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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平乐(前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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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月湖心,奇石高悬;风寒影疏,人影飘忽。

    老者站立在映月湖边,灰白的瞳孔中射出精光,聚集在奇石之上。身旁的毛驴寸步不离,跟随着老者,同他一般,看着映月湖心的奇石。

    “这便是那颗天生奇石?”毛驴开口问。

    老者沉默不语,不置可否,目光仍然紧紧凝望着映月湖的奇石,分毫不移,不知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此刻,林中清风徐徐,枝摇叶舞,映月湖中却水波不兴,甚是奇异。

    毛驴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眼前的映月湖,如此怪异景象,即便见闻广博如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映月湖内好似另一番天地,无论外面如何狂风呼啸,其中仍是波澜不惊。时光在此处恍若停滞。然而,正是这般古怪,恰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这必是那颗远古传说中,应天地而生、聚造化而变的奇石。

    老者并不为外物所扰,眼中只有那映月湖心的奇石,灰白的瞳孔似在解读着奇石上的神秘符号,又似穿透奇石,审视着亘古而来的的苍茫岁月。

    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倏而,映月湖心的奇石陡然生出异动,整个矢吾山都为之一震,竟隐隐有山倒地裂之势。

    即使四脚着地,毛驴仍旧站不稳当,驴蹄胡乱蹦哒,身形左摇右晃,倒是面上还算冷静,没有惊恐,亦没有大声喊叫。

    反观老者,无论矢吾山如何震动,他的身影都未曾动过,大有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外界一切于他而言恍若无物,仿佛他不属于这矢吾山,更不属于这浩渺世间。

    他忽然抬手,掌心对着湖心的奇石。五指弯曲成爪,一股吸力自掌心暴射而出,直指映月湖心的奇石。

    不知是因为刚刚的异动,还是因为老者掌心的吸力,那映月湖心的奇石上竟剥落下一小块碎片,顺着那股吸力,飞往老者的手中。

    霎时间,奇石不在异动,湖水也不在沸腾,整个矢吾山又恢复如常。山未倒,石未碎,树未折,水未断,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恍惚若梦。

    老者端详着手中的碎石。

    它通体光滑,通透如冰,完全没有石头质感的粗糙,就好像经历过岁月风霜的无情雕磨,才变成如今这般样子。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如若不知它是奇石上剥落下来的,恐真将它当作一块璞玉。只是它的形状太甚规则,断口切面甚是明显,加之个头不过拇指般大小,即便细心打磨,也琢不出什么好的玉珏,倒不如保持着这番样子,还颇有几分天地自然的理趣。不过啊,这小石头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那背面的神秘符号,有几分像“之”字的形状。假如不是亲眼看它从奇石上剥落下来,或真会怀疑是什么人刻上去的呢,就是不知这符号究竟是何意思。

    毛驴稳了稳身形,旋即抬头,看向老者手中的小石头,问:“这是?”

    “道心。”老者毫不迟疑的回答。

    “道心!”听到老者之言,毛驴陡然一惊。

    “天生道心?”

    见毛驴惊讶不已,老者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正是”。

    “这东西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吗,难不成传说竟是真的?”

    老者只是笑笑,就只是笑笑。

    所谓道心,是指那些在修行一途上有所建树,窥得大道之人坐化后所留之物。他们魂归天地之际,会将毕生感悟镌刻在一物之上,以便后人观摩,不至于身死道消。

    而天生道心则与之不同。

    天生道心乃是天地大道所聚,世间灵气所化,可以是一物,也可以是一人。古有传说,得道心者,可登仙途;得天地道心者,可与天比造化,与地争朝夕。

    不过,这也仅仅是个传说而已,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毕竟谁也不曾见过真正的天生道心。

    老者手中的这颗天生道心,应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颗。

    他轻轻翻手,小石头便飞了出去,飞出树林,飞出矢吾山,飞到那红尘滚滚光怪陆离的世间。

    “你这是作甚?”毛驴又是一惊。“天生道心千万年都未必能生出一颗来,你就这么把它弃了?”

    老者淡然一笑,看看消失无影的“天生道心”,又看看映月湖心的奇石,仿佛眼中的真的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既然由天地所生,便该由天地来决定它的命运。”

    “我们走罢!”

    老者袖袍一挥,一人一驴便消失在山林之间,从此,矢吾山再不曾见此二人的踪影。

    ……

    “天下至浊,必以颍川。自其出天山,过漠北,经河套,通乌金,携黄沙以入高坡,卷乌土以流汪洋。其势汹涌,奔起如狂龙怒蛟。孟门断流,高下立见。其水污浑,饮之如食土咽沙。白玉入之,石砾出之。故有民谣,歌之曰:颍川水,浪打浪,三分水来七分黄。天下至清,必以楚水。当其下天山,过巴蜀,经淮扬,通江陵,裹甘泉而成云梦,汇清流而聚江海。其势缓舒,临舟若古琴余韵。仙泽云梦,沃野千里。其水泠泠,触之若深林幽泉。沙箕淘浪,金珠自明。遂有辞赋,书之云:巴楚平川到万里,碧水天上来人间。”

    《九州山川志》中对天下两大江河——楚水颍川有着这样的描述。然则,笔墨终归是笔墨,七分采实,三分点染,可信却不可全信,俗语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欲一览山川全貌,须得登高远眺,抑或驾雾腾云,方可明晰天下人间。因而,有智者言,书里万卷,不如脚下一行。

    今日,路过楚水,临江而立,才知书中所言仍有不实之处。楚水虽不似颍川那般汹涌澎湃,却也可以称得上湍急二字,丝毫不像《九州山川志》中描写的那般,如古琴余韵,似绕梁之音。

    据往来商贾所言,巴蜀邑城,淮扬牧丘,其间相距不下千里,然朝出邑城,楚水行舟,薄暮之时,已至牧丘,虽八百加急,不如是也。楚水湍流,可见一斑。

    楚水虽然湍急,却还不足以令人望而退步,故而沿岸渡口并不罕见,其中不乏自古时便沿用至今的古渡口。凌云渡便是其中之一。

    他至今犹记,当年他便是在这里下的船,而后步入矢吾山寻道。那时的凌云渡可谓热闹无比,临江的官道上车马声不绝于耳,有南来北往的商队,也有东奔西走的书生,亦有押运粮草辎重的兵士,就连衣袂翩然的修士也常能见到。乡野山民在渡口搭上个茶棚,便能赚得盆满钵满。渔家不再织网打渔,只需将船只靠在凌云渡口,自会有客官上他们的小船,去往对岸,一来一回少说也能挣三四钱银子,可比打渔来得快多了。

    只可惜,时过境迁。一甲子过去,如今的凌云渡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寂寥如落叶枯桐,荒凉似深冬牧野。官道上能够看到的人影已经屈指可数,曾经连片的茶棚现在只剩下一家,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歇脚的行人,早晚有一天,怕是也会经营不下去,销声匿迹。临江的渡口哪还有什么大船啊!渔家更是少得可怜。眼前这般,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凌云渡昔日的繁盛景象呢?世人所谓盛极而衰,可谁又料想得到,仅仅一个甲子的岁月,便衰落得如此彻底。想想,又颇有几分无奈。

    也罢,既是从这里开始,也便从这里结束。

    他心中如是想。

    身形微动,步履轻摇,江风吹拂衣衫,飘然如云中锦绣。

    “船家,在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捎在下一程?”

    那船家搁下手中的渔网,走上前来,恭声道:“客官呐,您今天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个几日,小人二话不说,也就将您捎了去,可今日啊,却是不行。”

    “此话怎讲?”他不解地问道。

    那船家解释道:“明个儿啊,是邑城裴大少的生辰,他宴请了满城官商,并相约乘宝船游览楚水,还下令禁止沿岸船只出行,可害苦了我们。隔壁村的王老汉也是脾气倔,非不听劝,出水打渔,结果让人打断了一条腿,船也毁了,不知道以后该死如何生计。小人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裴大少?”他眉头微皱。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想想也是,在矢吾山中待了一个甲子,凌云渡尚且荒废至此,邑城出现一个权势倾天的裴大少倒也不足为奇。

    他将双手往后一背,便捻指算将起来。

    难怪这裴大少行事如此乖张,原是有这般背景,竟是大将军的干儿子。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膝下无子,便收了这裴大少做干儿子,对他也甚是宠爱。冲这大将军的名号,邑城的商贾官吏无不巴结与他,由是也就愈发无法无天,甚至敢调动城役封江禁航。果然啊,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子弟了!

    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船家,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世事兴衰自古便无关百姓,可无论谁当权谁得势,受苦受累的皆是平常人家,自己的命运自己却无法主宰,只能随天下逐流,这便是小人物的可怜吧!

    也罢。既然船家不愿渡他,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将心比心而已。况且以他这一身修为,即便不乘渔船,渡过楚水也非难事,船家也能省去不少麻烦。目光一转,他倏地见到船家撑船用的竹篙,当即便有了渡河之法。

    “船家,可否借你的竹篙一用。”

    那船家先是一愣,旋即道:“一根破竹子而已,客官若是想要,那便拿去吧,反正我这几日也用不上。”

    “多谢船家慷慨。”他微微作揖。

    眼前这船家不过是市井俗人一个,哪里懂得这些繁文缛礼,只是冲着他笑了笑,便收拾着渔网,自行往船屋里去了。天下寥寥,苍生涂涂。船家不过是众生散砾之一,诸侯割据,乱世当道,他们犹如这江面之飘萍,随波而逐流,听雨而浮沉。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世人对于修仙问道为何那般痴狂,他们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命运能不被他人左右罢了。抉择命运,最是艰难,也最是简单。

    袖袍一挥,竹篙凌空飞起,落于江面之上,激荡起几朵小小的水花。他纵身跃起,双脚踩在竹篙上,将竹篙微微向下压了几分,又激荡起几朵水花,沾湿鞋角,留下几片水渍。

    江面升起薄雾,堪堪能掩住人影。

    “真是怪了,这个时辰怎么会起雾呢?”船家在乌篷里嘟囔着。

    收好渔网,船家探出脑袋,望向江面。雾气又浓了几分,江面隐约立着道人影。船家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使劲揉了揉双眸,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江面确实立着道人影,而且从衣冠上来看,像极刚刚问他借竹篙的客官。他惊呼道:“仙人,是仙人啊!”而后便在船头连番跪拜。

    江风凝雾,白猿哀啼。

    裴大少的宝船今日一早便从邑城渡口起航,顺流而下,如今正驶得欢呢!宝船之上,舱室之内,酒色财气,歌舞升平,靡靡景象,好不乐乎。

    半年前,大将军便差人建造这艘大船,将邑城有名的烟花巷搬到上面,还邀请了不少仙门雅士,为自己的宝贝干儿子庆贺生辰。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庆贺生辰只是其次,大将军的真实目的,是借机笼络仙门修士,毕竟有了他们的助力,攻城略地自然能够轻松不少。

    乐师奏着欢快的曲子,舞姬扭着曼妙的腰肢。裴大少左拥右抱,身后还立着许多下人,杯中的酒空了,会有人将其斟满,姑娘们捏着酒杯送到裴大少嘴边,伺候他喝下。

    同席的仙门修士,也是个个言笑晏晏。有人设宴款待,美酒在前,美人在侧,好歹也得陪个笑脸不是。况且师门重任在身,欲与大将军结盟,自然不能裴大少脸色看。见时机成熟,他们纷纷举杯,向裴大少敬酒,口中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贺词,而后谈笑声中,与裴大少一同,将杯中酒饮尽。

    后人诗云:红烛碧玉琉璃盏,琴瑟琵琶乐舞声。纨绔荒唐风流命,百姓无常清贫苦。

    值守的差役匆匆走来,在裴大少背后跪下,道:“启禀少爷,江面起了大雾。”

    宴饮之乐正值兴头,突然被人打扰,裴大少心中大为不悦,当即怒道:“不就是起雾嘛,这点小事也敢打扰爷的雅兴,一群蠢货!”言语中,裴大少似有几分醉意。

    那差役也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经裴大少这么一骂,不由得哆嗦起来,说话也透着几分胆怯,声音更是低了些许。“回少爷,我等在雾中发现一艘渔船,船上依稀站着道人影。”

    “本少爷不是已经封江禁航了吗,竟有人敢不听将军府的命令。去,派人把他给爷抓回来,爷要让他好好涨涨记性。”醉意中交杂着怒气,裴大少高声喝道。

    “不就是个市井小民而已,裴少爷大可不必动怒。今日是裴少爷的寿辰,应当高高兴兴才是,这般荒野村夫,随便训斥几句便打发了,何必因他而扰了咱们的雅兴呢?”靠近裴大少的一位修士谄媚道。

    另一位修士也迎声附和:“枫晚兄所言极是,为此等刁民动怒,实不值得。”他出身寒门,自知百姓清贫之苦,不愿见无辜之人受累,便在一旁连声劝解。

    裴大少思量一番,亦觉二人言之有理,便道:“今日,看在几位朋友的面上,爷便不与他计较,告诉那人,速速离去,不然爷便让他尝尝,将军府大牢的滋味。”

    “是。”差役离去。

    “来,咱们继续喝酒。”裴大少继续他们的杯觥筹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差役便去而复返。

    正值兴头上,却接二连三被人打扰,裴大少也是怒上心头,酒杯狠狠往桌上一砸,大喝道:“又是何事?”

    拨弄琴弦的玉指顿时停下,乐曲骤绝,舞姬也纷纷止住步子,收起红绸。他们在人情场上混迹多年,自是懂得拿捏分寸。大人怒火中烧,此时若再鼓瑟吹笙,莺歌燕舞,无异于烈火添薪,更令人不悦,只会自找麻烦。挨顿骂倒是小事,砸了饭碗可就等于断了活计。人情场上,察言观色,见机行事,马虎不得。

    差役一阵胆颤,立即跪下道:“回禀少爷,我等以按照少爷的吩咐,对那船上之人喊了话,可......可那人竟充耳不闻,并未调转船头,依旧撑着船,朝向楚水对岸。”

    “大胆!”裴大少怒不可遏,抄起酒杯便摔,那琉璃酒杯顷刻便被摔得粉碎,将怀中的姑娘们可是吓得不轻。“竟有人敢驳我将军府的面子,爷今天非要让他涨涨记性不可。”

    先前那位修士刚欲开口求情,另一名修士便献媚道:“裴少爷所言极是。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如若不给他个教训,他日,谁还将裴少爷放在眼里。”

    顺势之言,最是动听,也最讨人欢心。世人总喜欢听这些能令自己欢愉之词,却极少爱听逆耳之忠劝,市井小民也好,帝王朝臣也罢,何况得道仙人亦是如此。民间遂有俗语云:小人之言言于利,忠义之言言于弊,君子之言言于善。

    “千汝兄言之有理。以在下愚见,不如我等随裴少爷前去,一来看看那人究竟是和来历,二来也可为将军府长长威名,诸位意下如何?”另一位修士借势向裴大少献媚道。

    眼前这些修士,并非出自名门望宗,而是世间一些小门小派,修为最高不过元婴。这些门派若想长存于世,必得攀附达官显贵,抑或宫廷皇闱,求其之恩利,而扬己之威名,以达千秋。故而,此宴虽是将军府相邀,却也正合他们之意。能攀上将军府这根高枝,至少百年之内,自家仙门衣食无忧,他们在仙门中的地位也必将大大提升。所以啊,裴大少的马屁少不了得多拍。

    一众修士纷纷随声附和。

    名唤枫晚的那位修士,见势不可逆,也只得在心中叹息,附和着众人的言语。

    酒过三巡,已是有些微醉,如今怒从心来,冷酒入肠,怒火更烧得旺,于是那裴大少拍案而起,指着那差役,怒道:“你,带我等过去看看。”

    “小人遵命。”

    楚水江面的雾气愈加浓重,竟连远处延绵的山脉都看不清楚了,不过那山林间白猿的哀啼声,倒是逆流而上,在奔涌的江面时隐时现,与对岸的杜鹃鸟婉转和鸣。山水之间,当凝心会神,观朝晖夕阴,品自然之乐。

    竹篙割开水面,驮着背后之人,徐徐漂向对岸。

    裴大少的宝船顺流而下,距离竹篙不过二十余丈。江雾虽浓,但他们这些修行之人,目力本就远胜寻常之辈,隔雾观人当然不在话下。然则见到竹篙上站立之人,一众修士尽数瞠目结舌。显而易见,以他等之见识,亦未尝听闻,竟有人可以一丈竹篙,横渡楚水。倒莫说他们了,便修行数百年的仙士,怕也未曾听过此等轶闻。

    宝船缓缓前行。船头的裴大少也见到那江面的竹篙,以及竹篙上所立之人,亦是惊愕不已。怎奈酒劲上头,神志模糊,便以为这是江湖术士耍的把戏而已,含着酒气怒道:“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敢打扰爷的雅兴,来人呐,给爷将他擒来。”

    一众差役早便惊呆,立若木鸡。

    见差役们竟无动于衷,裴大少怒上眉梢,抬手便是一巴掌,朝着最近的仆人抡去。指骂道:“没用的东西,不就是一个江湖术士吗,竟将你们吓成这样。”醉酒却还不忘踹上一脚。

    又是那名叫千汝的修士走上前来,恭声道:“裴少爷息怒。我观此人有些修为,你那些差役不敢动手也实属正常,不妨让我等出手试他一试。”此人倒极会察言观色,进言的时机、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仅不惹人生厌,反而让裴大少多出几分好感。怕也是在人情场上混迹多年罢!

    “好,便依你所言。”眼下这众多修士,皆不过金丹修为,至强者亦不过金丹巅峰,裴大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这些与他把酒言欢的修行之人,究竟孰强孰弱。

    金丹修士已有御物之能。只见修士千汝剑指一竖,手中宝剑便破鞘而出,穿过浓重的江雾,直指竹篙上所立之人。怎料,宝剑飞出去不过十丈,便恍若撞上一堵无形之墙,难以再前进半分。稍稍用力,宝剑竟被弹了回来。

    此时,大雾弥漫的江面竟传来幽幽歌吟:“风萧萧兮,行万里以观沧海;雾霭霭兮,遮欲眼而悟凡尘。”声音悠长而略带些暮气,似有饱经风霜、忍风历雪之意,应是以为老者之言,只是不知,这位老者身在何处,吟唱此言又是何意。

    众人只觉神志清明,脑海之中,吟歌缭绕,久久不绝。忽一回首,宝船仍旧顺流而下,竹篙上的人影却早已消失不见,更甚者,偌大江面竟一片涟漪都不曾见到,或已远走雾中,难觅踪影,或是蜃楼海市,过眼烟云。江雾亦随之渐渐散去。往后数百年,此事为江岸百姓传唱,后有游士,善著书,喜鬼怪离奇之谈,便收于录中,名之曰:楚水仙踪。

    江风掠影,衣袂和风微摆。

    他轻身跃起,落于江岸,身姿挺拔如松,衣冠整洁无尘,不偏不倚。这江中雾气和水面浪漪,他未尝沾染半分,与刚出矢吾山时别无二致。袖袍轻轻一挥,竹篙划破水面,掀起一层层涟漪,漂向属于它的地方。

    此地百余里外,应是名城樊阳。

    往后约莫六百年,世间出现了一位自号“乐然居士”的墨客,他游走四方,观风土人情,著以文章。此人于考究之学造诣颇深,饱览群书,博闻强识,屡听传闻,称其阅尽《九州山川志》数卷,并挥墨批释,言尽不详之处。其座下弟子将之装订成册,名为《九州山川经注》。

    乐然居士曾于《九州山川经注》中数次提及樊阳城之名,称其为“江河颍楚,南北通衢,千帆所聚,万商云集”之地,而其樊阳之名,亦有可考。所谓山南水北为阳,归元山以南,楚江水以北,一个阳字确实恰到好处。至于樊之一字,取自繁荣昌盛之意,又因繁荣的“繁”与“樊”字谐音,故而称其为樊阳。

    遥想当年,他前往矢吾山之时,也曾路经樊阳城,城中繁盛,令他逗留数日,流连其中。如今重临此地,不知城中又是何等热闹景象。

    一番兵卒盘查,他也是顺利进入城中。果不其然,樊阳城内依旧繁盛如初,并未如凌云渡那般日渐没落,相反,今日之盛况更胜昨昔啊!这人世间呐,总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褪色,可也有些东西,愈久弥新。

    行走于樊阳城中,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货物琳琅目不暇接,兵卒甲士列队而过,商贾富豪驾马驱车,不时还能见到些仙门修士于此处逗留。俗世热闹自然讨人欢喜,令人留恋,可他这双眼睛却与常人不同,早已看遍这世间繁华,城中繁盛景象也只当走马观花作罢。倏然,前方巷市口聚集着一大群人,其中不乏衣着华丽的贵胄,亦有麻衣褐袖的市井小民,定睛一看,人群中倒还穿插着几位衣冠整洁的书生。应是是过来凑个热闹的吧!

    以他如今这般心境,自当寻一清静之地,好生修身养性,本不该为这些凡尘俗事所扰,可今日不知怎地,心底竟萌生出一道固执的念想,偏偏想要凑这个热闹不可。

    “莫非其中之事与我有所关联?”

    他如是猜测道,旋即便捻指推算,欲详尽个中缘由,然而一番推算下来,竟一无所获,也着实是蹊跷得很呐!由是,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无法探查,恐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是苍天之意,那我便走这一遭,又有何妨呢!”

    待上前一看,未曾想众人围聚之下竟是这般景象。空出的那片地方上,立着两个膀大腰粗的壮汉,一个面容凶狠,脸上还有块刀疤,另一个则稍显和善。壮汉身后,停着辆囚车,牢笼中关着三五个七八岁大小的孩童,身穿麻葛制成的短衣短裤,有的甚至衣不蔽体,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一看便知,是外地的生面孔。

    孩童幼小,心中自是害怕万分,不由地大哭起来。哭声刺耳,令那壮汉心生烦躁,抬手挥鞭,向囚车抽打而去。“啪——”皮鞭抽打在牢笼上,孩童瞬间便安静下来。那些被困在牢笼中的孩童,裸露的手臂及腿脚上,皮鞭抽打的淤痕清晰可见,有新伤亦有旧伤。想来平日里也是受了不少虐待。这些孩子是否他二人抓来的,尚不清楚,但他们确然是在做着贩卖孩童的肮脏勾当。稚子无辜,苦了他们啊!

    心中正自叹惋,牢笼内的一个孩子却陡然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孩子同样七八岁模样,衣衫褴褛,远远看去,与其他孩童并无二致,可自始至终,他竟未曾留下一滴眼泪,无论壮汉如何拿鞭抽打。若观察得再细微些,那孩子的眼角毫无泪痕。

    是吓傻了么?

    众人心底如此猜测,唯有他不这么认为。

    好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

    他暗自赞叹道。那孩子确实生的一双好眼睛,明锐而深邃,灵气十足。当然,若只是这一双好眼睛,一句赞誉已是足够,真正令他青眼有加的,还是那双眸子里藏着的神采。那个孩子的眼神,坚韧,沉毅,藏着俯视天下的傲骨。这样的人,不该被枷锁束缚,更不该囚笼羁押,他应该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眼神微凝,他便已然知晓,这个孩子与他有师徒之缘,而且是苍天定下的缘分。想来这便是那道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让他到此,天意让他与这个孩子相遇,天意亦让他将这个孩子收入门下。

    二人中稍显和善的那位,虽少几分凶威,眼力倒属实不错,目光不过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便落在他的身上,仔细打量起来。未几,那壮汉上前一步,对着他笑道:“我观阁下之目光,已在那孩子身上停留多时,阁下是否想要将其买下,带回家中,做一书童小厮?”

    他亦回之一笑:“在下确有这般想法,只是不知,要多少币钱,方能将其买下呢?”

    “好说,”那壮汉高声道,“只需南楚刀币十枚,阁下便可将其领回家中。”

    “如今天下,豪强并起,列国割据,诸侯国内,度量参差,币钱未统,私有铸之,往来贸易,未得其便。”此一言出自《货殖通宝》,乃百余年前,南楚言官公羊孺所著,名声虽不甚响亮,却道尽天下商旅之苦,为行商经贸者所传唱。

    樊阳城所处之地,正是南楚与晋国交界,往来商贸自是繁多,然则南楚与晋国之钱币,形制差异甚大,买卖之中,汇算之事实为繁杂,往来商贾也是为此头痛不已。

    十枚南楚刀币,于寻常人间而言,足以购得五斛良米,一年之口粮也不过如此。若是买卖人命,十枚南楚刀币,已是极为便宜的价格了,假使安平年间,恐怕还要翻上两三倍不止。只叹如今乱世,人不如狗啊!

    “莫说南楚刀币十枚,便是一枚,在下现今也拿不出手,但是在下身上有一宝玉,想要以其换下这孩子,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说着,他从袖袍中取出玉来。

    玉是好玉,晶莹剔透,白璧无瑕,上面浑然天成的符号,似一个“之”字,若是外行人看来,便有几分刻意雕琢之嫌。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不过拇指般大小的玉石,竟是一块碎玉,断口清晰可见。如此品质上佳的玉石,如若完璧,自当价值连城,可不过碎玉,便不值几个钱了。

    壮汉接过碎玉,端详一番,心道:虽是一块碎玉,然则品质倒是极佳,若是找上一二玉匠,将其打磨成一枚玉扣,估计也值不少币钱。

    “我观阁下虽身无分文,但心却诚得很,我兄弟二人游走四方,干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买卖,名声甚恶,也罢,今日便将这孩童卖与阁下,也当是结个善缘。”脸上虽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实则欢喜得很。毕竟孩童没了,二人再从他地抓来便是,若是宝玉打磨成形,可是能少做十多桩买卖呢!

    玉石被那壮汉收入怀中,转手便打开牢笼,将那孩子牵了出来,送至他手边。

    他伸出一只白玉如洗的手掌。

    那孩子竟不怯生,脏兮兮的小手便这般搭上了他的手掌,额头狠狠地昂着,一双颇具灵性的慧眼盯着他看个不停。此时这个孩子尚不知晓,眼前这个看似而立之人,会将他引入另一条与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恰如他第一眼所见,那双眸子是一双睥睨天下的眸子。龙之将舞,鹰飞于天。天意所言,这孩子或会成为那个行走于云上之人。

    两对眸子便这般对视片刻。

    脖颈似有些酸痛,那孩子这才低下头,但目光里那不屈的姿态却从未放下。

    他牵着那孩子的小手,便欲从人群中抽身而出,怎料那孩子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如同磐石般,一动未动。那孩子侧着头,盯着牢笼里的那些孩子,一双眼睛瞬间没了气势。他不由得一惊。

    “可不可以......把他们也买下来?”最稚嫩的声音却说着最成熟的话。

    小小年纪,命途多舛,竟有着怜悯他人的慈悲之心,不仅令他为之一惊,更让前来看热闹的仙门修士,为之汗颜。然则为数众者,只当童言无忌,听听罢了。

    看着那双悲悯的眼睛,他亲和一笑:“你先前已然听到,我身上并无分文,又如何将他们买下?况且这世间,拐骗稚子之事,不胜枚举,买卖孩童之人,不计其数,纵使我有万贯家财,散尽复还,亦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你若真是有心,欲助他们脱离苦海,且随我好好修行,去做那能够改变世间规则之人,创造你心中看到的天地。”

    那孩子似懂非懂。也难怪,才这般年纪,如何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过这番话,却是深深印刻在那孩子的脑海中,时过千年,仍记忆犹新。他从来不知,自己多求的道,究竟在何方,然而只因这一席旧话,他脚下的路,始终寻得到方向。

    牵着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从人群中跻身而出,在喧闹的街巷中,如父子般行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便帮你取一个如何?”

    那孩子点点头。

    “重楼之上,风云聚之;浩瀚之中,赤乌出之。从今日起,你名重昀。”

    “重昀。”那孩子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稍显恍惚,旋即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亲切的脸庞呵呵一笑:“你可称我师父,亦可唤我夫子,至于我的名字,太过久远,已经记不太清了,想来这世上也无人记得我的名字罢。”

    一长一少,渐渐消匿于茫茫人海之中。

    ......

    樊阳城外,古树下。

    不似其他孩童,喜爱活蹦乱跳,四处捉取玩物。重昀立在古树下,昂着首,盯着古树上的叶子,竟不由地数了起来,数得入神。

    这古代树倒也颇有些奇异,枝干粗大,却并无多少叶子,零零散散不过数十片而已,一副垂暮枯死之相,可那枝头的叶片又苍劲翠绿,任风雨飘摇,不为所动,全无老病之意。奇哉,怪哉!

    “可数清楚,有多少片叶子?”夫子问道。

    “回师父,共七十一片。”重昀答道。

    “重昀啊,你少数了一片,应是七十有二。”夫子捻起青石上的绿叶,给重昀过目,而后手指轻松,绿叶随风,飘向远方,于岁月中千般辗转。

    “师父,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等人。”

    “谁?”

    “一个和你一样,能够改变天下之人。”夫子望着远方,意味深长地笑着。

    他轻捻袍袖,手掌一翻,一支玉笔便被握在掌心,笔端刻着“云书”二字,字体婉约优美,是秦地小篆。这支玉笔的材质,比之先前的碎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是夫子常用之法宝,断不可予以凡俗之辈。

    夫子轻轻躬身,一手捻着衣袖,一手提着玉笔,笔尖在青石上游走,如刀锋临木,似龙鳞断金,竟在那青石上流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玉质不坚,笔锋尤弱,未曾想,亦可劈金断石。重昀立于一旁,观之行笔,玉笔未有半分折损。不知是玉笔乃天下奇宝,还是夫子修为高深。

    未几,一声马蹄惊扰了老槐树的平静。

    那人灰衣褐袖,冠银簪木,髻冠上点着一抹新绿,似一笔翠玉点缀。他手上握着缰绳,马匹一侧挂着宝剑,另一侧悬着包袱。观其身姿,步履翩然,闲庭信步,不似往来商客行色匆匆,亦不似仙门修者气势凌人。然而那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皇者之气。

    古树下,大青石旁,一老一少,颇令他生出些许好奇,于是拉着缰绳,走上前去。

    夫子继续捻着衣袖,提笔勾勒。

    重昀在一旁立着,沉默如古树上的枝叶。

    男子俯首作揖,礼问道:“在下姓李名烨,路经此地,见先生于青石上提笔,颇感好奇,不知可否叨扰一二?”

    “无妨。”夫子只是应了一声,不曾收住手中笔势。

    身子微躬,李烨靠得更近,看得也更仔细些。他观夫子手中玉笔,笔走之势,势如游龙,轻易便在青石上留下墨宝,其修为之深,分寸拿捏之妥当,令人叹服。然则夫子所作之画,更让李烨颇犹为惊异。

    行笔如流云聚散,参差不齐处有之,衔接罅隙处有之,星星点点处有之,遥相呼应处亦有之。江河蜿蜒,如潜龙猛蛟;峰峦汇聚,见侠影仙踪。漠北茫茫,千里风沙人烟稀;碧海无疆,一池天水笔墨难。李烨方才识得,夫子竟在一隅青石上,画满天下。

    “先生所绘之画,可是这人间天下?”李烨问道。

    “不错,正是这九州天下。”夫子的玉笔仍在这天下之图攀援行走。

    李烨乍然一惊,道:“先生可是弄错了。当今天下,六国割据,蜀国以巴山为卧,南楚背大江而居;燕骊安于原上,秦地始自峰下;晋虽锥末,中原沃野;雍土无垠,江河汇之。何来天下九州之说?”

    “彼时未有,安知来时未有?”

    夫子完成最后一笔,抬身而起,大致瞧了眼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笑了。翻手之间,玉笔便不见踪影。

    “先生的意思是,将来天下,会呈现九州之势?”李烨疑道。

    夫子看向李烨,笑意微生,道:“此事,实不该问我,倒该问你才对。”

    “问我?”李烨甚为不解。

    俯仰天地间,夫子回道:“尔乃未来天下之主,九州何定,大陆何安,自当由你定夺。”

    李烨只当是对方一时戏言,认不得真,便笑道:“先生说笑了,在下不过孤家寡人一个,如何问鼎天下,分封九州?”

    重昀立在青石旁,观天下九州之图,闻夫子江山社稷之言。

    九州之图映于夫子眼中,恍若一枕山河。他缓缓道:“为权者,当政不仁,以攻伐掠地、好大喜功为胜,以贪生怕死、委曲求全为安,以声色犬马、歌舞靡靡为常,以横征暴敛、囤聚宝器为乐。民者,哀也。”

    “乱世当出。为仁者,知民生之苦,行天下之仁,纵无权势,亦可天下归心。礼贤下士,重诺轻利,而得仙凡相助,为皇者气也。”夫子一眼,便似参透天下。

    李烨非凡俗之辈,自当听懂夫子之言,于是俯首作揖,恭声道:“恳请先生传我谋定天下之道。”此时,李烨尚不知晓,便是他这一问,奠定了十数年后的王权霸业,也造就了九州天下,第一位人皇。

    “入蜀地,寻沧澜。”

    “沧澜居士?”李烨尚未听闻此等名号,却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是为之一惊。

    旋即大喜道:“多谢先生指点。若来日在下平定九州,必将为先生造庙设祗,奉如神明。”

    夫子轻轻摇头:“庙宇之类,劳民伤财,大可不必,我只要人皇一言。”

    李烨喜不自胜,当即回道:“莫说一言,便是千言万言,在下也必定答应先生。”

    树叶在风间飘舞。

    夫子笑而不语,转眼便携重昀,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青石之上,天下九州图依旧,方才使人明悟,非是一场梦幻。

    后世曾有传言,《九州山川志》原名《山川志》,因夫子一笔勾勒九州,遂更名为《九州山川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