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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询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是一个八岁的孩童,正到了读书的年龄。于是,他被送入供皇子们读书的博朗院里。
那时,大哥还没有死,二哥也没有痴傻,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一个个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孩童,清晨里,由伴读的太监们引领着来到书堂中。
博朗院中种着好些栀子花,洁白剔透,带着晨曦的露珠,煞是看好。闲暇的时候他和皇兄们总是在花丛中玩耍。
皇家子弟,表面风光,实质受的束缚颇多,他自小和其他皇子一样,没有时间玩耍,更不能同寻常孩子一般拥有几件简陋的玩具——他每日要在日头没有出来之前穿过许多庞大的宫殿,来到父皇所居住的九嶷殿中请安,接着便是到博朗院中读书识字,直到傍晚才回到各自所居住的殿中。因此,在他八岁之前的记忆中,大部分是有关于博朗院和皇兄们的。
那真是一段安逸又美好的岁月,兄弟间和睦亲密,没有忧愁,整日便是寻思着能挤出点时间同兄弟们多玩耍一番——那时的他,看什么东西都是好的。
太傅十分严厉,功课很难,他年龄幼小,常常背不上书来,不仅手被打得红肿一片,还被罚不许吃饭。
那时父皇虽然对一干皇子的生活不大上心,但课业抓得很紧,课业不好的皇子不能吃饭或是被罚跪的规矩也是他亲自定下的。那当时叶询是博朗院中年龄最小的皇子,受罚是家常便饭,好在哥哥们对他都十分照顾,总是会偷些小点心来给他吃,不至于让他饿着。
那日,叶询又没有把书背全,因此被罚跪在孔夫子的画像前,抄完了书才能吃饭。
他人小,连笔杆子都握不好,写的自然是慢了,到了午后,书才抄写了一半。而此时,他的膝盖和手腕都是酸疼非常了。
“小九,小九……”忽然间,一个稚嫩的声音低低的从窗台处传来,叶询循声望去,看见一张生着桃花眼的脸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那桃花眼的主人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穿着一件沙青色的小褂子,脖上挂着一块碧绿剔透的玉麒麟项圈,他正吃力地扒在窗几上唤叶询的名字。
叶询回过头去,看到那孩子,道,“五哥?你怎么来了?”
五皇子叶辞将一个小食盒放在窗台上,手脚并用的翻过窗子,尔后他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褂子,再踮起脚来去拿那食盒。
“还不是为了看你!”孩子拎着食盒,一步三摇地走到叶询跟前,见叶询还老实的跪在蒲团上,不禁说道,“哎呀,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快起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然后作势要把他提起来。
五皇子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想是偷偷穿过了栀子花丛绕到这里来的。
叶询还是跪着不肯起来,他推脱道,“不行,师傅说了我必须跪着。”
“哎呀,你还真是老实的很!师傅在午休,怎么会知道你跪没跪?你赶紧起来吃点东西,不然怎么有力气抄书呢?要是没有抄完也没关系,大哥前头给我说了,说你若没有抄完,我们一帮兄弟帮你抄就是了,总会让你在师傅睡醒前抄完的。”一边说着,五皇子一边打开了小食盒,端出一个青釉小碟子来,小碟子上放着四块金黄醇香的金桔糕。三块在下,一块在上,底下还垫着几片翠绿的薄荷叶子,显得很是好看。
“这是……”叶询还未反应过来,手中就被硬塞下一块金桔糕,叶辞低声说道,“赶紧吃吧,千万别把自己饿坏了。这可是我走了好大一段路给你偷来的呢!”
“嗯。”叶询看着他额上细密的汗珠,又见他脏兮兮的小褂子,心生感动,然后咬了一口金桔糕。
金桔那清甜的味道刹时布满了整个口腔。
“好吃么?”五皇子歪起脑袋问道。
“好吃……”叶询弯起眼角来,对五皇子憨憨地笑。
此时窗外阳光正荣,栀子花那清甜的香味弥漫于整个博朗院中,有虫鸣声阵阵传来,整个房间充满着一股洋洋的暖意。
两个孩子盘腿坐在孔夫子的跟前,一个望着自己的弟弟,一个专心吃着手中的糕点,两人无言,脸上却都带着淡淡笑意。
而这寻常又温馨的一幕,却是叶询一生的噩梦。
至此之后,他终于知道原来感情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
梦境中他急切的想要阻止儿时的自己吃那金桔糕,却发现自己既不能发声也不能动弹。
他的身体如同被万千细线束缚住,紧的叫他呼吸不过来。
这般滋味,真是难受的叫人发疯。
下个瞬间里——床榻上,俊美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叶询一阵恍惚。
梦中那令他恐惧的美丽场景刹时抽离而去,在他睁眼之后便变得飘渺起来,他定了定神,看见自己头顶那土垒起的粗糙房顶。
下意识的,他便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起来——他被妥当的放在榻上,盖着厚厚的羊皮被子,被子虽粗糙,却干净温暖。他的伤口尚在隐隐作痛,于是他艰难的转过头去,看见自己床榻旁边生着一个炉子,炉子中的炭火耀耀,上面还放着一个铜壶,铜壶中温着马奶酒,马奶酒醇厚的香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整个房间虽是简陋,却很干净,就一张床榻,一张四方桌,外加一个木柜子,在墙上,还挂着一架劲弩。窗外呼呼的刮着大风,里头却是干燥暖实的。
而紧紧倚着他的床榻旁是一个小马扎,上面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孩,看背影模样不大,大致十四五的模样,穿着一件鲜红的花袄子,头发像塞上传统女孩那样编着许多小辫子,上头缀着由彩绳编成的璎珞。
她正双手环胸,背靠着床榻,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看样子是睡着了。
“你……”叶询勉强用手肘撑起自己半个身子,正想说些什么,可惜重伤未愈,一开口就觉得肺中剧痛,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声惊动了那打盹的女孩,女孩迅速转过头,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见叶询醒了,露出惊喜的神情,一边上拍着他的脊背为他顺着气,一边朝屋外喊道,“将军,将军!公子醒了!”可惜叫了几声,外头愣是没有一点动静,那女孩只得对叶询说道,“公子,您稍等一下,奴婢这就去叫将军来!”说着拔腿就跑出了屋子。
叶询顺了气,慢慢躺回榻上,他伸手摸了摸身上,只独独穿了件白色的单衣,衣裳倒是干净,却不是他的,而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了,除了还会疼痛之外,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回想了一下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叶询猜想自己应该是被胡为带回烨城了,他大致上是安全的。
也不知他昏迷了多久,有没有耽误到达耀州的行程。
这绕路烨城,真是比走官道还要凶险万分,如今他的护卫已经全数死在了匈奴手中,看来自己一切事务都要由胡为安排了。
可她终究不是个可靠的人。
叶询如此想着,眼光扫到墙上那挂着的劲弩上……大概,这便是那胡为常住的房间了,不然她的劲弩也不会挂在这里。
那小婢子出门去寻了许久,直到叶询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听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在屋外响起来,“他真的是醒了么?神情还算清楚?”接着那厚厚的门帘被人猛地掀了开来,一股冰冷的风雪刹时窜了进来,伴随着一个笔挺的身影,快速朝叶询靠近。
雪鹤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兽皮帽子,身着一袭纯黑的军装,折领箭袖,扎着宽大的束腰,身形矫健又英气。天气寒冷,她竟没有披上大氅,连围脖都没有裹。穿得如此单薄,她的额头却渗着细细的汗珠。
她见叶询醒了,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嘴角扬起笑意,“太好了,公子真是醒了。公子这一昏迷可是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呢。你这会子肯定是饿了,想吃什么?小人尽量叫人做了送来。”
叶询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淡淡说道,“皆可。”
“既然如此,小人就趱越了。”雪鹤转头对红袄小婢子吩咐道,“玉珠,你去叫厨房立刻煮些粥来,再弄些清淡的小菜。送来时用炭火闷着,不要弄凉了。”
“好。”玉珠听了便去传令了,那熟练的模样看来是雪鹤的贴身丫鬟。
屋子里霎时就只留下了叶询和雪鹤两人。
叶询不想多说,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还是有气的,只是如今以他的处境来看,他还不能将气撒出来,若是放在往常,这鹤骑统领屡屡犯下大不敬的错事,定是要被赐死。
雪鹤见叶询不理会自己,也不感到尴尬,她上前为叶询压了压被角,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瓷杯来,倒了一碗马奶酒,坐在榻边的小马扎上,一边喝着热酒一边盯着他。
屋里安静的有些不自然。
也不知过了过久,突然听雪鹤“噗哧”的发出一声笑。
叶询有些不悦,他转过头去看着雪鹤,皱眉,问,“笑什么?”
女孩眼角弯弯,她咽下一口酒,然后懒洋洋地说道,“公子这次定是生气了吧?”
明知故问。叶询心中冷笑,没有回答雪鹤的问题。
“公子肯定是怪我独自逃了……”雪鹤的眼睛朝上转了转,似乎在组织语言,好为这件事情开脱,“公子,小人做的确是有大大的不对,害的公子受惊又受伤,差点连命都没有了,所以此番,小人在这里向公子谢罪了!”说着她起身,朝叶询作了一个大大的揖。
叶询还是不理会她。
“公子,此番已经脱险了,小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小人那一走也是无可奈何的,若不走,小人怎么领来援兵,部署战事呢?大不了,小人在这里发誓,以后定不会丢下公子一人!”说到这里,雪鹤还有模有样的伸出三个手指头来做发誓状。
榻上那贵公子还是一言不发。
“公子?你是睡着了么?”雪鹤许久不见叶询的动静,小心翼翼地问道。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雪鹤暗自叹了口气,这种事情说到底是自己不对,自己初次打了他一番,还丢下了他害他白白挨了一箭,几乎是性命不保,不要说他原不原谅自己的问题,这件事情一旦传了出来,她作为一个逃兵,害得堂堂北朔九皇子几乎丧命,这种事情就够她折腾了。
自己三番四次的虎口拔须,也难怪这个九皇子生她的气了。
雪鹤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迫使自己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她自言自语道,“公子既然不说话,小人就当公子是默认原谅小人了。小人谢过公子赦免!”
叶询还是不说话,但他的背好歹是抽动了几下,看来他已经对雪鹤这样厚脸皮的人彻底无奈了。
“公子,大夫说你这样侧躺对伤口不好。”雪鹤毫不知趣的巴巴凑上来。
她凑得很近,想是在外头待得久了,她身上还带着清凉的雪的气息。
而这时,叶询却突然转过身来——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当视野中猛地闯入一张笑眯眯的大脸时,他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少年憋红了脸,不自然的命令道,“你凑这么近干嘛?退回去!”
“公子,动怒对伤口也不好。”雪鹤坐回马扎上,她知道叶询有洁癖,不喜欢与人亲近,但她偏偏就要气他一番。
叶询面色阴沉的再次转回去,哪知这次用力过猛,触动了伤口,引的他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