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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往事·高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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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不知从何时下了下来,稀稀疏疏,似幻似真。雪鹤趴在雪丘上,长长的睫毛上沾了少许雪沫,她的箭头在匈奴的脑袋上来回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乌达尔的脑袋上——若没有他,杀那几十匈奴简直是囊中取物。

    这该死的乌达尔,倒是哪里都能碰上他!

    那些匈奴吃饱喝足了,便开始又唱又跳起来,连乌达尔都很是愉悦,他靠在白虎垫子上,眯起眼睛来看着属下唱歌,竟还很有兴致的打起拍子来,“你们今夜尽情玩闹吧,待到明日我们进了林子深处,便没有这般享受了。”

    一个属下不尽兴地咂咂嘴,说道,“要是再多抓些两脚羊就好了……”

    乌达尔笑道,“你就别再贪心了,两脚羊不好抓,如今那些北朔的猪猡将边关守得紧呢,越来越多两脚羊往里头跑了……若不是父王阻拦着,我早就带着大批勇士去攻打风雪关了,哪里还能容得那些猪猡在围墙里头逍遥自在?而我们,每年就是派点人马和他们小打小闹一番,让那些两脚羊以为天下太平了……现在倒好,父王忍耐了这么久,不见土地扩张多少,自己倒是病了。”

    雪鹤听闻至此,心中喜悦:那大单于竟然病了?难怪都入冬了也不见匈奴有多少动静,往年他们可是带了人马打得凶呢。看来这些蛮子的日子也不太平,前些时段王子造反,如今大单于又病了,当真是双喜临门!

    乌达尔接着道,“此番我们进林子动作还需快些,父王的病等不得,快些采到神药,才会让父王满意。”

    那属下听到这里,眼珠子转了几转,尔后讨好地凑上去,对乌达尔说道,“主子说的对,只是巫医所说的九节菖蒲真的就生在这那依密林中么?且不说短短几天之内能采到药材,就算采到了,延误了时日,王上会不会降罪?再说……王帐内其他王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那点心思可谁都是知道的……”

    乌达尔斜睨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你不信任我?我可是父王亲封的左贤王,你跟着我竟然还会忌惮我那些蠢材弟弟?”

    “属下不敢!主子的本事可不是属下这等小人能及的,属下只是担心夜长梦多。不如这次我们也不采什么神药了,干脆折回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仅解决了那些多事的王子,还能直接将王上——”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主子不需费什么波折就能坐上那王座了呀!”

    乌达尔一听登时黑下脸来,他突然伸出脚朝那属下的肩上狠狠一踹,“混仗东西!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父王一代英雄,你竟敢打他的主意?!你以为他老人家病了就是个废人了么?能统领十二部落和数十万勇士的人是说能反就能反的吗?!我告诉你,妄图在他还有气时就争夺皇位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货!你看看乌顿的下场,他也是父王和大阙氏的亲生儿子,我血缘上最亲近的弟弟,他还不是被父王用群马给生生踏死了!你们这些蠢货,我告诉你们,且不说这次父王是真病还是假病,就算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任何一个人也休想从他手里夺下王权!”

    那失言的属下被乌达尔喘得口吐鲜血,他吓得全身颤抖,连血都来不及擦就赶紧跪下,不停地磕头,“主子,属下错了,请主子饶了属下!请主子饶了属下!”

    “饶了你?”乌达尔阴沉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凶狠地犹如魔鬼,他一脚踩在属下的脑袋上,“要怎样饶了你?我乌达尔的属下,可不能容许有一个蠢货……”说着他脚下用劲,再次将那属下踹到地上去,“把他给我埋了。”

    乌达尔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话音一落,一旁还是又跳又唱的其他士兵立刻将那自作聪明的属下押住,蛮横的拉远了。

    “真好,给这密林做肥料,说不定来年这些树会长得更好呢……”这个下手绝狠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头顶茂密的枝叶浅浅笑出声来。

    那属下凄厉的求饶声还回荡在林子里,雪鹤听到至此,竟反常的分神,没有将乌达尔等人的对话再听下去,她眼中竟隐含着一丝复杂的神色。

    乌顿,竟死了……

    那个年龄小小的孩子,被乌达尔保护得滴水不漏的小王子,竟因为叛变,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哥哥给杀了?

    匈奴大单于的子嗣极多,连雪鹤都没有搞清楚他的儿子到底有几个,但对于乌顿,雪鹤是知道的,并且她还知道乌达尔与乌顿的感情极好,这瘟神乌达尔,自己的亲生弟弟都被杀了,竟然还能对大单于如此忠心,在此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顿,对于雪鹤来说是十分特别的一个匈奴王子。

    想到这里,雪鹤竟收起了劲弩。她潜回叶询身边,拂去了他身上的枯枝,架起他来,一浅一深地朝河边走去。

    她没有对乌达尔下手,一是因为她有更好的办法将乌达尔一网打尽,二是因为,她欠了乌顿三条命。

    她欠乌顿的,便还在乌达尔的身上好了。

    ——让乌达尔多活上几天,是她最后的底线。

    一夜风雪。

    在那依密林的深处,一处岩壁下的小山洞里,正有一丝丝诱人的暖气从里头透了出来。

    雪鹤拿起一段粗壮的枯枝,捏住两头,朝自己膝盖上利落一折,只听“啪呲”一声脆响,枯枝断为两截,雪鹤顺手将那两节枯枝丢进了火堆里去。

    而这声清脆的裂响,也成功的将沉睡中的叶询给吵醒了。

    叶询醒来时,第一反应是弹簧般地坐起来,寻找雪鹤的身影。

    “别一下子坐得那么急,会把伤口崩开的。”不远处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叶询循声望去,见雪鹤坐在一旁,正用一根枯枝拨着篝火,她背靠着岩壁,用膝盖支着胳膊,手指间吊着一袋子烈酒。她穿着单薄,小小的身板在火光后似乎没有厚度,叶询再看了看自己,自己身下被垫上了厚厚的枯叶,身上正盖着雪鹤的大氅。

    他们俩在一个小小的山洞中,洞口被一些枯枝堵了起来,但依然可以听见外头狂风怒吼,叶询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正欲开口将雪鹤结结实实的大骂一顿,哪知雪鹤先发制人,她抢先一步说道,“公子,我劝你还是先压压火气,你看看自己伤口怎样,有没有裂开或是流脓了,我将你拖过来时不小心让你磕了几下。”

    叶询一听雪鹤这轻描淡写的“磕了几下”就知道自己在昏迷时受了怎样的虐待,他拉下脸,“你……”

    雪鹤翻了一记白眼,“我什么我?你那么重,磕磕碰碰的自然是会了,如果你没跟过来会有这么多事吗?哦对了,我还没说你私自跟我过来呢,你知不知道这那依密林里会撞上蛮子?你身上还带着伤,对这一带又不熟悉,你是喜欢将自己当作肥羊送给蛮子吧?你死了不要紧,可不要连累我程家!”

    叶询本是极为担心雪鹤的安危,结果被她这么一顿教训,什么心情也没有了,他讽刺道,“你倒是好意思说我,昨晚你不是也想冲上去做蛮子的肥羊吗?”

    “我跟你才不一样,你当我是喜欢来这里吗?若不是只有这里生有蘑菇我会来这里?若不是来这里我会遇见那帮畜生,更不会看到那帮畜生做的那些禽兽事情!放着烨城暖暖的被窝不睡我来这里躺冷冰冰的山洞,我可没有那么闲!”

    叶询想起自己跟随雪鹤前来就是为了擒她回烨城的,于是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再找什么蘑菇了,你现在就跟我回烨城。”

    雪鹤不可思议,她寻思着这叶询是吃错了什么药才特地追自己到这里来,还仅仅就是为了叫自己回去的?但即便是叶询这般说了,雪鹤还是拒绝道,“不行,我昨夜没将事情办好,现在还不能回去。你先回去,踏霜就在外头,你骑上它,它脚力好,不消一天就能载你回烨城。”

    想起自己昏睡了一夜,叶询问,“你昨夜将我击昏后又干了什么?”

    雪鹤的目光移向篝火,没有回答。

    叶询等了许久,口气严肃的又问了一次,“说!”

    “我劝公子还是别管闲事的好,最近那依密林不太平,公子要趁早离开,”雪鹤说着站起身来,背起劲弩,“你睡了一夜,想必肚子饿了,我去打些东西来,等吃饱了你就给我赶紧回烨城去。”说着大步向洞口走去。

    “站住!”

    身后的少年陡然间冷硬地喝住雪鹤,雪鹤转过头去,无奈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在问你话你不知道么?你昨天干了些什么?!”

    雪鹤的倔脾气一上来,几头牛也是拉不住。她寻思着反正这里荒无人迹,也懒得将叶询当作菩萨一般供着,于是她将叶询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言不发的又转过身去,眼看就要走出洞口了,哪知身后生风,一只手已经死死捏住了她的肩膀。

    “公子最好是放开,你虽说是习了些功夫,但毕竟比不得我,我要真动起手来,下手没个轻重恐怕会伤了你!”

    叶询盯着雪鹤瘦削的身影,他皱起眉来,终是放轻了语气,“随我回去,我也不再为难与你了,回到烨城后我便返回关内,这样可好?”

    叶询这般放下身段来与雪鹤说话倒是不曾叫她想到的,她回过头来,明亮而乌黑的眼睛望着叶询俊俏的脸,很久之后,她开口道,“公子,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不管采不采得到蘑菇,我现在都不能回去。昨天的情形你也见到了,我今生发过誓,只要让我见到昨夜那场景,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也知道凭我一人是杀不了他们的,所以暂且折回,但这绝不是说明我会放了他们——我程雪鹤要的人命,绝不会漏掉一条!”

    而今雪鹤年近十五,鹅蛋脸上稚气未脱,但偏生她的眼睛是极其锐利而坚定的,她如所有风雪关的守兵那般,但凡见着了匈奴,眼中都是盛着杀气和愤怒。

    那样复杂的眼神,让她仿佛在瞬间成熟了二十岁。

    叶询不能理解雪鹤一定要这般做的缘由,雪鹤见了乌达尔就像是老鼠见了猫,跑都来不及,这次为何要与他死磕?“你也是做了将领的人,你可知以后报仇的机会有的是,为何偏生要这一次报?”

    雪鹤讽刺地笑笑,“没有机会了,除了这次我怕是再难见到乌达尔了,他的亲卫是蛮子中最骁勇善战的,乌达尔是他们大单于亲封的左贤王,你可知左贤王在蛮子中的地位?那说明乌达尔很可能是下一任大单于,他的身边随时都环绕着高手,我根本无法下手!只剩这一次了,他只带了这么少人进入那依密林,他在明我在暗,就算我胜算不大,这也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叶询只觉此刻的雪鹤无比疯狂,“他们只是在昨晚杀了几个……”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雪鹤没有待叶询说完就猛地甩了他的手,她鹤后退一步,红眼说道,“你们男人,永远不可能知道女人被凌辱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叶询,你是当朝九殿下,你生活在我们守兵用生命来保护着的兆京城里,你永远也无法知道这里的百姓是怎样生活的,每当冬日,一些防御薄弱的小城很可能被攻破,百姓会妻离子散,每个姑娘都会被那些蛮子折磨到死,你没有亲眼看过,若你整整四天里都看着蛮子怎样折磨她们,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混帐话了!”

    叶询抿着嘴,他的脸上很少有表情,雪鹤就这么直直看着叶询的眼睛,“如果你在三年前的高阙城中,当你躲在暗格里,四天四夜滴水未进,自己的小命随时会被蛮子拿去时——如果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就不会对蛮子这么仁慈了!”

    “高阙城?”叶询思索了一番,尔后竟有些吃惊,“三年前你竟在高阙城中?那你……”

    雪鹤笑笑,“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