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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次日一大早,雪鹤爬上高地,她朝南方远眺了许久,然后表情凝重的回到山洞中,叶询见她那模样,料想情况不大好,“怎样了?”
雪鹤摇摇头,“除非我们在这林子里头躲一辈子,不然一出去就会被逮着。乌达尔那小蛮子,竟然在那依密林的边缘派了兵,能回烨城的路全都守了人,他想将我们困死在里头。这林子太大,要叫人来搜我们是不可能的,唯有这个办法省力,而且……”她抖了抖空瘪的褡裢袋,“我们带来的食物不多了,得赶紧回去,不然没吃到盐,我们还是会死在这里。”
叶询思考了片刻说道,“乌达尔不是要给他们单于采药么?他会不会留下来追捕我们?”
“这就难说了,蛮子会训鹰,那株九节菖蒲虽然生在半山腰,但是他们能叫鹰为他们采下,因此采那药草应该不费什么功夫,他先差人将九节菖蒲送回去,然后自己留下来抓我们也不是不行的,毕竟,有他在,抓住我们的几率会大大增加……估计这会儿乌达尔心里都乐开花了,先是为单于找到仙药,再抓了你这个北朔皇子回去……啧啧啧,乌达尔可就是他们蛮子中的大英雄了。”
叶询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雪鹤耸肩,“没有。”
“那我们就只能待在这里了?”
“那定是不行的,在这林子里待得越久,我们的体力便越是不支,要逃,也要在我们最有力气的时候逃。”说着她折了一段枯树枝,在雪地中画出那依密林的大致轮廓,然后将十几处可通往烨城的出口一一点出来,并向叶询解释各个点的驻军情况,她指着乌达尔驻军最薄弱的几个地方道,“这些地方,我们不去。”
“为何?”
雪鹤笑笑,“这条道口驻兵最少,按理说,我们往这里逃走是最正确的,但是,乌达尔会猜不到我们的想法么?因此这里虽然驻兵最少,但都是表面的。里头的暗哨和陷阱估计够我们受的了,所以貌似防线最薄弱的地方,说不定就是最坚固的地方。”接着雪鹤又圈出几个防御看起来最为强韧的哨点,又说道,“这几个地方,我们也不去。”
“这又是为何?”
“乌达尔是只老狐狸,他知道我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如果此番我面对的是寻常将领设的防线,我定是从防守最强韧的地方走,因为寻常将领只能想到反其道而行之,将有强兵驻守的地方做出防守薄弱的样子,引我们进入陷阱,而看似防御极强的地方说不定就放了几个兵士做样子,毕竟,巡逻那依密林的蛮子兵不多,这处人多了,但我们这次碰到的人是乌达尔,我的心思,他大致都能猜到,所以他为了防我不按常理出牌,在看起来无论是防御强劲的道口还是防御薄弱的道口,都设了重兵。不管我想走哪条道,最终都要落入圈套中。”
“那么你……”
雪鹤又点了点其他防御相对平衡的地段,“我们要走,便走这几处。这几处才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并且这几处地段长,乌达尔不可能段段都顾及到,他根本猜不出我们在哪个地段出现,在什么时候出现!”
可是,叶询皱起眉来,“这几个地方,地势险峻。”
“这是自然的,并且那些蛮子兵长期在那依密林中巡视,对于地形肯定比我们要熟悉的多,所以要走这里,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叶询听出她语气中的笑意,“你想怎样?”
雪鹤掏出火镰和火石来,她狞笑道,“那乌达尔不让我走,我也不让他好过……”
叶询看着已经沉浸在自己烧林幻想中的雪鹤,淡淡提醒道,“听说匈奴将这片林子视作至宝,重视的都需派兵巡视了,你烧了他们的林子,难保他们一气之下会向风雪关发难。”
雪鹤扫兴的白了他一眼,“风雪关防线上摆的清一色大炮,来了又何妨?再说了,这个天气里他们也该打来了,所以无论我烧不烧林子,他们都要打风雪关,这不冲突!”
“那你不怕他们把气撒在烨城上?”
“那就让他们来吧,不要说我烨城也是有大炮的,就算他们是带足了几十万兵马,想要在人数上直接将烨城踏平,在他们来之前,我的前哨就会告诉我有敌来袭,到时不用半个时辰我就能带着烨城百姓迅速转移,让他们袭一座空城去吧!”雪鹤洋洋得意,“烨城没什么好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少,搬家容易,关外广阔,那蛮子还能将我的人一个一个的抓回来么?”
叶询终于妥协,“如此想来,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了?”
雪鹤又白了他一眼,“废话!现在最要紧的是冲出去,想那么多后果干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程家与蛮子对抗多年,还怕了他们不成?”
那日,雪鹤一人骑着踏霜出洞踩点,傍晚回来时手中还拎着一只兔子。两人美美的吃了一顿兔肉,期间雪鹤还说了几个笑话,气氛似乎非常融洽。
叶询发现,自那日将雪鹤从潭水中救起后,她对自己的态度倒是改变了不少,随和了,也不带着敌意了。
这丫头,倒还是知道知恩图报的——叶询在心中这样想。
雪鹤似乎没有将乌达尔要抓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照样是嘻嘻哈哈的,也不见有什么愁容,吃饱后她只嚷着犯困,很快趴在干草垛上睡着了。
叶询见她身上未盖东西,便将大氅抖了抖,盖在她身上,不远处篝火烧得噼啪作响,暖暖的火光照亮了女孩熟睡的脸庞,不同于白日里那般张牙舞爪,睡梦中的她显得极度安静,安静的叫人心生怜惜。
叶询看着她的睡颜突然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笑有多么好看和温柔。
似乎,他很久以来都没有这般放下戒备的待在一个人身边了吧?
不需要去观察每个人的脸色行事,亦不用对饮食起居提心吊胆,担心他人下毒陷害。在帝都中,他每一步都是要走得艰险重重,甚至说每一句话之前都要经过斟酌,唯恐一句话就使得自己丧了性命,而自从来到风雪关后,他竟很久很久没有那般小心翼翼的感觉了。
不用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亦不用在意身边的人会突然加害自己。
看来,这风雪关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在这荒无人迹的那依密林中,唯一熟识的人只有雪鹤了,叶询竟与雪鹤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叶询突然觉得,这个野蛮粗鲁的少女也没有那么叫人讨厌,起码,他心中是希望着,他们都能活着走出那依密林。
“一起活着走出这里吧。”叶询突然对熟睡中雪鹤轻轻说道,他将篝火拨的旺了些,尔后便裹着大氅,靠在石壁上慢慢睡去了。
——他的梦一直都是不安分的,充斥着血腥和背叛。他会反复梦见童年,梦见同其他皇子一起读书于博朗院的时光,最初的一切是美好而单纯的,然后便是大哥因为谋逆被父皇赐死,二哥与三哥又因为争夺太子之位反目成仇,二哥被下毒,成了一个傻子,三哥因为谋害兄长,被一怒之下的父皇贬为庶人,囚禁一生……再是一个个兄弟陷入了权力争夺的旋窝中,从最初的兄弟变为而今的敌人,表面亲厚,实质上为了利益可以置对方于死地。在各个皇子的背后,渐渐建立起一个以他们为中心的权力集团和利益家族,他们必须不择手段的向上爬去,必须为了身后那一大帮人的生存,去抢夺那个黄金宝座,而争夺到了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卷了进来,无辜的人,势利的人,忠诚的人和无奈的人,甚至他们这些大皇子们的争夺让年纪未满周岁的十七弟都死于非命。父皇的儿子还在一个一个出生,在外人眼中,叶氏一脉子嗣丰盈,十几个儿子个个丰神俊朗,但到了如今,还有能力再争夺下去的人还剩几个呢?
……
叶询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常常被噩梦惊醒,倒是习以为常了。他试着动了动已经睡得有些僵硬的手,发现自己身上竟盖着两件大氅,一件是自己的,一件是雪鹤的。他再看向雪鹤睡着的地方,那里竟是空空如也。
篝火没有一点小下去的迹象,想是那丫头之前添了干柴。
但叶询心中却没由来的一阵恐惧。
——他害怕,那个女孩会在这个深夜不辞而别。
叶询站起身来,拔腿便向洞外跑去。
他不知道这种突然而至的恐惧是为何缘故,他本是习惯了他人的抛弃和背叛,他知道这是人心本恶,放在之前他也是微微一笑,不放在心上,可如今,一想到雪鹤会突然抛下他独自离开,那多年未曾有过的恐惧情绪又出现在他的心中。
他不想再一个人了。
夜已过半,叶询跑出洞口时发现天色晴朗,竟没有下雪,他低下头,借着雪光反射,看见了雪鹤的脚印,那清晰的脚印一路延伸到不远处的一个高地上——而在那个雪丘上,一个身影,迎着寒风,正坐得笔直。此情此景,宛若在到达烨城前的那一夜,那时雪鹤也是这般模样独坐在雪丘之上。叶询还清晰的记得,那时的她一手支着环首刀,一手晃荡着一瓶烈酒,正仰观着九天上的星辰,唱着《君子于役》。
当下,雪鹤抬头看着天,一脸认真。
叶询顿时松了口气,他慢慢向雪鹤走去,然后与她坐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叶询问。
雪鹤没有看他,依旧是抬起脸朝着天空,她回答道,“看云识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