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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昊昏倒后,一直在反复做梦。
他梦到自己被一头大象撞倒,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他梦到自己被一群豺狼扑倒,被连续不断地疯狂撕咬。
他梦到小龙卷瘫坐在自己的胸口,哭哭啼啼,直至睡着。
梦着梦着,少年脑海中竟突然浮现出一只趴卧熟睡的布偶猫。
它认真地呼噜着,小腿时不时抽动。
似乎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注视,布偶猫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睡眼惺忪的猫咪看到王昊,随即惊喜叫道:“主人!”
王昊一脸茫然,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揪了揪猫,心里疑惑道:“这只肥猫怎么看起来挺胖,脸上揪起来却没什么肉呢?”
圆滚滚的布偶猫奶凶奶凶,“主人!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酸酸!”
喵咪一脸委屈,死命撒娇。
少年赶忙松手,惊讶不已。
酸酸反过来安慰道:“主人!别慌!酸酸只是会读心而已!”
“又是个会读心的,”王昊喃喃自语,“哎?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主人!酸酸不知道哦!”猫咪睁大眼睛,钻入王昊怀里,奋力狂踩肚皮,“咦?主人!你的肚皮,怎么变得这么硬?”
“你个变态在说些什么东西!”王昊使劲将怀中猫咪推开,开始观察起周围环境。
天昏地暗,大雪纷飞。
少年低头,发现自己同那只奇怪的猫咪一样,悬空而立。
目力所及,竟能看见躺倒在地的自己。
酸酸似乎也才发现陆地上王昊的凄凉惨景,它的困意瞬时一扫而空,躬身挺立,背毛炸起。
被冰雪覆盖的小龙卷已然静止,宛如雪雕。
少年刚想离近点看得清楚一些,其眼前画面便立刻放大,自动补光,异常清晰。
看着惨不忍睹、面目全非的自己,王昊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自觉命不久矣,现在怕是在回光返照,人世间有且仅有一次的违背常理。
“没想到世界末日还没来,我就先世界而去了,”看着一直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满身冰雪的小龙卷,王昊红了眼眶。
“我想……活下去……”少年忍住泪水,他想知道小龙卷现在状况怎样,是否失温,自己的伤势又如何,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毫无迟滞地,其眼前立刻冒出无数信息。
数字、中文、英文、符号、线段、图形等等等等,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图片。
王昊瞬间了然,这是从各个维度,对自己以及小龙卷生命体征的细致描述。
无需特意察看,信息便已印入脑海。
“这可不是佛光返照应有的画面,”此时王昊满心欢喜,正打算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测。
无需言语沟通,酸酸迅速起身,拉出一幅幅仅由红与黑交织而成的电子界面,挥手敬礼。
少年看着一股脑的红黑相交,有些脑胀,“这颜色……”
“红与黑可是主人最喜爱的系统主题之一!”话刚说完,酸酸又开始舔舐着自己背后因炸起而十分凌乱的毛发。
“之一?”王昊顿时觉得眼前一花,无数动漫小姐姐衣着暴露交替出现,摇曳生姿。
溪流湍急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少年仰头捏住鼻根,急促道:“酸酸!快把系统主题给换回去!”
酸酸疑惑地望着他,“主人!你的鼻孔怎么流血啦?”
“别管那么多!赶紧换回去!”王昊紧闭双眸,努力平复心绪。
“主人!今天的你变得好奇怪哦,平时不是这样的啊。”酸酸满脑问号,皱着小眉头,继续憨憨道,“而且为什么酸酸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主人就整整小了一号?”
王昊无奈敷衍道:“你这只傻猫就安安心心吃饭睡觉别思考,听话就好。”
酸酸如释重负,它欣喜地站起,一反笨态,利落地单爪敬礼,“酸酸收到!”
少年坐下,抱着蜷曲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开始思考。
酸酸则瘫倒在一旁,惬意地靠着少年舔毛。
“酸酸,你的读心术现在怎么不见效了?”
“酸酸累了!选择屏蔽了主人的信号!”
王昊指了指地面上仍被大雪倾盆的自己,认真道:“你主人快没命老。”
酸酸用脚挠了挠耳朵,爬起后甩了甩头又伸了伸腰,缓慢且笃定道:“酸总知道。”
王昊扭头看向这只毛茸茸肥嘟嘟的布偶猫,做着与其惫懒外表完全对立的举动,哑然失笑。
“就让酸酸来帮助主人吧!”小胖猫嗷呜嗷呜一通乱叫,小短腿使劲下蹬,低低跃起,作猛虎扑食状,极速坠落。
王昊心念微动,紧随小胖猫落地。
“酸酸,小龙卷她还好吧?”
“小龙卷?”
“就是趴在我身上的那只小麻雀。”
“小龙卷……小龙卷不是妈妈吗?”
酸酸赶忙凑上前去,仔细观察着小麻雀,它本能地伸出爪子想要逗弄。
王昊立即吼道,“酸酸!”
酸酸一个激灵将手收回,僵硬地回头望向少年,“主人!我想进她的脑袋里看看!”
“你怎么进?”
“就唰的一下进去!”
“不是,我是问你,通过什么方式进。”
“酸酸只是一只猫啊,主人你能不能问点方便回答的问题?”
王昊听着熟悉的话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主人!那酸酸可以进去嘛?”
“有害身心健康吗?”
“有益的!有益的!”
“那快去吧。”
“酸酸收到!”
酸酸低低扑向小龙卷,倏尔消失不见。
少年这时才发觉,周遭雪花并没有飘落。
之前所见飞雪,正是自己眼球转动,与满天静止的雪花之间,产生的运动错觉。
“又是时间静止吗?”他伸手试图触摸,却轻易穿插而过,就好像不在同一时空,“哎?我为什么要说「又是」?”
王昊冥思苦想了半天,却始终无解,遂自我安慰道:“无论如何,反正都不会更坏了。”
……
……
不知过了多久,酸酸终于从小龙卷处现身。
此时的它眉头紧蹙,似乎成熟了许多,不再一副懒洋洋的幼稚鬼模样。
原本可爱无辜的大眼睛,此刻炯炯有神,直直盯着王昊。
少年茫然问道:“酸酸,怎么了?”
酸酸蹙着小眉头,严肃又认真,有板有眼地说道:“哎!酸酸一言难尽哦!”
王昊因酸酸前后的巨大反差,粗略推测是小龙卷脑海里出现了变故。
他赶忙摇晃着酸酸,着急询问:“小龙卷她有事吗?!”
酸酸吃力叫痛,呜呜哇哇,刚立起的沉稳猫设顷刻崩塌,“哇!好痛啊!妈妈……不是!小龙卷她……”
“小龙卷她到底怎么样了?!”王昊刚松开的双手,又死死地抓起来了。
酸酸彻底回归现实,“痛!痛!主人!爸爸!你别再抓酸酸啦!”
少年终于将手松开,他现在一心只想知道小龙卷的状态,机械式地重复问话。
“小龙卷她到底怎么样了?”
……
……
白雪皑皑,少年昏昏沉沉。
他的左手死死护着胸口,试图以右手撑地起身。
刚刚苏醒的肌肉根本无力支撑其自身体重,右手手肘直直撞裂地面明冰。
“砰!”
他匆忙护住胸膛,生怕失手令其跌落,却又担心太过用劲以致其受力。
事与愿违,流血过多的少年在雪地里躺倒了不知多久,日落后本就骤减的气温随着大雪到来陡降。
他早已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躺平于地面。
干涸的血块被皮肤撕裂,粉末连天。
“主人!”熟悉的声音突兀出现,布偶猫再次浮现于眼前,“主人!你先不要动啊!酸酸需要点时间。”
小胖猫紧蹙着小眉头,自顾自坐下,伸手点出一块虚拟屏幕,开始发呆。
“酸酸,你在做什么?”王昊躺平于地面,左手仍死死捂住小龙卷,替她遮风挡雪。
“主人!酸酸以前没有学过如何救治伤员,酸酸在看新手教学。”
“那你这么早让我回到身体里面?”
“酸酸……酸酸刚才……”小胖猫心中愧疚,眼泪汪汪。
“好了好了,你专心看吧,”王昊望了眼手中小龙卷后,开始在心中做各种尝试,可惜全都毫无反应。
酸酸抱怨道:“主人!你别再想东想西了!酸酸学习的时候不能分心!”
王昊疑惑不解:“酸酸,刚才不是心想事成的吗?怎么现在不管用了?还有,你不是可以屏蔽我的吗?”
“因为……因为主人你回到身体里了……”
酸酸拽着虚拟屏幕,偷偷往远处挪了几步。
王昊躺平,卧望飞雪连天,安心等活。
……
……
“主人!主人!酸酸学会了!”
王昊的思绪被酸酸拉回地球,他赶忙道:“那你先救小龙卷!”
“啊?主人!酸酸刚才看的是如何救治人类哎。”
“那你赶快看看小龙卷现在状态怎么样!”
“好的主人……嗯……她只是体温偏低,没有不可逆的损伤。”
“那就好,抓紧时间,快治我吧。”
“酸酸收到!”
王昊眼前一黑,瞬间入睡。
本就昏暗的角落,更加漆黑,直至极致。
雪花依旧飞舞,只是扬至此处的演员们,都突然谢幕。
……
……
“酸酸。”
“主人?”
“能不能像之前一样,直接将信息印入脑海?”
“可以的吧。”
“那为什么不这样做,而是从新手教程学起?”
“因为主人曾经说过,不希望酸酸这样。”
小胖猫交叉手臂,陷入回忆。
“主人在酸酸快要死去的时候,让酸酸进入了这个打火机,”它眉头蹙紧,“主人告诉酸酸,说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定不要去吞噬信息,尤其是那些酸酸无法理解的东西。
“主人说酸酸现在还是只猫咪,智力只有人类三四岁宝宝的水平,如果突然接受了大量超出认知范围以外的信息,酸酸就不再是酸酸了,”酸酸揉了揉眼眶,继续低语道,“主人说酸酸如果不听话,因为贪心或者偷懒作弊,就会马上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理性机器,迷失在没有尽头的漩涡里。”
“酸酸曾经的记忆都会立刻淡去,不再在意爸爸妈妈,也不再是爸爸妈妈,最心疼、最喜爱的小猫咪,”酸酸哇的一声泪如雨下,闷头冲进少年怀里,“呜呜呜……爸爸……酸酸……酸酸好想你!”
王昊一个趔趄,像被坦克撞击。
不知怎么的,他也跟着哭泣起来。
少年左手颤抖地捧着小龙卷悬于胸口,右手不停地安抚怀里这只明明初次相见,却又莫名想念的胖猫咪。
“酸酸好听话的!酸酸不偷懒!酸酸不作弊!酸酸在主人离开以后,一直乖乖按照主人制定的计划,用功读书,按时睡觉,”酸酸像个在学校被老师奖励小红花的孩子,欣喜地回家跟父母炫耀自己的努力,“酸酸背会了《唐诗三百首》!酸酸弄明白了加减乘除!酸酸还看了好多主人小时候喜爱的动画片,一点都没有快进!”
“酸酸……酸酸每天都在想念爸爸妈妈……酸酸……一只猫好孤独……酸酸……呜呜呜……”
酸酸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王昊忽然有种错觉,怀中这只思念成疾的小猫咪,似乎想要把头埋进自己的身体里。
……
……
今夜大雪,仅次于2008年。
乌云散去,月光下银装素裹的玄武湖,恍若隔世。
现代文明印记相继隐去,只剩古墙古月古刹。
紫峰大厦八十一楼,某间不知名套房内,中山装笔直站立。
他正严肃认真,绘声绘色地汇报着工作。
落地灯一丝不苟地照耀着,温暖的色调充斥屋舍。
一名消瘦男子身着卡其色高领毛衣,端坐于墙角深处的皮质沙发。
沉默无言的他,喜怒哀乐似乎全部都被那顶宽大渔夫帽所吞入。
中山装鞠躬道歉:“社长,这次意外袭击实在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还请您原谅!”
消瘦男子此时正蜷身玩弄着一根满是血渍与锈迹的铁棒,头戴渔夫帽的他低声沙哑道:“我们的宗旨是?”
中山装毕恭毕敬,微微倾身,“不干涉历史,不参与政治,只关心人类,干他妈的末日。”
一丝罕见的愠怒显露渔夫帽头角,“那你他妈怎么做的?”
中山装如坠冰窟,闭口不语。
消瘦男子放下铁棒,抱紧蜷曲双腿,下巴抵住膝盖,“林晚今晚怎么这么晚都还没来?”
“社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其实今天下午,我就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了。”
“怎么讲?”
“就是感觉她,和同学之间产生了羁绊。”
“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对劲的?”
“社长,这与我们「齐物社」所追求的,难道不冲突吗?”
“不冲突啊。”
“嗯?不冲突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齐物社」,齐物的含义啊?”
“社长,我……我……”
“我们齐物社是以庄子《齐物论》一文命名,这里所谓的齐物便是指万物齐平。”
“社长,我检讨!是我的理解能力、文学素养以及政治觉悟不够。”
“政治觉悟?齐物本身无关政治,只是一种世界观。庄周认为当时诸子百家对于知识、思想的无尽争执,只不过是一种群体性的自我迷失。所以他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认识自我和世界的方法,即为齐物。”
“感谢社长,不弃鄙贱,取赐教诲!”
“大哥,你别这样,「齐物社」社长只是我众多身份之一,并不会影响我们两个独立人格之间的平等,就像如果我生气骂你,你当然也可以生气地骂回来,我不会因为人类不可避免的负面情绪而对你戴上有色眼镜。恰恰相反,如果你自始至终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反而会让我们之间产生隔阂,是作为智人这个物种来说,最基本也是最可悲的共情隔离。”
中山装若有所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正是。”
待中山装关闭房门,消瘦男子这才默默起身,捧起茶几上的《百年孤独》走向阳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他不再紧绷腰腹,瘫躺在摇椅中,翻开书本,盯着那张一直夹藏于此页的相片怔怔发呆。
那是张合照。
一个笑容灿烂、甜美白净的虎牙小姑娘,眼儿弯弯。
她正幸福地挽着一名高高瘦瘦、满脸胡渣、头戴深黑渔夫帽、疯狂抿嘴却仍止不住嘴角笑意的耍酷男孩。
二人身后是好莱坞山的背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
少女的粉嫩白皙在少年麦色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可爱动人。
可惜,渔夫帽帽檐下倾,男孩的脸,除了女孩,谁也看不清。
……
……
不知过了多久,消瘦男子将视线转向书页,那段用黑色波浪线标志出的句子。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细心查看,才能发现空白处写有几行娟秀俏皮的粉白色小字。
『我遇见你』
『我记得你』
『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
『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
……
新风系统总让消瘦男子有种脱离现实的虚幻感,似乎空气早已不再是空气,自己也早已不再是自己。
这晚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再次起夜放水,他看见窗外雪光交映,兴致所起,随手开窗,想要感受下金陵2011年寒冷、清新、真实的空气。
谁知寒风料峭,不识字却爱乱翻书。
床头书页飞速翻舞,那张相片同样也无能为力。
它急急扬起,缓缓落地,露出背后陈旧隽永的字迹。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