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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王宗范领兵来剑阁,还有前事要述,却是一桩惊动长安的联姻。
从王宗范初入军伍至今,一晃已经几年过去,他已成长为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军,不复当初弱冠少年模样。“萧剑将军”风流俊逸,文武双全,令蜀地许多少女钦慕不已。说媒的、提亲的,络绎不绝,而且都不是普通官宦家中的小娘子,个个出身名门,才貌出众,但王宗范都婉言谢绝。王宗佶私下曾揶揄道:“宗范小弟,你还念着那辩才天女啊,大兄我都没有找到,你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王宗范只是一笑,他并没有奢望那画中女子真有其人,只不过既有了那个光彩照人的影子,便觉世间女子皆如尘土,不堪一视,偶尔遇上还看得过去的女子,也提不起些许趣味。表面上,他彬彬有礼,温厚待人,但言语间,已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些个女子为他心碎肠断,痛不欲生。他却以为,既然今生并无指望辩才天女能够临凡超度他,那么世俗生活索然无味也是意料之中,有甚值得在意?其实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其初恋季节都有这种心态,倒也不算奇怪。
如今这蜀国王廷鱼龙混杂,既有跟随王建打天下的草莽之辈,又有被李曜温水煮青蛙式改革弄得不堪忍受而从关中投奔而来的门阀豪强,还有乘乱世而起、图谋富贵的巴蜀世家,这些团体为了扩张势力,无不希求以姻亲关系来巩固彼此利益。在此种情况下,王宗范更不愿意草草选一个女子为妻,那样无异于作茧自缚。蜀王廷暗中即有流言道“夔王玉面铁心,凡尘女子,难入其眼”,更有妒忌的人中伤说“夔王好男风,是以不近女色”,最恐怖的说法则是“夔王白白生得一张大好皮囊,其实那话儿中看不中用”。
一时间,夔王殿下、萧剑将军王宗范的男女关系问题成了王廷上下最好的谈资,后宫最流行的八卦。直到传言越来越不堪,惹得蜀王建大光其火,暴怒之下竟然砍了几个饶舌辈的脑袋,这股风潮才慢慢地平息下去。虽然王宗范的母亲,当年的宠妃关氏已经色衰爱驰,但王建对这个假子视若亲生,宠爱非常,除了绝对不会立他做太子,其它的事情都是关爱有加,对其婚姻也格外重视,甚至特意抽空与他郑重地谈过几次,但王宗范总是含糊应对,问得急了,他便道:“儿臣年纪尚幼,理应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家室小事,不足挂怀。那李正阳尚且长我几岁,如今不也未曾婚娶么?”王建只以为他心高气傲,没有看得上眼的,所以拿李曜来搪塞,不过这挡箭牌的确找得好,王建也不好反驳,最后也就只得作罢了。
王宗范身份微妙,虽然得到王建的意外关怀,但他从不骄矜自傲,在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王廷中,与王建的诸多亲儿子、干儿子都保持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关系,唯有普慈公主漪宁与他兄妹情深,不避嫌疑。想当年,普慈公主母亲陈氏也是艳绝一时的美人,可惜在生这个女儿的时候,不幸难产,王建痛失宠妾,更可怜这个粉妆玉裹的女孩儿出生就没有了娘亲,于是考虑将她交给谁照料比较好。夫人周氏虽然素有贤名,但管理偌大的王家家事,已无半分空闲,其他的姬妾妒忌陈氏生前的宠爱也不会好好照料这个女孩儿。想来想去,只有关氏生性温和,与人无争,乃是好人选,唯一不便的是关氏乃是带着一个不知父亲的儿子(王宗范)嫁入王家的。左右思虑,王建最后还是决定让关氏来照顾漪宁,同时将其子王宗范放在外宅养育,并严格限制他去内宅。
关氏知道王建的心思,但她寄人篱下,也只能忍痛放弃亲子。好在王宗范少年老成,对王建的戒备之心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母亲道:“男女有别,这样处置正合情理。母亲本来没有女儿,如今大人[无风注:前文有述,“大人”即父亲,王宗范不便叫“耶耶”,便称王建大人。]让您抚育他的亲女,正是对您的信任,您只管好生待她,将来在王府也算有一个冷暖知心的人。儿在外宅,习文学武,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决不让母亲在王府屈居人下。”
儿子都如此说,关氏也就想开了,一心一意养育王漪宁,更比亲生还要疼爱,让王建对她大为满意。初时王建还戒备王宗范这小子会不会有近水楼台的想法,但后来见他严格自律,偶而进去探视母亲也绝不逾雷池半分,反而是小漪宁因为受到别房子女的歧视,转而亲近这个兄长。王建一想到漪宁孤独的身影,可怜巴巴的小脸,心下也就软了,便放开禁闭,让王宗范可以随时探望母亲,其实是为了让女儿有个玩伴。王宗范喜出望外,但他心下谨慎,对漪宁仍然只有疼爱,绝无半分逾礼的举动。
王建老谋深算,暗中派人监视,见王宗范颇有兄长的风范,而且始终如一,慢慢地也就放心了。所以,他对王宗范疼爱信任,才一称帝,不顾王宗范年仅冠弱便即封王。想王建假子众多,封王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连王宗佶那样功高的人也只封了个晋国公,这其中的缘由颇多,固然因为王宗范人品端方,其实也是王建对关氏的酬谢。
因朝廷不肯宽赦,今年年初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蜀”。王漪宁则被封为“普慈公主”,想到这个女儿逐渐长大,如同花蕾一样含苞欲放,娇艳欲滴,王建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就想为她选择一个佳婿,了却自己的牵挂。正在王建冷眼观察蜀国的世家子弟时,意外发生了:有人上门提亲。
来者并非普通人,竟然是东平王朱温!
去年,朱温原本打算直取关中,却不料顿兵潼关而不能破,反被王师范忽然起兵乱了阵脚,撤兵之时被李曜突袭不说,还遭其中原游战数月,元气已然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温兵力虽然损失不小,中原毕竟仍在掌握之中,王建自然不敢小觑了他。再者王建知道,朱温已经被彻底击败,不能再作为蜀国对李曜的缓冲地带,因此更加希望朱温能对关中持续保持压力。而朱温也深恐王建抵挡不住李曜,一旦让李曜拿下两川,便是重复了当年秦灭六国之态势,那时他这中原富庶之地便是首当其冲,正面李曜刀锋。
这一日,朱温得知王建怒而称帝,不禁惊喜交加。惊的是王建胆大包天,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僭位称帝,势必遭到李曜实际掌控的朝廷中央严厉打击;喜的是称帝这种事一旦有人开了头,跟风称帝可比出头鸟安全多了,特别是万一朝廷打击不力,蜀国成为客观事实存在,那么自己将来也可寻得时机,如法炮制。
这么一想,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眼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王建不能速亡!能支持他的地方一定要支持些。不过,麻烦也是有的,在没跟唐廷彻底决裂撕破脸之前,这种支持不能太肆意,得有点策略才行。
思前想后,朱温决定用联姻解决这个问题。要联姻,要通婚,要尽力保全王建在两川的实际独立状态。主意一定,就是选择的问题了。自己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年岁尙小,倒是次子朱友珪正当婚龄。不过似乎听说王建儿子挺多,女儿却少,却不知他有没有女儿正当出阁的年纪?他一时不得主意,便找来了心腹谋士敬翔商量。
敬翔却是个明白人,只说了一句话:“大王多虑了,只要大王有此意思,王建那里岂能没有合适的女儿?”
敬翔这话说得倒是直白,眼下联姻,乃是朱温扶了王建一把,王建的女儿哪怕还在娘亲怀里抱着吃奶,那也得先嫁过来再说。
这个道理说穿了简单得很:李曜主持朝政以来,中枢力量日渐兴复,颇有立关中而定天下之势,倘若朱温、王建等人都是朝廷忠臣,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显然他们都不是,那就必须如当年战国时代一般,合纵以抗强秦。朱温这数年间在李曜手里吃亏多了,又见他已经稳守关中,心里早已把他高看了又高看,竟以“强秦”视之。
于是,朱温下定了主意,与蜀国结为姻亲。他自言自语道:“我家已是没有适龄的闺女了,倒是友珪该娶个媳妇儿,不知王建的女儿如何,到底有没有真正合适的?”
敬翔笑道:“听说蜀主有个女儿,近来被封为‘普慈公主’,花容月貌,也正当婚嫁之龄。蜀主王建对她可是心疼得很呐,一直想给她找个绝好的郎君。”
朱温大喜道:“此言当真?虽然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倘若王建的女儿太差,只恐我儿为难。既然王家有此好女,不如就由兴绪[李振]去蜀国提亲,把面子给王建匹夫撑足了。”朱温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李振虽是破落贵族出身,但在他朱温麾下却是众人皆知的二号谋主,常年奔走四方,颇有纵横家之仪范,更是中原名士,声重一时。由他出使蜀国自然是声势隆重,显示出朱温对此事的重视。
果不出朱温的意料,李振提出两国通婚,开放商贸时,王建非常开心。难得朱温不计他僭位称帝之举,主动修好,甚至这样“低声下气”来求婚,王建自是欣然允诺,于是便遣人回书道:“今有小女漪宁,年貌相当,堪配君子,望东平王早下聘礼,结秦晋之好。”
回到宫中,王建满心欢喜地将此事告知皇后周氏。周皇后含笑称是,心里却暗叹一声,这个没娘的孩子要苦命了。已经晋封为贤妃的关氏得知此事,却是悲伤无比,这些年来,她早已将这个孩子当做怀中宝,掌上珠,如今要远嫁汴州,以后不知母女还能否见面?当年,宗范孩儿送到外宅抚养,她也想得过,毕竟是男孩子,需要磨练,而且外宅不过是隔了一道墙,逢年过节,母子也能见个面说个话。如今,这知冷知热的俏女儿要嫁到蜀国之外去,自己在深宫中就只有孤灯相伴了。想到伤心处,不禁珠泪涟涟。
她正拭泪,王建却进来了,一看她这模样,心下也有些愧疚。当年强迫她母子分离,给自己养女儿,好容易漪宁长大成人,对这个养母无比亲昵,却又要将她们分开,实在是残忍。转念一想:国事体大,儿女事小。于是,便赔了一些小心,好好地安慰关氏。关氏本就是个柔弱女子,见一向盛气凌人的皇帝居然给自己低声下气,反而不好意思,便收了眼泪,与他说些关于妆奁的事情,王建自然满口允诺,要把女儿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
正说话间,漪宁哭着来了,一进屋,便扑进关氏怀里,大哭道:“阿娘,阿娘,奴家不要嫁人,不要嫁。”关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肠又酸了,抱着女儿也是泪如雨下。
王建温言道:“孩儿莫要伤心,须知女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漪宁仰起泪脸来,质问道:“既要嫁人,奴也认命,但为何将女儿远嫁汴州?难道耶耶往日的疼爱都是假的么?”
王建赶忙解释:“怎么算是远嫁呢?汴州离耶耶故乡许州也不算远,你去中原其实也算回家。再者说,你什么时候想耶耶和阿娘了,归宁回家就是,耶耶的疼爱绝计不是假的。”
漪宁冷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再说上面还有公婆,哪里能容得了奴家自己做主?”
王建被呛得哑口无声,强辩道:“我儿放心,东平王夫妇都是好性子的人,对你必定比亲生女儿还要疼惜的。至于你的夫婿,朱友珪,耶耶也是知道这个人的,人品端方,仪表堂堂,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再说,我王建的女儿,谁敢欺负?纵然是他朱温,又岂敢轻易开罪了我?要是你在那头受了欺负,朕就发十万大军过去给你出气!”
漪宁知道父皇决心已定,也无话可答,只是伏在关氏怀里抽泣不已。
王建素来心疼此女,被她刚才一句句质问顶得差点难以回答。一见女儿还在伤心,平常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哭得好像雨打后的梨花,格外让人心痛,也不忍再看,只嘱咐关氏好生安慰,便赶紧回御书房去了。坐定之后,回想起刚才女儿的质问,也并非全无道理,再细想:女儿一向宠惯了,如今要远嫁,而且是嫁到实力强大的东平王朱温的家里去做媳妇。此事一定要做得稳妥,让她安心过去,也要让朱温知道蜀国公主尊贵惯了,非比寻常女子,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打金枝”的手段来强压她。必定要如此这番安排,才能保得女儿的尊荣平安,自己心里也才过得去。
于是,他召来漪宁最尊敬的兄长——夔王王宗范,让他去宫里好好安慰一下漪宁,并让他以兄长身份送亲,再派心腹太监宋光嗣留驻汴州,名为伺候公主,其实是给东平王府里下一个钉子,给女儿撑腰打气。
王宗范果然有手段,将漪宁哄得开心转来了。他其实也没见过朱友珪,不过按说堂堂东平王的次子,即便不算上上之品,但为人端庄正直,总该错不了吧?那也是不错的人选了,倒是漪宁从小娇纵惯了,常有些小性儿。
漪宁天真地望着王宗范道:“阿兄,你会来看我吗?”
王宗范微笑道:“你什么时候想,阿兄就什么时候来看你。”
漪宁翘嘴埋怨道:“就会说胡话哄我。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想你?”
王宗范呵呵笑道:“听说唐廷李存曜所部,军中传讯常用信隼,这物什阿兄还训不得,不过阿兄可以给你一对儿白鸽,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把白鸽放了,它们自会来报信。我可不就知道了么?”
漪宁眼前一亮,拍手大喜。
王宗范呼哨一声,空中飞来一对信鸽,轻轻巧巧地打了两个旋儿,落在王宗范肩头。这对鸽儿通体雪白,眼睛红亮,嘴里不停地打着“咕咕”声,漪宁忍不住伸手抚摸,鸽子也驯服地低下头来。
王宗范细细地教她训导之法,漪宁一连数天沉迷于此,将远嫁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终于在离蜀之前训练熟练。太监宋光嗣早已被王建派到公主身边伺候,对于驯鸽之事,他嘴上不停奉承公主天资聪颖,心里却暗暗佩服王宗范心思慎密。
没几天,朱温派人下聘礼来了,一看清单就让王建大为不满。东平王虽然去年受了些打击,但李曜也没把中原一把火给烧了,怎的才来这么点东西,难道我王建的女儿就值这么点货色不成?要知道蜀地虽然偏僻,但物产富饶,又有不少唐家贵戚入蜀避难,世人有“扬一益二”之说,在此种环境下,王建早从当年的土包子“王八”盗墓贼转变成为附庸风雅的一国之君,朱温拿来的那些物件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王建抖抖单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王宗范道:“朱温老匹夫,想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把单子扔在旁边,也不理会来使,让他白白在成都等着。王建毕竟武人出身,语言粗鄙,他骂朱温没错,但将女儿比喻为“白狼”却显然是大大地不妥。随侍在旁的王宗范微笑不语,只叫人将此消息透露给朱温的使者。
不出所料,朱温一看王建看穿自己的把戏,没奈何,只好把私下的一些存货拿出来装了满满几大车送到成都来。其中就有懿宗皇帝为爱女同昌公主置办的四样妆奁珍品:云晶水母屏、九玉如意枕、千年白狐裘以及清凉珍珠衫。其余的金珠宝贝就更加不在话下,总值当在四五十万之数。朱温望着车子出门,心疼的肉跳,直安慰自己道:“直娘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建若真死翘翘了,李存曜腾出手来,可不就得轮到我倒霉了么?”
王建看了聘礼,微微一晒,心道:“这回总算是把你朱温压箱底的宝贝给榨出来了。想我王建的心肝宝贝,怎能白给了你家。”王建此番不比以往,已然是称了帝的人了,面子上怎么也得盖过朱温这个郡王,而且又有心为女儿撑腰,便放出手段大办嫁妆,务必要大大地胜过朱家声势。一时间,宫使四处出动,不惜万金求购奇珍异宝。天下盛传蜀王嫁女,各处商人纷拥而来,献奇货以牟巨利。
东平王使节颇有朱温的风范,每日必将王建搜罗宝物的情况报于汴州知道。这一下,原本心疼不已的朱温乐得眉开眼笑,暗道与蜀国联姻真是走对了路,娶进普慈公主,奇货可居,一旦王建能守住北线不被李存曜灭掉,自己将来正好押着媳妇与亲家翁谈条件。
一连忙乱了数月,又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王建这边才将宝贝女儿依依不舍地送上路。怕夔王王宗范作为兄长不够分量,又专门请开国功臣、大国舅爷周德权为送亲正使。这一招却是妙,一老一少都是出名的勇将,这次名为送亲,其实是王建特意安排去观风的。去年朱温被李曜当头打了一记重的,王建也想看看朱温还剩多少实力,够不够牵制那位关中王。
过了峡州,便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的地盘,而赵匡凝又是听命于朱温的,是以过了峡州,朱温的迎亲队伍便来了。一看之下,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来迎亲的队伍号称“控鹤军”,传闻乃是东平王麾下强军,今日一看,果然军容整齐、令行禁止。那日途中扎营吃饭,汴军士兵严格按照上下尊卑,有前有后,吃饭时也不曾有人大声嚷嚷,一副严肃气象。
王宗范看得直点头,此刻却有周德权的亲兵来请。
他赶忙过去,一进营帐,国舅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示意他坐下。周德权虽然位高权重,但乐于提携后进,对这个侄儿也是温和随意。
他道:“阿范,你看汴州兵如何?”
王宗范沉吟道:“倘若东平王不是故意调集精兵强将组成这支迎亲队的话,那这些兵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强军,只是面上的刺青有些令人不喜。”
“朱温为人苛刻,治军眼里,那倒不是假装的。”周德权笑道,“你还没见过他本人,贼眉鼠眼,偏又老来发福,看起来那真是全无威仪,活像一头瘟猪,没有半点儿人主之相。去年他本在太原耀武扬威了一把,谁料立刻就被李正阳揍了一顿回去,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是必然要死命了训练士卒,以期报仇雪恨的。”
王宗范道:“哦?他既有此心自己报仇,又何必与我蜀国联姻?”
周德权一笑,道:“这个,却要考考你。”
王宗范思索片刻,道:“恕侄儿之言,朱温无非是怕我蜀国顶不住蒲军攻势。但以侄儿看来,只要剑阁等要塞雄关在手,李正阳也无能为力,朱温似是另有所图才对。”这次王建让他送亲,其实有意让他磨练磨练。王建老奸巨猾,虽然同意与朱温联姻,但只是权宜之计,他实际上和朱温打的算盘几乎一样,想利用朱温牵制住李曜,然后自家便能北上收复兴元等地,控制南北通道。他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吞掉嘴边的那块肉,打开两川与关中的通路,这样进可图谋中原,问鼎天下,退可据守巴蜀,称霸一方。而王宗范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此一说。
周德权放下茶碗,捻须而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道:“此番前去,送亲事情,我自然一手操办,你有时间就到处走走看看,不用像在成都那样拘谨。”说罢,呵呵大笑。
王宗范会意一笑,道:“舅父放开规矩了,小侄那里还会客气?”
“东平王王虽然严苛,但手下兵丁到了打仗之时,每每有出人意料的英勇。你知道为何?”
“还望舅父指点。”
“跋队斩与刺面也!所以,平日虽然严苛,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只能卖命的。”周德权突然收了笑容道:“东平王这边固然要观风,但回程路上,你还要仔细查看蜀地驻军的情况。自从王宗涤死了之后,王宗佶只知揽权却不管事,边关这群大爷们已经很久没人好好约束一番了。我蜀国有剑阁在手,李存曜等了半年,身兼唐廷两川行营都统,却仍然不见动静,估计也是黔驴技穷,没什么好办法。但他不动,我蜀国不能不动,兴元终归是要收回的……两三年之内,与关中的恶战必不可免,边关的整肃要抓紧进行。回程你可不用与我同归,自行去看边关情况,此乃陛下的意思。这里还有兵符一道,你可便宜行事。”
王宗范心下明白,今天这场谈话看来气氛轻松,其实就是王建和周德权预谋的考核。让他同行送亲,兄妹情深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蜀王已经对王宗佶起了疑忌,要削夺兵权,所以让他来暗地察看边关情况,将来一声令下,他就可走马上任。
王宗范庄容正色回答道:“侄儿领命!”周德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送亲的事情一如王建计划的那样顺利。对于普慈公主携带大批嫁妆的到来,东平王府上上下下都格外殷勤。朱友珪虽然算不上什么一表人才,但好在比朱温仍是好看许多,也算中上之姿,而且在授意之下,对新妇宠爱无比。普慈公主在关氏的调教下,虽然有点小性儿,但还是温顺贤淑的,见公婆丈夫都这般关爱,自然把远嫁的伤心消去了大半,开始一心一意地与朱友珪过小日子了。
王宗范临行前,去探望漪宁,见她新婚后,浓妆艳饰,更为娇艳迷人,心中隐隐伤心,但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道:“小宁,阿兄走了。什么时候想念阿兄,就把小鸽子放出来。”
漪宁娇笑道:“不想了,起码现在不想。”
她与王宗范自小兄妹情深,言语不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一派的天真娇痴,让王宗范鼻子一酸,差点掉泪下来。知道东平王目下正稀奇她,凡事都迁就她,但倘若将来两国交恶,这娇柔的小姑娘处境堪忧,所以他才把那对儿白鸽给她。
这样的深谋远虑,漪宁自然是许久以后才能明白。那时,她早已失去了新婚时的风光甜蜜,每天的生活都如同身在冰窖一样寒彻心肺,恐怕想起这个阳光明媚下午天的谈话,大大的珠泪就要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打湿了云锦花纹的衣裙。
这时,王宗范笑道:“你要是一直都不想阿兄,那才好呢!阿兄给你的小精灵你可要好好地喂养,就当是阿兄一直陪着你解闷儿。”
漪宁一扭身子,道:“是啊,就当成是阿兄的替身。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逮出来拔几根毛出气。”见王宗范哭笑不得的样子,又咯咯笑道:“放心放心,小宁怎么舍得阿兄没有衣服穿呢?”
他们这里谈笑风生,门外,宋光嗣侧身而立。
过了峡州,便进入蜀境。王宗范与周德权在此分手,国舅爷带着车驾回成都向王建复命。而王宗范自领王府亲兵,一路顺长江直上到渝州,再从渝州顺嘉陵江到阆州,最终往剑门关而来。他牢记周德权的嘱咐,仔细考察沿途山陵地势、军情风纪,何处该增兵,何处该添设号卡,都一一记录在案。
到了阆州之后便再次接到“圣旨”,王建正式命他出任北面行营副都统,他赶到剑阁之后,自觉责任在身,每日出外查看地形。这日带着亲信牙兵一行人来到大剑峰下,众牙兵也有些累了,他想:既然已到此处,何不上去看看?于是便命令手下人等在山下扎营等候,自己带了三五名亲信便上山去了。这一去,却不料在半山休息的时候,遇到了黄崇嘏与智乾和尚。
一见黄崇嘏,他就忍不住狂喜,绕是用尽平生功夫压抑心情,却止不住心脏砰砰直跳。刚才听见她要捞食潭中银鱼,出言戏弄,已经得罪了伊人,这会儿只好加倍地小心在意,挽回形象。
他忙令从人铺开地垫,拿出面饼、牛肉以及清水,招呼两人休息用餐。黄崇嘏心思机变,见王宗范前踞而后恭,心中暗自揣测,脸上仍是淡淡地。智乾却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王宗范乃是他的旧识,又有救命之恩,如今遇上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接过对方递来的面饼,连声称谢。
王宗范将牛肉和清水递给黄崇嘏,暗自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怎么看也不像个女人。虽然晚唐时节,不少女子都好着男装,但是假扮的男人终究没有真男人那样举止流利自如。更何况黄崇嘏早已闻名于蜀中,想来是个真男子。王宗范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黄崇嘏本来就有防范之心,自然察觉到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猛地想起王宗范的外号,心笑原来如此,便道:“夔王殿下美号‘萧剑将军’,必定造诣非凡。今日难得有缘,何不吹奏一曲,让小生一聆神技?”
王宗范脸上一红,赶忙掩饰道:“黄郎才艺双绝,蜀中闻名。王某乃武夫出身,怎敢班门弄斧?只是见公子腰插玉萧,所以多看了两眼。”原来她那萧并非竹制,却是玉制。
黄崇嘏呵呵一笑,取了下来,双手递过去。
王宗范伸手去接,却看见黄崇嘏的手在阳光下莹白如玉,与玉萧的青白色相映成趣,不由得脑子里血往上冲,微微竟有些晕眩。不由得暗骂:王宗范啊王宗范,你这是怎么了?即使有美当前,但那也是个男的啊!
他略一定神,仔细看那萧,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他是个雅人,见了神品,忍不住也有些技痒,经不起黄崇嘏几番撺掇,便道了一声“放肆”,将萧放在唇边,引宫按商,吹奏起来。
他奏的却是一支古曲《梦蝶秋》,箫声绵绵,意蕴悠远,颇有庄周秋日梦蝶的怅惘迷茫之意。只是黄崇嘏此萧与普通的萧颇有不同,简单说来就是比一般的萧身长,内孔更深,音孔的位置看似十分随意其实大有玄机。王宗范虽然是此中高手,却也感到吹奏此萧居然有些吃力。一曲了,他不禁摇头道:“今番真是出丑了。”
黄崇嘏暗笑,嘴上却假意安慰道:“殿下何出此言?如此神技,当世已少有人能与比肩了。”
王宗范摇头道:“小王只是奇怪:此萧似乎自有灵性,非常人所能品题,不知黄郎从何处得来?又是如何与之心意相通的?”
一听此言,黄崇嘏不由得肃然起敬。王宗范能够用自己的玉箫将《梦蝶秋》吹奏得婉转流畅已经大为不易了,没想到对萧品的鉴赏也是高雅不凡。顿时,黄崇嘏看着王宗范的眼神变得温和深邃起来,道:“夔王这‘萧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此玉箫确非凡品。此番,却是崇嘏气量狭小了。”
王宗范有些不解,黄崇嘏娓娓道来:
“某曾去蜀南蛮地,不意在那里遇上了流离失所的大唐梨园弟子方念安。此人长于品箫,也是制萧的大师。我和他赌赛赢了,便要他为我作一支独一无二的玉箫。这支萧的选材固是千难万难,而萧的制式更是当世所无。”
说到此,黄崇嘏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方念安此人脾气古怪,赌赛输与我,便故意在萧上为难我。我初见此萧时也是无比惊讶,方念安却道‘我制作的萧与我的脾气一样臭,除非你第一支曲子便能与它音韵契合,否则今生与你无缘。’”
“这一说却激起某这好胜之心,于是抱着萧苦思了三天三夜,将古今所有名曲都过了一个遍,均觉无一合适。第四天傍晚,微雨过后,月明照碧泉,山空澄若洗,面对此景此情,某才触动灵机,便自创了《空山新雨》曲,乃是从王维《山居秋暝》而来。一奏之下,居然在恬淡清远之声中更有秀丽鲜亮之音,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起,某才对方念安的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方念安的惊讶却更在某家之上,道‘我制作此萧,实在是耗尽心血,到后来,感觉它非但吸取了我的心魂血肉,更已超出我的控制,我没有信心去吹奏它,却也不愿意落到你的手中。所以,才说了那番话,虽然是大实话,其实也是为难你这毛头小子。没想到,你居然自创新曲,将此萧的音韵发挥的淋漓尽致,显然是此萧的真主人。’”
黄崇嘏不由得想起方念安说这番话的时候,原本满脸皱纹、孤苦凄绝的面容突然变得神采飞扬,那个老头儿喜滋滋地说:“你乃音律奇才,老朽这番技艺原以为要葬在这蛮荒地方了,现在遇到你,算是有缘分,干脆全都传了给你吧。只不过,你要切记,萧乃乐器中的上品,与人的胸襟气度有莫大的关系。唯有清虚冲远,才能一如今夜,与它心意相通,否则就辜负了它与你的缘分。”
念及此话,黄崇嘏不由得羞惭万分。她起身对王宗范恭敬地行了一礼,王宗范莫名其妙,正欲要还礼,黄崇嘏却将方念安这番话讲出来,王宗范更是敬服无比,叹道:“王宗范谨受教了。今日,有缘遇见黄郎,又听闻这个传奇,还请一奏《空山新雨》曲,也让我等聆听名器的神韵。”
黄崇嘏微笑接过玉箫来,只见神情飘逸,眼神悠远,仿佛身处空山一般。不知不觉间,箫声响起,众人仿佛进入了雨后秋夜。碧空如洗,皓月中天,山中幽静闲适,清爽明净。突然间,几个叠音过去,仿佛轻言软语,呢哝动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洗衣女子划桨而归,船破莲叶,湖水荡漾,女儿娇态,婉转动人,令人依依不舍。正沉迷间,清风拂来,又令人心胸为之一爽,才觉山居秋色之意趣实在是清淡高远,超凡脱俗。风过去,渐渐地,箫声也低了,仿佛随风飘远去,只有语音缭绕,绵绵不绝。
智乾轻叹一声,他是修行之人,只觉得箫声中空远之意,大有深意。想起当年贯休大师对她的评价,果然不虚其言。
而王宗范一脸的失魂落魄,半晌却道:“可叹世人呼我‘萧剑将军’,今日才知无非逢迎而已。有黄郎一曲在前,我从今再无颜面称做什么‘萧王’。”说罢,取出怀中玉箫,在石上狠狠一击,摔得粉碎。
黄崇嘏惊道:“殿下何苦如此?萧乃怡情之物,与技艺无关。”
王宗范正色道:“我本武人,其实难以平心静气去体会那冲淡的意境。奏萧,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从今,我当习鼓,疆场擂鼓助战,激扬士气,方是王某之正道。”说罢,哈哈大笑。
黄崇嘏见他此言豪气冲天,也不觉会心一笑。
谁料却有人破坏气氛,不远处王宗范的一名牙兵忽然喝问:“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