句,又觉得说出来坏了大好日子。
蔺长星抬头,用倾听状的神情望他。
他的脸上并无不耐与不快,像是十分珍惜这次谈话,也渴望国公爷能多与他说几句。
那副乖顺模样撺掇了国公爷将话接下去:“若难长久,你也别耽搁她,谨记早日送她回来。”
蔺长星把话听完,深鞠一躬,方才在门口时隐忍不住的笑意全褪下去,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岳丈大人放心,我与四姑娘必定长久。”
这句话音量不大,却重如千钧。
他不是个傻子,看出来国公爷心中所想,继续道:“请您放心,若将来辰辰与我过不下去,她想回谢家,我定亲自送她回来。绝不会因着怕谢家问责、怕脸上难看,而哄骗耽搁她。”
这话说得才让人踏实。
若他单单发誓自个儿绝不辜负谢辰,压根不足以让国公爷信服。
喜欢之时,谁不这样想呢。
但蔺长星将这话一说,便说明他思虑清楚了,他考虑过将来,不是个爱说空话之徒。
“我信你是个会疼人的,也信辰辰的眼光。”国公爷松缓下来,又不怒自威道了句:“世子今日之话谢家记下了,来日若做不到,谢家虽不及王府尊贵煊赫,却也不会白受人欺辱。”
蔺长星晓得这话的厉害。
父王曾与他在饮酒时谈过此事,提醒他思量清楚。若对这桩姻缘只是兴起,此时收手还来得及。等他一旦娶了谢家女,将来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因此绝不可负人家。
若惹恼了谢家,凭他们举族之力,铁心想对付一个燕王府……燕王淡淡微笑了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蔺长星怎会想不明白。
他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就是谢辰背后没有谢家,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他既打算娶她,就绝无负她之心。
待谢辰头披盖头,由人从内院牵出来,与蔺长星一同向国公爷拜别时,国公爷反而不复方才的庄重多语。
像个寻常父亲那般温和地笑了一声,缓声道:“辰辰,此去好好的,别怕,万事有爹。”
此去便是王府的世子妃了,往后再无几人喊她谢家四姑娘。
但她还有爹爹在,万事有人撑腰。
她不怕的。
谢辰鼻头又是一酸,眼泪险些跌落出来。
深知一哭便止不住,这样的场合还是不惹爹爹难过为好。
于是她极力将哭意忍下去。
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蔺长星担忧地用余光瞥她,往外走时,从袖下暗递了帕子过去。
被谢辰轻声拒绝:“不必。”
蔺长星牵她行至府门前,按规矩,由长兄谢檀将谢辰背到轿前。
响彻云霄的炮竹声里,谢檀蹲下,感受到背上那点重量没比小时候重多少。
是个光长个子不长肉的。
他心里忽觉惆怅,强忍下来,面上还是高兴地笑道:“万幸我妹妹嫁得早,大哥还背得动。”
若那档子事除得晚,又或蔺长星迟迟未出现,再过个一二十年,他老了,还怎么背妹妹上轿。
谢辰听到这句,实在忍不住了,忽然后悔方才没接那块帕子。
她忍着没哭出声,上花轿后,拿起小案上的锦帕轻轻擦拭,却还是难过。
因着队伍太长,比平日走得慢,谢辰在轿子里晃了大半个时辰,才到燕王府门前。
沿着喜毯往里走了不知多久,才到拜堂的地方,燕王与王妃坐在堂上,礼官唱和着。
谢辰虽看不见蔺长星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陪在他身边,让她别样的心安。
礼成后往内院去,吵吵闹闹的人群候在那里,谢辰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蔺长星在嬷嬷的提醒下揭开盖头。
那双亮着的眸子泛着星光,直接闯进谢辰眼里。他的神情与她想的一般无二。
于是因着一个梦而憋了好几日的气顿时便消了。
他这样的傻样,谁还舍得骂他。
谢辰鲜少浓妆艳抹,今日这样的扮相,将她平日里清丽冷淡的一张脸绘得美艳明媚。猩红色的喜袍上用金线绣着吉祥物什,耳铛上的流苏垂在肩上,两只手腕上各戴着龙凤金镯。
蔺长星哪里结果她如此,他的四姑娘,当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
他看得挪不开眼,却也知道,凭她的性子,这一身打扮必是煎熬。
他又连累她吃苦头。
燕王府人口简单,这洞房只是意思意思,没怎么闹起来,只一个贺岚叽叽喳喳不停。
蔺长星坐在她身边便不想离开,在几个郡王并着江鄞的催促下,才不得不起身出去招呼客人。
他在谢辰耳边交代她将妆面和钗环卸下,好好休息,才在众人的忍笑声里出去。
贺岚单纯地夸赞道:“表嫂,你今天真好看,难怪木头表哥喜欢你。”
从前燕王妃属意的儿媳妇是贺岚,无奈这两个人闹归闹,玩归玩,彼此只有兄妹心思。
贺岚嫌弃蔺长星还来不及,看到谢辰,满心都是蔺长星配不上她。
“表嫂,我去前面跟他们玩了。”
谢辰笑:“你去吧,记着不能喝酒。”
贺岚撒娇一跺脚:“怎么不能喝,我早不是小孩子了。”说完急匆匆跑了出去。
素织替谢辰卸下钗环衣裳,随口道:“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灌世子酒喝,三爷成亲时,可是醉得被人抬回房。”
“三哥心思最深,你以为他真醉了?”谢辰比谁都了解谢潺,嗤笑道:“他那是演戏,想着早点回去洞房。”
说到这,她不免含羞。素织在身后偷笑,被她从镜里看到,转身就去挠她痒痒。
素织连喊“饶命”。
谢辰倒是不怕,有江鄞贺裁风跟万家的那几个拦在前头,旁人没机会把蔺长星灌醉。
待蔺长星再回到屋子,谢辰已经洗漱得当,简单垫过了肚子。
此处院落崭新又气派,乃是特为他成亲修建出来的。秋日不见萧条,只觉四下辽阔。
蔺长星虽没醉,但他酒量寻常,此时晕乎乎的。他走到谢辰面前,蹲下,“这院子我布置的,喜欢不喜欢?”
谢辰脸上的妆已经全卸下,浓艳到妩媚的面容回到本色,在暖黄的灯照下柔和。
她低头看他,笑道:“我还没出去看过呢,天黑了,看不到全貌。但由你布置,我一定喜欢。”
这话让蔺长星听着愉快,他笑呵呵地在她膝盖边蹭了蹭。
“还不去洗漱,蹲着做什么?”谢辰言语间的熟悉宛若老夫老妻,好似这不是他们的洞房花烛,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
他们在外头暗探时,便是装作游山玩水的夫妇,住在一起,人前互喊夫人相公。
蔺长星那时候恨不得日子能静止,让他与谢辰,就做一对真正普通的夫妇。
他认真地说:“做梦一样。”
听到梦,谢辰不美好的记忆被勾起来,本想跟他无理取闹,眉梢都扬起来了。又想到来日方长,他今晚又醉又倦的,不能再闹了,改日收拾他就是。
于是又缓缓敛了情绪。
蔺长星痴痴地看她,只觉她方才似嗔似怒的模样风情万种,异常勾人心魄。
谢辰推了推他,“我困了,我们睡吧。”
蔺长星兴致勃勃:“怎么睡?”
谢辰平静道:“只睡觉。”
他不甘心:“那怎么行,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你还在乎这个。”早不知洞了几回房了。
谢辰微微抬腿,蔺长星立即软绵绵地坐倒在地毯上,打了个哈欠。
他微醉不说,也是累了一整天。
谢辰忍笑与他讲道理:“歇着吧,我瞧你不像很有力气的样子。”
他懊恼地挠挠头,又傻笑了下,也对,确实没什么好急的,谢辰又不是明天就回家了。
“好吧,那早点睡,明天还要敬茶呢。忙完我们回来做,做到天黑。”
谢辰一顿,对他语出惊人这点见怪不怪,只是专注地望着大咧咧盘坐在地毯上的他。
她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竟真的与她成亲了。往后同眠同寝,相伴一生。
蔺长星回望着她。
“今日我答应你父亲,若日后你过不下去,我绝不耽搁你,会好好地送你回去。”他醉醺醺地说着,停顿了下,忽有些懊恼:“可是现在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好像是骗他了……”
谢辰蹙眉,跟着心里一颤,“怎么?”
他叹了口气,固执道:“等你不喜欢我了,我一定还是喜欢你,千方百计地留你在身边,怎么舍得让你走。”
“好不容易娶进家门的,将来又送还回去,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滋味。”
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谢辰自嘲地笑,她方才在瞎想些什么。
蔺长星伸手牵住她,讨好地晃了晃道:“姐姐,以后我都对你好,什么都听你的。你千万别嫌我烦,别想着回谢家去,行不行?”
谢辰心软得一塌糊涂蹲下,蹲下抱住他,蹭了蹭他的发顶:“好啊,你不赶我走,我肯定舍不得走。”
“不会,我不会。”他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知道。”
就是知道,才放心嫁过来。
两个人腻歪够了,很快便洗漱睡下。
谢辰给了蔺长星一个吻,夸他今晚真乖,他连眼睛都没睁,嘟囔了声:“快点睡。”
翌日清晨,谢辰便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了。
隔日天还未亮,她便被身下异样的触感惊醒,仿佛置身水波中,想挣扎却越发沉溺。
愉悦与窒息感朝她扑面而来。
她不受控地打了个颤,茫然睁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蔺长星,你别闹……”
曦光微弱,从纸窗透进来,庭院中已经有了撒扫声。
蔺长星压根没听她的话,活力满满道:“姐姐,时辰还早呢。”
昨晚他是真乏了,可哪有成亲当晚只顾呼呼大睡的,传出去外人只当他有疾。
将谢辰唤醒后,因着时间紧任务重,过会便要起身完成大婚剩下的繁文缛节,他不多折腾她,专心行事。
他这样规矩,谢辰反而受用,埋在他怀里随之浮沉。
临至末了,蔺长星在她耳边柔声道:“娘子,早上好。”
以后每日早上,他都要与她说这句,说一辈子。
再没有别的缘故,能让他离开谢辰了,定要朝朝暮暮。
十五年后,南州一名姓万的女话本家,记录下这桩风流韵事,掀起一阵去南州寻姻缘的热潮。
话本中的男女主人翁,从相识相逢再到携手共进,养育儿女,在书的结尾,男子将自己口述而成的话本送给发妻。
作为成亲十五年的贺礼。
贺宴上,当着亲戚与友人们的面,他择选了几段读出,众宾客又笑又叹。
他的一双女儿捂着嘴听他读,没想过自己的爹娘当年的缘分那般不寻常。
话本还有精装版,里头插着许多彩图,最精彩的那副是南州的夏夜撑蒿图,署名是沉寂许久的画师齐枝沅。许多人看完便收拾行囊过去了。
众人都道,仅凭一副画,这书便价值连城了。
但鲜少有人知道,其余几幅被人称赞不绝的插图,皆由画册里男主人翁的原型所执笔。
印刷版的画像较为模糊,连楼上女子的脸都看不清,只知是位美人。这也不奇怪,本就是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
而那原版书里的画,谢辰却看得清楚,原来她初见蔺长星时,那样不开心。
谢谢他,赠她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