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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雪鹤受伤后,连着五六日都没有来探望叶询了。
叶询听玉珠说雪鹤如今已能下床行走了。雪鹤的性子安静不下来,伤没有好透又开始练兵了,只是在严寒的夜里常常会疼,程雪枭心疼她,常常整夜整夜守在她床边。
“那日我竟听到了将军的哼哼声,她可是不怕疼的人呢,竟也被疼得叫了一夜,只怕以后会落下病根了,上马打战也不方便了……”说到这里玉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叶询听出了她语气中埋怨的意味。她现在还在伺候自己完全是卖了雪鹤的面子,他下令打伤雪鹤,其结果不止是玉珠,连同整个鹤骑包括烨城上下对他也是有很深的怨意。
看来真是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程雪鹤喜欢斤斤计较,一干属下也喜欢斤斤计较——倒是程雪枭还顾着大局,时不时来探望叶询,还带来了程肃将军送来的一些补品用具。程雪枭显然是根老油条,比起程肃来多了一份戏谑,比起雪鹤又多了一份成熟,年纪虽轻,却取得了好几次战功,也算是北朔的新秀将领。叶询心想既然程肃不能进入他的阵营中,那么这个能力极强的年轻人倒是可以培养培养,于是叶询在言语上程雪枭也很是客气,但程雪枭虽说轻浮,在政局的处理上却毫不含糊,面对叶询好几次隐晦的示意,他都打着哈哈拒绝了。
有好几次,叶询都能听到雪鹤策马从门前跑过,但她就是不进门来。每日送来的吃食都是特别为他煮的,大夫也会定期来看望他的伤势,甚至雪鹤还叫人做了几套上好的衣裳给他,但偏偏,雪鹤对他恭敬有加,事无巨细,就是不来探望自己一次。
见不着雪鹤,叶询倒不以为意,他的伤本来就是要静养的,少了雪鹤那呱噪的声音对他的病情更是有利。
他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再之后,他的伤口渐渐愈合,身体也愈加好了起来,直到大夫说他可以下床行走时,程雪鹤才再一次出现。
那日,雪鹤着一身笔挺的玄色军装。她穿军服十分好看,挺拔又俏丽,只是瘦了好些。她习惯没变,进门也不打声招呼掀了门帘就进来——程雪鹤,带着满身的寒意再次闯进了叶询的视野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询觉得她长高了些,因为瘦了,下巴也尖了好些,总之此时看来,她更像是个女孩子了。
叶询看了一眼雪鹤,又低下头去,目光继续落在手里的书上。
雪鹤看他手里的书,是《山川志》。她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公子,近些日子来好些了么?”
叶询头也不抬的应道,“嗯。”
“听闻大夫说公子现在可以下床行走了,倒是不必再看这些书中的山山水水了,小人为公子做了一坐轮椅,这样公子也好出去透透气,看看这关外的雪山荒漠。”说着她朝门外说道,“东西带进来。”
接着,便有一人将一坐轮椅推了进来,座椅上垫着厚厚的毛皮毯子,轮子上裹着胶垫,防止在推着的时候震着心肺。
叶询瞟了一眼那轮椅,带笑,“轮椅做得倒是心细。”
“公子过奖了。”
“也罢,”叶询将书册放在一边,“我就随你外出走走吧。”
玉珠为叶询穿上大氅,叶询伤的是心肺,稍稍动一下便疼得厉害,而今虽说大夫让他下床行走了,要马上健步如飞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如今坐轮椅是最好的选择,既能出去透风,又不至于久动伤身。
出了那四方小屋,便是一番广博的天地。
叶询没有见过烨城真正的模样,他来烨城时是昏迷着的,醒来后就一直待在屋中,不曾出来看过一眼。
而今一出门,塞上的北风就吹打着他的脸,他眯起眼睛,遥望四周,先是看见那远处的巍峨雪山,以及那高广的天空,再近些,便是烨城内朴素的房屋,都是用泥浆垒成的,盖得很低,墙面粗糙,倒是和了这塞上的风格。
眼前不时有身着军服的少年经过,他们见了雪鹤全是抱拳行礼,朗朗道一声,“头儿!”
他们都是塞上的男儿,生的高大健壮,走起来也是快的生风,脸上一直带着笑,爽快又明亮。
雪鹤也是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她没有头领的架子,还能和属下随便开几句玩笑。她慢慢推着叶询往前走去,说道,“公子,我带你去街道上转转吧。”
烨城极小,雪鹤和鹤骑的住处几乎是随便在一处空地划分出来的,屋子和百姓无异,出了鹤骑的住处,入眼的还是土坯房,矮矮的屋顶,小小的窗子。街道也是极小的,雪鹤带叶询出来时没有带任何随从,他们俩就这样慢慢在街道上走着。此时城中的男子都到城外放牧去了,只余下妇人孩子。有很多妇人聚在太阳照的到地方纳鞋底或是补衣服,她们穿着厚厚的袍子,出嫁的女人将头发全都梳起来盘在头上,未出嫁的姑娘家则是梳着许多小辫子,辫子上缠着璎珞,发饰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叶询生的好看,因此有很多姑娘家偷偷在暗中看他,朝他微笑,却又不敢接近。
雪鹤听到了她们的嬉笑声,低下头来对叶询轻轻说道,“公子,我们这里可是有很多人看上你了呢。我们这里的姑娘若是喜欢一个小伙子就会为他做寒衣,说不定你明日一醒来,门口就堆满了衣裳!”
烨城毕竟是在关外,民风开放,众人见是雪鹤推着叶询,而雪鹤又靠近他说些什么,想是他们的关系不赖,于是有胆子稍大的姑娘家朝雪鹤喊道,“将军,你推的那是谁?怎生得这样好看?比将军你还好看的多呢!哎呀,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受伤了?”然后她又对叶询说道,“那个好看的少年郎,我阿爹也会治病,要不要叫我阿爹来看看你?”此话一出,其他姑娘都笑了起来。
“叫我哥哥去你家治好了病,你肯定会叫他以身相许吧!”雪鹤与她们极为熟络,开起玩笑来也没个节度。
那塞上姑娘听了立马反驳,“哪里哪里,我才不会做逼婚的凶女人呢!将军,你说他是你哥哥?这是真的?”
“那还会有假?”
“我以前怎么都没有见到过?将军你肯定是在骗我的!”
“我的哥哥啊个个都生的十分好看,怎么能给你都见到呢?若给你见了,你不是要嫁给我所有的哥哥了?!”
姑娘听了,也不害羞,她不信雪鹤的话,便转头看向叶询,问,“这好看的少年郎,你真是胡为将军的哥哥么?”
叶询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十分有趣。要是之前,绝对没有人敢拿他玩笑的,但不知怎的,他兴致十分好,这个自帝都而来贵公子此时竟没有板着脸,而是对那姑娘温柔地笑笑,回答道,“自然是的。”
叶询眉眼上挑,笑起来的话是极好看的,眼眸似乎能摄人心魂。姑娘一见叶询朝自己笑了,竟然脸红了,接着磕磕巴巴地自语道,“……唉呀,你、你笑得真是好看!”
众人又是一笑。
雪鹤对叶询说道,“公子真是厉害,随便一笑就能让女孩子脸红。”说着又慢吞吞的推着他走起来。
期间有烨城的孩子们围着他俩好奇地跑来跑去,还有一个小女孩提着一个大篮子跑到她跟前,篮子里装着满满的鸡蛋,小女孩将篮子交到雪鹤手中,说是自己阿娘让送来的,给雪鹤补身子用,雪鹤也不推脱,笑呵呵的就收下来了。
两人走了很长时间,雪鹤带他去见了她在烨城建造的学堂,医馆和水窖。叶询发现,雪鹤虽然看起来祖鲁野蛮,但她在烨城的建设上却是一丝不苟的。她自小生长在塞上,见多了战争流离,因此对百姓有一份深刻的执念——她是一个出色的军人和尽职尽力的守将。
最后,雪鹤带着他走上的城头,在烨城不甚高大的城头上,两人迎风而立,叶询眺望着远方,许久之后他突然喃喃道,“……这便是真正的塞上了。”
万里无垠,长风呼啸。
不同于繁华如锦的帝都兆京,塞上荒芜又广袤的土地能让人突生一番豪气干云的感概来。
雪鹤指着北方说道,“公子看那里,那就是烨城的草场了,因为有山脉挡着,所以比其他地方要温暖好多,即便是冬日里,白雪下都生有牧草,为了争那块地盘我可是花费好多力气,也就在那里我和乌达尔那小蛮子打了一战,一箭射掉了他的毛皮帽子!”
叶询听了,不禁笑道,“所以他恨你入骨,每次遇见你都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我还想扒了他的皮呢!匈奴蛮子,抢我地盘财物,夺我粮食杀我百姓,他们可全都不是好东西。那时我练弩机练得不甚熟悉,要是再准点,乌达尔早就被天葬了,哪里还能逍遥到现在?不过那乌达尔也逍遥不了几年了,等再过个几年,我把烨城的地盘再扩大些,便有的他急了。”
叶询无言。今日他见了烨城全貌,又看了这四周的地势,大致上是了解了烨城的局势。他心中是知道的,以雪鹤这机灵的小心思,如果不是自愿,肯定不会将烨城的状况这么详细的介绍给自己,她这样做无非是想告诉自己:烨城就是这样了,没什么秘密,没什么可利用的地方,你也别垂涎着烨城了,这里可是军民一条心,无论怎样,她程雪鹤在烨城的地位都无法撼动。
叶询初来烨城确实是想探听一番的,只是自己身受重伤,根本无心去关心其他事情,再说程肃已经表明了程氏一脉的立场,如今,烨城于他而言已经失去了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今日怎的不见程二公子?”叶询想起今天雪鹤突然来探望自己,着实反常,便询问了程雪枭的下落。
“回公子的话,小人的二哥在昨日已返回戎城去了。他还特地嘱咐了小人要好好照顾公子你呢。”
点点头,叶询想是了,若不是程雪枭不在,没人担大梁了,雪鹤是死也不会来见自己的。他又问,“如今我这伤病,还需要在烨城待多久?”
“还要看公子日后恢复的情况吧。”说起叶询的归期,雪鹤似乎很有兴趣一般,不禁多嘴了一句,“若公子住在这里不习惯,小人可以将公子送往风雪关。”
叶询哪里会不知道雪鹤多么希望自己快些走,她心中有积怨,虽然此前极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在权谋中浸淫多年,她眼中那点心思他又怎会不知?
叶询冷笑,他还未怪她害得自己受伤呢,她倒是时时记着被打之仇。心中登时有些不快,他没有回答雪鹤的话,而是淡淡道,“这里风大,你推我回去吧,我乏了。”
“诺。”雪鹤应了一声,便调转了轮椅,慢慢推着他去往住处。
回去的此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很微妙的关系,这种感觉让叶询也深感奇怪,和雪鹤第一次在鹏城街头的相遇,在飞雪天中因误会而相识,接着跟随着去往烨城,期间经过了那漆黑悠长的隧道,遭遇了匈奴……直到方才他们一同出去透风,雪鹤满面春光的称自己为哥哥,最后之前两人陡然之间的疏离。
——似乎这么多年来,能让他在短短时间里气过,认真过,不屑过甚至是欣喜过的人只有她了。
他曾在最落魄的时候遭遇到了她,此后历事跌宕,在雪鹤心里,他或许是个不苟言笑,心肠冷硬的帝都皇子,而在他自己心中呢?这个边疆的小丫头在他心里的地位似乎有了点变化。
但他说不出是什么变化,他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心迹的人,只是偶尔会透露出点点温柔的行迹来,比如赠送银薰球,那夜相对坐着观星,再有当她说自己是他哥哥时自己顺口的应承……很多事情,叶询自己都能感到他对雪鹤是有所不同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习惯与他人亲近,一旦觉得自己举止稍有变化,他便强迫自己有变回那副没有喜怒的模样,他在尽力远离雪鹤。因此,他们俩在一起时,可以突然间很是熟络起来,却可以突然之间冷了下去。
雪鹤想起二哥走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差一把抱住自己大腿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也是知晓这位九皇子惹不起的,所以二哥才会那般夸张的嘱咐自己要照顾好他。
其实她也这么照实做了,她对叶询十分之好,本来她是见都不想见到他一眼的,但为了程家,她还是咬咬牙,在二哥离去后探望了叶询,但是她看见叶询那双死鱼一样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就十分来气。她强压下厌烦,只是到最后她定力不够,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来。
她应该找个算命先生算算她今年是不是命犯煞星才落得这么倒霉!
雪鹤送叶询回了住处,那里自有玉珠好生照顾,此后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