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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之向来不大爱撒谎,为人也极洒脱,从来不以自己的境遇为念。她的喘疾,是命中带来,昭示着她在人间有限的尘缘。既是命定,自然无法强求。
但是刘怅实在可怜,从小就孤孤单单一个人,好容易和自己有些投缘,自己却还将这么大的一件事瞒着他。她越想心里越酸楚,又兼着心痛刘怅,只好忍着不哭出声,只有眼泪如落珠一般,一滴一滴打在刘怅手上。
刘怅想拿手去帮璞之擦眼泪,又觉得自己手上不大干净,一时手足无措,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方才一边用手接着她的眼泪,一边磕磕巴巴地道,“如此小事,何至于?怎么就哭了?”
璞之低着头用自己袖子把眼泪一擦,深吸一口气,抬脸正色对刘怅道,“务久,这玉,你别再炼了。现在我就将它取出,断了这秘术。你的伤,我回府就遣人来照料。”刘怅以为她只是痛惜自己受伤,忙去拦她,急道,“不行!”他见璞之眼眶犹自红着,泪光未干,却一脸严肃地要去翻倒那盏养着念玉的鲜血,也顾不得自己一向不大敢碰她,一把将她搂过,大力向屋外走去。
璞之也倔脾气上来。她平时最好说话,生气起来却很有些不管不顾地,在刘怅怀中用力挣脱,怒道,“刘务久,松手松手!”可恨刘怅虽然只比她大了几个月,却比她高了整整一头,手臂也有力气得要命,只紧紧将她抱住,不让她靠近那玉盏。璞之又怕碰到刘怅身上刀伤,又着急生气,咬牙切齿道,“刘怅!”
这是气得叫名字了。刘怅又哪里怕她?只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她,几步就带着她走到了屋外廊下,一边居然还有力气腾出一只手来,把房门重重带上。璞之在他怀里气得胡言乱语,道,“刘怅你这个糊涂人!你那什么破玉,送我我都不带!我自己的东西还少了么,什么时候要求着带你的东西!”
刘怅就冷笑道,“带与不带,你说了算。炼与不炼,我说了算。要我此时半途而废,那却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璞之几乎忍不住心中的那道秘密,只好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强忍着对刘怅说,“务久,这玉,我死也不要。你记着,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来找你了,你便也千万别寻我。”
刘怅一听这话就面沉如水,以为她对自己身体悲观到了如此地步,不悦道,“不过是喘疾而已,还会没办法治么?上天下地,我自然会找到办法治你。只是,再要被我听见你说这丧气话,我们也不必来往了。”
他一说出这话,心里就后悔有些说重了,但是又一时拉不下脸道歉,强撑把脸别过去不看璞之。璞之本来就心里难受,见他这样,更添了内疚。
平时刘怅脾气再古怪,也从来不对璞之刻薄。今天这话,算是说过最重的了。刘怅见璞之不说话,以为璞之是生气了。他们这几个月里只有这一次是单独见的面,弄成这样,当然懊悔无比。他本来今日意外地见到璞之,炼玉的事又有了进展,心里极高兴的。他那少年的隐秘心事,本想趁机就小心翼翼地向璞之透露一二。但这么一闹,本来要说的许多话,也一时不知道怎么起头去说了。
两个人各怀着心思,都沉默不语。院子里静得吓人。正好现之远远地过来了。璞之知道此时非得要让刘怅把炼玉之心打消不可,就把心一狠,直盯着他双眼,冷着声音道,“既如此,你也一样。但凡让我再见着这玉,你我之间确实就不用再来往了。”言毕,眼眶一酸,立刻转身向现之走去。
她怕再和刘怅待下去,会忍不住告诉他自己尘缘将尽之事。刘怅受了够多苦了,日后还有大好的光阴,她实在不忍心让他伤心难受。自己的事,想来他到时候就算有些难受,也不过就只是伤心一阵子,过了也就好了。自己已在祝祷仙处替他祈愿平安,刘氏如今又有向他献好的意思,但凡他能听进自己这一句,不再炼这念玉,以后的日子自然一帆风顺。自己就算要离人间而去,也没什么可以挂心的了。
刘怅留在原地,愣愣地看璞之走了。他从未见过璞之如此冷漠的神色,也被她的话吓到。但他心中更后悔是自己先说了重话,原想着去拦下她解释。但他又想,自己一贯不大会说话,若此时又让璞之伤心,只怕真会引出她的喘疾来。就想,罢了,待我这月就把这玉佩炼成,亲自给她,既能缓一缓她的喘疾,又好向她赔礼道歉。
现之见刘怅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璞之又眼眶红着,心道,他二人从来不起争执,今日是起了什么怪事?但他向来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忖度着这二人之间气氛实在诡异,不敢说话,又心疼妹妹,只匆匆地搂了璞之回家去了。
璞之回到家中,心中闷闷地,晚膳也未好好用,只在屋内托腮坐着,秀眉紧锁。燕语看出些不对头来,就问她要不要给刘郎君传个筏子,被她驳了,只说自己要去院内走走。
三月的江南,院内微风温和怡人,草木清香。璞之默默不语,行至院中水边,突然以手捂胸,竟是毫无来由地犯了喘疾。燕语在后面看见不对,急冲上来扶她,却见璞之连话都说不出来,面色雪白,直接晕厥过去。燕语一向是随身带着救急的丹药的,硬给她塞了下去,也都被吐了出来。
璞之这一年来虽然犯病越来越急,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般苦唤不醒过。燕语慌了神,吓得高呼众人。王紹夫妻二人赶来,惊吓之下,急得手足无措。不过一会儿,璞之已经气若游丝,连身子都渐渐有些凉了下去。院内赶来的家仆,在一边递水递药,也有去唤医者的,却哪里有用?
璞之出生之前,蓬莱仙人曾在王紹夫妻二人的梦中显了神身,言明此女有尘缘有限,满十五岁时需应个劫数。劫数来时,可面向蓬莱而拜,蓬莱自有感召。此时王紹夫妇就记起此梦。他二人心中其实有些疑惑,因为璞之其实还有小半个月才满十五岁。但情急之下,哪顾得了这许多,也来不及设案摆香,只夫妻二人一起在院中跪下,面对东方蓬莱方向诚心叩首不止,满面是泪,企盼仙人显灵。一众家仆,也纷纷跪下。
王现之赶来一看,见到院子里跪了一片,妹妹靠在燕语怀里,双目紧闭,浑身冰凉,已知道事情不好。他不言不语,也扑通一声跪在父母身后,砰砰叩首,一会儿额头就肿了一片。他心中着急妹妹,又听见希夫人一声声悲泣道,“不如以我身代女儿罢!”,便含着泪,一边猛力向东方叩拜,一边在心中默默说,“蓬莱神仙,若是有灵,便让我代替妹妹罢!我也愿折阳寿,只求父母妹妹平安。”
一片泪眼朦胧中,现之突然听到虚空中传来一道极温和的声音,含笑道,“何必要你阳寿?”现之心中大惊,心道难道真是神仙显灵了?赶忙抬头往空中一看。
这一抬头,果然见道王府上空仙气萦绕,紫光大盛,虚空中有位年轻仙君在云雾中缓缓现身。他白衣如玉,风姿卓然,身边还伴着一只金色凤凰。这凤凰全身金光流转,姿态高傲,目有神光闪烁,寻常精怪都避之不及,凡人也不敢直视,正是祥瑞之主,万鸟之王。
那金凤凰见那年轻仙君对它略一点头,便昂着首,在云中微一振翅,尾羽如朝阳晨光挥洒,缓缓飞下地来。落在王氏父母身边时候,高声清鸣一声,整个钱塘郡上空都应着这声凤鸣天光大亮,明亮耀眼,傍晚暮色沉沉的天色,竟倏然如同在暑日正午一般。万千飞鸟,听见这一声凤凰之声,瞬时间一起展翅,飞往王府上空齐齐环绕,向凤凰做出虔诚朝拜之势。这是凡间百年才一出的凤鸣吉兆,也是向王氏父母致谢之意。
那年轻仙君也在云雾中对着王紹夫妇长长一揖,道,“有劳二位。且自珍重,静待天机罢。”王紹夫妇听他言有所指,似乎是说璞之与他们缘分尚未完全断绝,大喜过望。待想要细问,仙君便说,“切莫再问。”话音一落,那凤凰就化作一道金光,卷了璞之入了云雾中去了。
神迹只是一闪而现。王家众人只能隐约看见那仙君搂了璞之,瞬间消失在了东方虚空中。
王紹夫妇二人知道女儿这是被接回了蓬莱仙境,终于是有救了。此时一边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一边又舍不得女儿离去,被剜去了心肝一般。夫妻二人免不了又哭又笑,在院中久久跪着。王现之如释重负,心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刘郎君以后,又该如何?
璞之已离人间而去。刘怅的那块玉佩,正如璞之所担心的那样,还正在他的鲜血中浸着。他这样钻牛角尖的人,就算被璞之临别之言伤到,也完全没改自己的初衷,仍然一日一刀,用自己的血把这玉佩养着。
眼看着离这念玉炼成,已经不到十天了。刘怅、璞之的误会,也尚还没有解开。刘怅一心等着玉成,也是等着再见璞之之时。机缘弄人,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