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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拉拿过笔,这回在战舰下方画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又用手假装挪着战舰,放在弧线上。
她的意思很好懂,秦烈明白她是在说,联盟的战舰降落到行星上。
随即意识到,她画的陆地是圆弧形的。
她穿着粗布袍子,攥着羽毛做成的笔,住在这个科技落后的地方,竟然知道行星的地面其实是圆弧形。
她又用挖眼的手势,拿两根手指头指指自己的眼睛,再指指战舰。
秦烈很有把握,她是说,她看见战舰降落了。
秦烈也指指她的眼睛,再点一下战舰,“你看见我们的战舰降落了?”
沙拉仿佛微笑了一下,不过还是点点头。
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的点头是表示肯定,摇头是表示否定,这两个最简单的动作给两个超级文盲的艰难沟通奠定了坚固的基石。
沙拉低下头,又在纸上画了几条复杂的线,秦烈跟着她的走笔研究了一下,发现她其实正在照猫画虎地临摹他刚才的风景小品。
她是说“湖”。
然后又在湖边画了几个胳膊腿都不太成比例的小人儿。
她在其中一个小人儿头上加了个帽状物,指了指秦烈。
秦烈:“……”
好吧。长得最丑的这个小人儿是他。
接着就是湖边围攻他们的野兽。沙拉知道他明白她在画什么场景,兽群就更抽象了,基本只能看出是有脑袋身体和四条腿的动物。
秦烈望着这幅画想:她重现湖边的场景,是想提醒他,她救过他们一次么?
然而不是。
沙拉笔下的画,突然朝着秦烈不太理解的方向跑了。
她添了几只野兽,让兽群来到小人儿中间,秦烈小人儿身前也画了一只,那只野兽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啃上了小人儿的腿,撕下来一大块肉。
她用笔点点野兽,说:“古里。”
原来他们原住民把这种长着獠牙的野兽叫古里。
秦烈小人儿手里有枪,咬人的古里兽倒了,秦烈小人儿也倒了,她在小人儿旁边一口气涂了很多墨水,纸上黑乎乎一大片,估计是血。
秦烈琢磨:她是在假想,如果她没有出现救人,会发生什么情况。
沙拉笔下没停。
她又添了几辆车,都是长方形,
秦烈看了看,忽然意识到,她画的并不是他们的车队。
因为其中一辆车和其他几辆形状不太一样,是两个长方形叠在一起,上面还多出一个奇怪的架子。
尽管她画得非常抽象,秦烈还是能认得出来,这架子是战舰上的一门新型车载能量炮,尤其是它的人字形支架和升降杆,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是战舰上配备的重型武器,在湖边时,他们突然被古里兽包围,立刻呼叫了战舰支援,后来因为进入地道,又联系战舰,告诉支援队伍不用过来了。
如果他们没有进入地道,支援车队肯定会带着车载能量炮。
支援车队明明没有来,眼前这个长着尾巴的女孩却精确地画出了支援车队应该有的样子。
秦烈全身发毛,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沙拉也抬起头,平静地看向他,仍然和刚才一样,笑了一下,用两根手指比了下眼睛,又指指画面。
她是在说:我看见了。
她看见了根本就没有发生的事。
秦烈并不相信这种事,在脑中飞快地梳理,立刻找到了一种可能性:
沙拉当时在湖边,不可能那么快回到战舰旁,但是她明显地位尊崇,说不定看到战舰降落后,就在战舰旁放了眼线,在严密地监视战舰的情况。
他们在湖边呼叫支援后,也许战舰反应迅速,立刻组织救援车队出发,车队开出了战舰,被沙拉的眼线看到了车载能量炮的样子,所以沙拉才能画得出来。
这很说得通。
沙拉认真地观察着秦烈从震惊到平静下来的表情变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继续画画。
秦烈小人儿被送到了车上,运回战舰。
战舰竟然飞走了。
这故事编得不太靠谱。
战舰上有整组的随舰医生,有非常正规的手术室和各种专业药品,就算他或者别人真的受了严重的伤,万不得已要做个截肢手术,也都很简单。
沙拉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用羽毛笔尖点了点古里兽,然后张开嘴巴咬了自己的手背一口,接着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向上翻了个白眼。
秦烈:“……”
不过他懂她的意思了,她是在说,古里兽好像有点特殊,被它咬到会死。
沙拉跑到旁边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一只雕花的小木头匣子,打开匣盖给秦烈看。
里面是一种细腻的浅绿色粉末。
她用指尖蘸了一点,真的抿到嘴巴里,然后接上刚刚翻到一半的白眼,松开脖子上的手,把黑黑的眼珠移回了原位。
她说这种药粉才能救人。
秦烈思量了一下,觉得这倒是有可能,说不定古里兽的牙齿上,有这颗行星的某种特殊细菌或者病毒,战舰上的医生也没办法,只得整艘战舰返航,回母星肯定是来不及的,估计会全速开到相对近一点的一颗移民行星。
这故事编得不错,只是在这种剧情里,他怕是凶多吉少。
不知道她想出这一套的用意何在。
沙拉看了看他的表情,略一思索,继续低头画画。
她又新画了一艘战舰,仍然像个长眼睛的大怪兽,只不过这一回的大怪兽,体型大了一大圈,眼睛的位置也变了。
这艘新战舰也降落到了行星上。
战舰里出来了一群小人儿,全都带着枪。
沙拉努力精细地描绘着小人的细节,秦烈彻底凝固住了。
那群小人儿中,最中间为首的那个,和秦烈一样戴着大檐帽,最显眼的是个大肚子,手里还抱着东西,是一只小动物。
沙拉画的小动物歪歪扭扭,不成模样,秦烈却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他心中的震撼无法形容。
这是联盟和他相当不对付的布耶尔兰少将,和他那只从不离身的宠物狗。
她把布耶尔兰少将鼓起来的大肚子画得很传神。
如果按她的故事线,他因为受伤,乘战舰紧急离开这颗行星,生死未卜,联盟肯定会第一时间派出新的战舰过来,会派过来的人非常可能就是布耶尔兰少将。
布耶尔兰人过中年,这些年在联盟根基很深,有发现新行星这种好事,一定会动用关系,抢着过来。
秦烈望着沙拉,出不了声。
这不是她瞎编的,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布耶尔兰抱着狗走下战舰的情景。
沙拉继续。
这一次,她挪了挪纸,在旁边空白的地方画了房子,石头墙和梯田,虽然都只是大概的几笔,秦烈也知道这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战舰里的小人来了。
然后是一场屠杀。
她画得越来越快,默不作声,到处都是倒下的小人,纸上涂满黑色的墨水。
她低着头,抿着嘴唇,盯着纸,飞快地把墨水点下去,最后干脆蘸满墨水,甩在纸上。
黑色的墨水透过薄薄的纸张,渗了下去,在白色的桌面上留下擦不干净的痕迹。
秦烈凝视着她,心中忽然充满同情。
如果她真的能看见,她看见的就不是粗糙的简笔画和黑色的墨水,而是那些隐藏在简单线条和黑与白背后的真正的血腥。
不过沙拉并没有任何脆弱的样子,她目光坚定,攥着笔,在那副屠杀的图画上重重地划了几道,把面前的纸重新移回湖边的场景。
她划掉了支援车队,划掉了穿进人群中的古里兽,划掉了受伤的秦烈小人儿,划掉了地上的血。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要救自己和身边的人,先从救他开始。
沙拉放下笔,看向秦烈,心中估量他够不够聪明,能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苏醒三年来,从第二年起,她渐渐开始看到一些画面,每个画面都像是发生在未来。
这似乎是一种预言能力,她的能力正在一天天觉醒,逐渐变强。
不过沙拉很快就发现,如果她不干涉,预言就会如约发生,但是如果她足够努力,强势介入,未来其实是可以改变的。
就算真有命运这种东西,也没有那么绝望。
秦烈比她估计得聪敏,完全懂了她的意思,他想了想,拿过笔,重新在她的弧形地面上画了艘星际巡游者一号战舰。
他没有受伤,所以巡游者一号就没有走。
沙拉却摇了摇头,在战舰上比划了一下,让它又飞走了。
秦烈:?
沙拉想了想,拿过笔,这回画了一个小圆圈,外面套着个大圆圈,大圆圈上穿珠子一样又有个小圈,小圈旁边还有两个迷你圈。
她这大圈小圈小小圈的一套,秦烈却看懂了。
她现在画的是这颗行星围绕运转的星系。
现在她画出什么来,秦烈都不觉得奇怪了,只安静地等着。
这是沙拉从这个虫族身体残存信息里学到的知识,她用笔尖在行星的轨道上转了一圈。
她是说,时间过了一年。
她比了一下,巡游者一号飞走了,更大的战舰飞来了,布耶尔兰又一次抱着他的狗下了战舰,屠杀开始,一切都没有改变。
秦烈想了想,觉得确实有这种可能。
这颗新行星是块肥肉,联盟内部各方势力会争夺得非常激烈,以他的性格,并不太想蹚这趟浑水,宁愿继续在宇宙中探索新的行星。
联盟肯定会任命这颗行星的总督,新总督一来,他就要走了。
所以沙拉虽然在湖畔救了他,却没有真的改变命运。
这就是她特地把他叫到这里,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的原因。
沙拉指指自己:我。
她指指眼睛:发现。
她向他伸出手,指尖触摸他的胳膊:我接近你。
她按着桌上的画晃了晃,晃得那张纸沙沙作响:未来就会激烈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