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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降,自古以来都是一件大事,对于李曜来说,受降还是一件危险的事。曹操失典韦,岂不就是受降时过于轻忽大意么?李曜虽然并未对韩建家里某个女子有非分之想,不至于出现曹操当年的麻烦,但毕竟蒲军也不过数万,相比华州军的兵力并无压倒性优势,此时此刻,自然是小心为上。
在李曜的亲自监督之下,数万华州军被缴械,分成二十余个营盘驻扎,实际等于软禁,“以待整编”。韩建所居的节度使府毫无疑问第一时间被征用,成了河中军的“前敌指挥所”,李曜及一众河中高级将领、幕僚同时入住。
当李袭吉、史建瑭、郭崇韬等人彻夜不眠地研究华州军临时整编计划的同时,李曜则在憨娃儿的护卫下觐见李晔——天下共主、大唐皇帝陛下。
此刻的天子行在,并未由神策军护卫,而是清一色换成了河中军,再确切一点说,是河中近卫军在把守。两千近卫军护卫天子行在,李曜完全不必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
此时已然入夜,华州宵禁,街面上除了道旁举着火把的近卫军士兵,再无普通百姓。事实上华州百姓对韩建的观感相当不错,因此对传说中爱民如子的李蒲帅,也并不如何感冒,甚至还有些担忧——河东军的军纪历来糟糕,李蒲州再如何爱民如子也只是耳闻,他们未曾亲见,而此前李克用河东军的掠夺嗜杀,他们却是见过的——上一次晋王入关中平乱,岂非就打过一次华州?华州城虽然未失,但城外那些村庄,下场可都不怎么妙。
因为这些担忧,华州城中百姓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早早熄灯灭盏,生恐河中军来个全城大索,借机抢-劫财物。当然,以李曜治军之严,军士待遇之厚,河中军从头到尾也没进过民宅,这多少让华州百姓略略放心了一些。
李曜骑着一匹浑身漆黑的骏马向天子行在而去,他胯下的那匹马儿十分雄俊,是上次河中大战之后李克用所赐。这匹马是由沙陀族中一批原本由西域带来的马群繁殖而出,沙陀人十分重视那批马匹,从不与其他马匹随意交-配,这些马被称为“珀以烈”,沙陀语中意为“热血的马”,马的身形气度和这个“热血马”的名字,让李曜完全可以肯定,这就是原始的阿拉伯马,从军马的角度而言,这几乎是地球上最好的战马。
这匹漆黑的战马,李克用曾无比喜爱,亲自赐名“炽勃极”,沙陀语意为“黑色的闪电”,但李曜至今只会几句最简单的沙陀话,因此平时以它的译名“黑电”来唤它,它也欣然接受。
与后世的阿拉伯马一样,这是一匹非常聪明的马,安静、细心、敏感、敏锐,在接近敌人战马时从来不会嘶叫——这是骑兵突袭的最佳保障,沙陀大军中只有立过大功的高级将领才能骑乘。“黑电”并不是那种格外烈性的马,只有强迫它做它不想做的事,才能领教它的硬脾气,但对于它所信任的人,却会表现英勇、忠心服从,李曜接手这匹马儿的时候,它正要成年,李曜花了不少心思,才让自己与它建立起了最好的“合作关系”。
黑电马蹄轻扬,悠悠前行,李曜正在思量面圣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苟活偷生之人李筠,求见蒲帅李令公!”
突然,从街道转角处跑出一人,朝李曜的方向高呼道。
李曜才一转头,近卫牙兵已然飞快地围了上去五个人,这五人毫无二话,手中长枪同时伸出——并未伤了来人,只是一人枪尖指着他的咽喉、两人枪身压肩、两人长枪横拍膝弯让他跪地。
那人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未反抗,只是再呼一声:“前神策军捧日都头李筠,求见蒲帅李令公!”
李曜面色讶然,摆摆手,憨娃儿便吩咐道:“撤禁!”五名牙兵瞬间收回长枪,各自退回原位,眼神却依然盯着来人。
李曜问道:“来人自称李筠,可是石门扈从第一功、神策捧日都头李子贞公?”
来人神态自若,站起身,拱手道:“劳蒲帅动问,正是李某。”
李曜心中一动,翻身下马,面色惊喜,走上前去,拱手回礼道:“早前某闻李公被韩建诬陷,斩于大云桥,如今……”
李筠一身寻常便装,虽略显落拓,但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仍是一副军人气度,闻言苦笑一声,叹道:“那日,某之牙兵闻变,知韩建必不容我,便从牢中寻来一名死囚,扮作某家模样,却又将之打得遍体鳞伤,更割去其舌……做出造反模样,将其送与韩建,韩建正急于处理诸王后事,未及详查,便下令将‘某’斩首。亏得某自由从军,麾下儿郎不肯杀我,将某藏匿至今,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李曜连连感慨了几句,又故意道:“官家正召某觐见,若知将军安好,必然大喜……”
“蒲帅!”果然不出李曜所料,李筠摇头道:“经此一事,某已看得明白,官家……有我无我,无关紧要,要某再回神策,谁知道今次之事,会不会再来一回?下一次,可就未必能这般侥幸了。某自幼从军,若是死在沙场,那也还罢了,若如此屈死,实非某心中所愿。”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撩下摆,双膝跪地,俯首道:“久闻蒲帅君子如风,爱兵如子,筠虽碌碌,愿投蒲帅门下,牵马执缰,纵死无悔!”
李曜闻言大喜,双手将他扶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某得子贞,如虎添翼!子贞既然愿投某门下,某自不能亏待……待某面圣归来,再与子贞细谈如何?”
李筠面色不变,微微躬身道:“筠以白身,得明公收留,已是万幸,自然万事悉听明公安排,再无异议。”
李曜笑道:“好,好,如此便好。”转头对憨娃儿道:“朱押衙,派人护送子贞到华州军府沐浴更衣。”
憨娃儿应了一声,立刻安排几个牙兵送李筠到华州节度使府。李筠抱拳道:“有劳朱押衙。”
憨娃儿笑道:“既入我家节帅门下,你我便是自家人,何须客气!”
李筠走后,李曜径直到了天子行在。由于护卫全是近卫军,原先应该有的许多礼节也就省掉了,但李曜却不像韩建那般直接闯入,而是到了殿外便自站定,命宦官报告官家。
那站在门口等待的老宦官听了李曜的话,皮笑肉不笑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人说李正阳世之君子,古今罕有,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李曜心中惊奇,这老宦官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自己这种“跋扈军阀”面前搭讪。不过他自恃身份,倒也未曾生气,只是微微一笑,仍是淡然站着,气度神采,天下无二。
老宦官点头笑着,道:“老奴刘季述,这便为蒲帅上奏官家。”说着转身而入。
李曜心中大是惊讶,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暗道:“刘季述?他就是刘季述?现在的宦官首脑,枢密使、神策左军中尉刘季述?”他的脑子立刻开动起来:“刘季述堂堂枢密使兼左军中尉,宦官集团头把交椅,居然亲自站在大殿门外,这自然不可能是给皇帝面子,那么就只能是给我面子,或者……为了看我一眼?”
刘季述要看李曜,自然不是看他是不是如传说中那般有着谪仙风采,显然只是为了确定李曜此人气度、为人。换句话说,他必然是要以今日一观,来决断神策与河中能否合作的。
想明白这点,李曜心中便冷笑起来:“神策?瓮中之鳖,冢中枯骨,莫非还要跟我讨价还价?天要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你刘季述最疯狂的那件事还没做,我自然不会莫名其妙地杀了你,不过就凭你也想跟我谈合作?哼,真是兔子找狼谈理想。”
不多时,出来一名小黄门,说陛下召见。李曜整整衣冠,从容入内。
待进了大殿,便见殿上高坐一人,身穿明黄常服,头戴玉冠,面容清正,果然是仪表堂堂,龙姿凤采。
李曜前趋数步,从容下拜:“臣,河中节度使李存曜,奉诏前来,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李晔面带笑容,一脸亲和,朝下面的宦官一挥手:“来呀,赐坐。”
李曜谢恩,早有宦官送上坐席,请他入座。
等他坐定,李晔便道:“今次华州之事,劳卿家费心了。”
李曜微微躬身:“此臣子职分。”
李晔道:“今华州虽下,长安仍在李茂贞手中,爱卿有何见解?”
“官家欲回銮长安,臣自然一路护送。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不如暂居华州,待臣击败歧贼,克复长安,再迎官家回銮。”
李晔点点头,问道:“不知爱卿此来,领军几何,可有把握击败李茂贞?”
李曜面色平静:“臣此来,战兵不足四万。”
李晔大吃一惊:“怎会这般少?”忽然惊觉不对,忙解释道:“我是说,李茂贞恐有大军十余万众,长安城防又素称坚固,爱卿……可有把握?”[无风注:前文曾述,唐朝皇帝平时很少称“朕”,这个自称只在比较正规的场合才用,一般就是“我”。]
李曜微微笑道:“臣自领兵以来,还从未打过占据兵力优势之仗,纵然前次河中之战,河东战兵也略逊汴军,不过侥幸的是,至今尚未有过败绩。”他淡淡地补了一句:“至于李茂贞,臣至多领兵三万去战。”
李晔倒抽一口冷气,强笑道:“爱卿……果然了得。”也不知是说李曜本事了得,还是猖狂了得。
李曜最会揣摩人心,自然知道李晔心中会如何去想,不过这却正是他所要的结果:就是要让李晔从心底对他有所畏惧。这个已经明白有兵就有权的皇帝,一旦从心底里畏惧李曜带兵的能力,很多事情就不敢胡乱为之,那么相对的,李曜说话的效果,也就绝不是寻常可比。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李曜真能用三万兵击败李茂贞。
李曜微微一笑,忽然问道:“韩建已然请降,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李晔微微诧异,心道:“韩建是你击败的,也是向你请降的,你会在乎我如何打算?”当下便道:“爱卿以为该当如何?”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诸王之死,又有些悲愤,补了一句:“不过此人虐杀诸王……”
“官家。”李曜似乎没听见后面这半句,说道:“华州新定,韩建此人,臣以为暂时不杀的好,不过他自然有罪,不如先夺职待定,待克复长安,再做道理。”
李晔心中一叹,点头道:“爱卿此议,颇有道理,便是这般了罢。”
李曜躬身:“臣遵旨。”
李晔故意不问同华节度使的安排,这显然是遵从了现在的“潜规则”,同华是被李曜拿下的,同华节度使的安排必然是李曜或者李克用上表推荐,他这个皇帝陛下只能在那个表奏之上用御笔朱批一个“可”字。
这一来,便有些冷场。
李曜不怕冷场,如今虽是在天子行在之中,但实际上整个同华都被他控制着,这里也同样是他的“主场”,他自然不急,就算冷场,他也泰然自若,从容不迫。
李晔却不能这样干耗,想来想去没什么话说,只好干咳一声:“听闻爱卿尚未婚配?”
“是,官家。”李曜的话很少。
李晔张了张嘴,忽然想起这事轮不到他来操心,至少在李曜头上还有个李克用,李克用既然没管,他又管什么管?只好再转话题:“王抟之事,乃是为韩建所迫,我以命中枢拟制,重新启用他为同平章事,一如前职。”
李曜这次倒是有所表示,点头道:“陛下圣明,王相公朝野属望,实乃贤相。”
谁知道李曜的话越少,李晔心中反而越不托底,不知为何,竟然问道:“其余政事堂诸相公,爱卿有何看法?”
李曜心中一叹,面上却是毫无表情,平静地道:“选贤任能,陛下圣裁即可,臣为藩镇,恐怕不便多言。”
李晔略微放心,暗道:“李存曜当年写诗为李克用伸冤时,我对他颇有不满,如今看来,此人却比李茂贞、韩建等辈强了不知多少,要是当年我能用他为相,今日又如何是这般景象?”但转念一想却又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赶到好笑:“李克用简拔他于草莽,一开始也不过用其为河东掌军械监,小吏而已,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地位。倘若当初我能用他,难道便能一步登天拜他为相?只能说没有这般好运了。”
两人又互相试探着谈了一会儿,李曜便起身告辞,李晔自然也不会留他,于是李曜拜辞而出,骑上“黑电”,往华州节度使府赶去。
他有一个安排等着李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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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李曜攻克华州,整军备战李茂贞之时,葛从周也已统领十万大军二伐河北,先攻义昌军,拔德州,斩刺史,然后移军至沧州城下。
刘守文不敢出战,固城自守。葛从周遂将沧州城围困数重,飞鸟不能进。刘仁恭急忙领着幽州全部机动兵力,合计五万大军来救沧州,屯驻乾宁。
唐廷所派的卢龙监军张居寿在侧,对刘仁恭说道:“葛从周十万大军来势汹汹,恐燕军不能与敌,司空还须向太原求救为是。”此人是因张居翰被李曜要走,唐廷再派而来。
“我与太原已然决裂,李克用必不会救我!”刘仁恭摇头道。
“司空但备厚礼,奴婢与那河东监军张承业、河中监军张居翰昔日皆曾为兄弟,此番愿往太原一趟,以利害劝说,必能令其出军!”
刘仁恭听到这话,就如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喜之余,从速备齐厚礼,又作书信一封,尽显卑辞,着张居寿带往太原。
晋王李克用闻知葛从周二伐之后,便每日召将佐议事,不敢懈怠。这日闻张居寿前来,便问张承业:“孤闻那张居寿与公有兄弟情份,此话从何说来?”
“奴婢与居翰、居寿等,自咸通初同时入宫为宦。当时宦官掌权,收养义子成风,奴婢遂被内常侍张泰收为义子,居翰、居寿则为掖庭令张从玫收为义子;而张泰、张从枚又是义兄弟,便因此故,奴与居翰、居寿皆有兄弟情份。”张承业解释道。
“原来如此!公亦为朝廷所派之监军,却毫无天子近臣的架式,论忠心,论才干,为孤所钦服,故而敢将太原政事托付,却不知这张居寿才情比公如何?”
“居翰居寿兄弟,皆是少习孔孟,熟读《九经》之人,更有一颗仁者之心。论忠心,论才干,俱在奴婢之上。”
李克用一惊,继而耸肩笑道:“公此言差矣!且不说张居翰如何,就说张居寿,想那刘仁恭窃据幽州后,向官家邀节,大表忠心,官家方派遣了张居寿监军卢龙。但刘仁恭外表恭维,内心奸险,残暴不仁,比小人更小人。而张居寿却甘心为这个鹰鸷之辈用事,谈的上什么忠心?”
“居寿上受天命,忠于职责,与奴婢忠心侍奉大王如出一辙。”
这话没法反驳,李克用只能默许,但却又道:“然而刘仁恭窃我幽州,孤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他有今日,纯属咎由自取,孤岂会发兵救他!依某看,这张居寿不见也罢。”
张承业道:“奴婢以为,大王不妨与居寿一见,但观他用何言辞来说。倘若说得不妥,但将驳回便是,定叫刘仁恭无话可说!”
李克用沉思片刻,道:“说的也是。”遂命牙兵传张居寿来见。
张居寿入殿,向晋王用见别国礼,只一揖而拜。晋王不但不怪罪,反而离王座下阶,往迎如同故旧,慈颜笑道:“公与承业是兄弟,即是太原故友。今日兄弟复见,哪有再散的道理?某意刘仁恭奸险残暴,而公有大才,怎能事这等宵小?不若就事太原,岂不称妙?”
张居寿未料晋王竟有留己之意,只好谢辞道:“奴婢系朝廷所派遣的卢龙监军,并不是他刘仁恭的吏员。职责所在,不敢擅离幽州,还请晋王恕罪!”
晋王沉下脸色,佯怒道:“刘仁恭将被朱温所灭,你还能再作卢龙监军么?”
“这正是奴婢此番来太原,要劝说大王的本意!当初,大王于山东拥有一镇,羁服五藩。然而今日,魏博易旗,邢洺失陷,常山改附。若幽、沧再失,山东仅剩中山小藩,如何能与汴梁匹敌?如此,晋王所有的山东土地尽归汴梁所取了,因此,还请晋王不要以私仇而舍大业。”
不料此言一出,李克用闻言大怒,竟拂袖而去,将张居寿晾在殿上。
张承业见状走上前来,对张居寿说道:“贤弟言重了!怎可说晋王‘以私仇而舍大业’呢?今当如何是好?”
张居寿却笑道:“兄长事晋王多年,怎会不解其意啊?弟料他必发兵无疑了。”说罢拱手退归。
果然,李克用退入内殿,周德威随后跟进劝道:“大王,张居寿所言在理,大王为何怒辞他去?”
“孤岂不知山东必救。所在意者,张居寿既是大才之人,却不愿为我所用。唉……孤这便调拨五千精骑给你,往攻邢州,以声援刘仁恭。”周德威领命而去。
李克用又将李嗣昭唤来,嘱咐道:“孤闻葛从周此番出征,有蒋玄晖监军。这蒋玄晖不习军旅,又好大喜功,必然为其掣肘。故而,某先派德威领五千骑往救,是欲令蒋玄晖轻视,阻止葛从周救援邢州。现在将太原全部可用之军、五万兵马与你,两日后出发,此番必可全取邢洺。”李嗣昭大喜,接过鱼符,也领命而去。
汴军沧州大营,已收到刘仁恭率领五万大军营于乾宁的消息,葛从周准备迎战,但这次不比从前,下军令前还是要听东平王的意思,跟监军“商量”一下。没想到这都监蒋玄晖自恃是朱温身边亲信,不把这些在外打仗的将军看在眼里,狗仗人势,竟也干涉起军政来,对葛从周说道:“东平王命我监军,志在必取,如今刘仁恭来救,不可迎战,当纵其入沧州城,一并围困,待其力屈粮尽,沧州自下,幽州也无从抵抗了。”
葛从周道:“都监未知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我大军是燕贼的一倍,正当攻之。”
“两军对垒,胜败未必可知!唯有围困,乃是万全之策,将军奈何弃万全而涉险呢!”蒋玄晖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葛从周顿时怒了,回敬道:“我若围困日久,太原岂会坐视不理?必派兵来犯邢洺!所谓兵在机,机在上将,大王让都监来监军,不是来将军的。你不习军旅,休要再言,但看我如何破敌就是了!”
蒋玄晖被冲了一顿,愠愠而退。葛从周遂令张存敬、氏叔琮各领一万兵守沧州寨,亲自统率其余大军迎战刘仁恭。
两军对垒于老鸦堤,刘仁恭对麾下骁将马慎交道:“此番葛从周人多势众,须以奇兵方可破他。今令你与守光,各率五千骑左右迂回至汴军后方。”
所谓守光,便是刘仁恭次子刘守光了,也算一员勇猛悍将,得令后与马慎交领命而去。而汴军这边,葛从周则对李思安、张归厚道:“刘仁恭去年被我杀得大败,现今所统之众又少。必定是以一半兵正面交锋,却派奇兵左右迂回至我后方,冀望以奇制胜。奇兵主将也必是骁勇之辈,现令你二人,各领一万精锐伏于后军,但见其兵至,就为我狠狠挫之。”李思安、张归厚精神大振,领命而去。
葛从周坐镇中军指挥,以牛存节部护卫。左军徐怀玉、杨师厚部,右军王重师、康怀贞部分从两侧进攻。刘仁恭也亲自指挥大军来迎,三通鼓响,两军开战。
正战到酣畅时,忽闻汴军后方鼓噪声起,果然是马慎交、刘守光所率的轻骑来到!张归厚、李思安伏兵见机而发。张归厚接战马慎交,李思安接战刘守光。
那刘守光虽见用奇兵反遭奇兵,却也毫无惧色,举一对狮首铜锤,朝李思安喝道:“匹夫,清水败我兄长,今日看我来取你小命!”二个猛将便捉对厮杀开来。这二人俱是高手,一个仗着年轻力壮,一个仗着经验丰富,斗得是难解难分,这胜负就看谁更横行无忌,不惧生死了。
任李思安骁勇异常,此时年岁已非青年时期,在刘守光彪悍的进攻下,竟也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机会,端的是越战心中越是没底。所幸那边张归厚勇而沉着,不似李思安喜逞个人之勇,已充分发挥将勇兵强的优势,将马慎交斩落下马,便率兵来助。
刘守光闻知马慎交被擒,自度双锤不敌二槊,虽不甘心,也只得引兵退去。而此时,正面战场上,刘仁恭正节节败退。燕卒都冀望奇兵立功,尚余最后一口气勉强支撑着,忽闻马慎交被斩,刘守光已退,顿时泄气,纷纷弃战逃溃。刘仁恭见状,也忙不迭收拾残兵,狼狈北遁。
汴军中军之中,葛从周冷笑一声,下令从后掩杀。
刘仁恭北遁至瓦桥关。张居寿正自太原归来,恰好遇上,便拦在刘仁恭马前道:“司空这是要逃往哪里?”
“葛从周抢先一步来攻,我军战而不胜,不可久留此地了!且先回了幽州再说。”
“此处是瓦桥关,乃是燕南要塞,若丢失了,幽州定然难保!司空不如先将残众聚齐,退守关内,太原援军不日便至!”
刘仁恭听说太原同意发兵,喘息方定,正逢刘守光也将溃兵来会,于是退入瓦桥关,据关固守。汴军追至关下,见雄关巍峨,估摸不是一时片刻能破,这才井然有序地退了军去。
战后清点,葛从周此战又斩杀燕军三万,擒将百余人。刘仁恭援军即破,沧州便指日可下。不料却得了那邢州守将张归霸遣使来告,说周德威率五千骑来犯邢州。蒋玄晖一听不过五千骑,嗤笑之余,便劝阻葛从周道:“周德威所率不过五千骑,张归霸二千厢兵据城固守,足可抵御一月。将军受命讨伐燕贼,如今援军已破,沧州指日可下,请先破沧州,再救邢州不迟!”
葛从周深知邢洺的重要性,是为必救,然而这监军却是东平王的军中代言,前番已然得罪,不好再当面拒绝,真要被他蛊惑兵民,告个拥兵自重的罪名,那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好在牛存节毕竟久经沙场,又常在葛从周麾下受命,此时似乎看出他的为难,便即说道:“邢洺比于沧景,更为重要十倍,末将请分兵救援。”
葛从周闻言,那真是冬给棉被夏给风,大喜道:“赞贞愿救邢洺,那是最好。我将李思安、张归厚两部兵马归于赞贞节制!”
牛存节这下却是不解了,迟疑道:“周德威不过五千骑,我部一万大军,敌他绰绰有余,何须加了李、张二公,合计三万人马?”
“周德威之勇,河北无人不知,不可轻敌。何况李克用只派周德威五千骑,显是欲麻痹于我,使我不以邢州为意,而不往救援。某料其后必有大军尾随来犯,我等切不可中了独眼龙的奸计。沧州可再围他一月,一俟刘守文粮尽,自然只得出降。”葛从周说完,向蒋玄晖睥睨一眼。
蒋玄晖摄于军威,不敢再多说,却私下牒书开封,密告葛从周只以邢洺为意,不思进取沧州,恐有异心。
朱温见信大惊,恰好葛从周也有牒书传到,将河北形势报告,言明救邢洺的原因。朱温览后,对敬翔叹息道:“通美之言在理!自古监军干政,掣肘上将,我在黄巢军中时,即受其害!看来,今后我之军中,不可再设置监军了。”
“如此,好是好,然而又得大王亲自往河北走上一遭了!”
朱温苦笑一声:“身不由己呀!”乃回书蒋、葛,传达将亲赴河北的意思。
这边牛存节率领三万大军救援邢州,不以周德威为意。军至沙河县,忽闻李嗣昭率五万大军随后而来,方叹葛从周明智,但无论周德威还是李嗣昭,都不是他所能敌,更何况兵力还在弱势之时,只好就地驻扎以待。
李嗣昭出青山口,与周德威相会,冤家相见,又不忘讥讽一阵:“张归霸不过两千卒,镇远公如何两日未下邢州呀?”
周德威也有些憋气,道:“张归霸鼠辈,龟缩城内不出,我求战不得!”
“嘿,镇远公,你且留守邢州寨,待我先破牛存节,下洺、磁,再与你会攻邢州。”
“好!某便牵制张归霸,还望益光尽力破贼!”周德威毕竟年长,并不计较。
李嗣昭见他这般,也不好过分,抱拳谢过,便率大军而去。这一战,一举攻克尧山,到达内丘。牛存节令李思安先往御敌。李嗣昭对众将道:“都说李思安勇悍,我今日倒要见识一番。”乃上阵前对话:“李思安,世人称你勇悍,言我河东只有存孝兄长与蒲州朱押衙能与你一战,我李嗣昭偏是不信,你可敢与我单打独斗么?”
“哼!你区区一个太谷弃儿,怎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看我取尔小命!”李思安说完,挥槊而上。
李嗣昭兴奋起来,一夹马腹,口中大喝道:“妙哉!”也持长枪来敌,战得十余回合,故意挑衅道:“匹夫果然勇悍,某自认不敌!不过某家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这便先去了,你可别来追我,某家自有埋伏!”说完,收枪奔走。
李思安勇悍易怒,立刻就被激怒,大骂道:“原来堂堂太原番汉马步副总管,竟是这般脓包!你前面就是有十里埋伏,我李思安也自不怕,看我今日如何擒你!”说完果真追了过来。
李嗣昭见他中计,心里暗自高兴,只是快马加鞭狂奔。李思安追了十余里,忽见一土丘在前,却不见了嗣昭,顿时大惊,心道李嗣昭果真有埋伏,并不是心慌意乱随口说来吓唬他的,便急欲回马。却见土丘上乱箭射下,李嗣昭复自土丘后杀出。李思安不敢为战,急急败退而去,回到战场,已见汴卒被晋兵杀的溃不成伍,只好收拾残众狼狈逃回沙河县。
牛存节与李思安官衔差不多大小,资历也类似,闻李思安败了,不好多说,又心知不敌,只得急令退军。张归厚见状,请命断后,牛存节哪有不许。李嗣昭追至沙河,张归厚挡住道:“韩进通,别人怕你,我张归厚须不惧你!劝你快快退军回去。”
李嗣昭哈哈大笑:“李思安号称汴军第一勇将,如今也已被我杀败,你与他比如何?也敢口出狂言,找死!”当下舞动长枪杀入阵中,与张归厚战成一团。你来我往,似秋风狂扫落叶;你进我退,如夏雨乱打芭蕉。二将战了足足百十回合,打得难舍难分,李嗣昭这才知道张归厚的骁勇竟然也不差李思安多少。他受李曜影响,不以阵上勇猛无匹为第一要务,而首先关注如何使大军得胜,于是首先鸣金收兵,对张归厚喊道:“某念你也是一员骁将,今日暂且放你一马,快快回去吧!”
张归厚估摸牛存节大军已然走远,而李嗣昭虽然主动退兵,但他的身手的确未必逊色于自己,此时倒也着实无须再恋战,便也领兵退回。李嗣昭遂转头攻下洺州据守。
朱温动作很快,立刻北上来到河北,着敬翔、李振留守汴州,随身听从谋士却是典客开封人刘捍。此人聪敏有勇力,自小跟随朱温,长成成年,便被朱温延入幕府。这一日,朱温渡过洺水扎营,便收到沙河县败绩,遂以军法罢免了牛存节、李思安的指挥使职务,为小校从军;唯独奖赏张归厚。想来想去,又唯恐邢洺复失,只得下令先弃沧州,召葛从周回师来会,对他说道:“刘捍向我献计,李嗣昭倾巢而出,你可率三万军前往青山口,只须如此如此,必破李嗣昭无疑!”便让刘捍将计策耳语。葛从周闻计大喜,领命而去。
李嗣昭于洺州稍作休整,便欲攻取磁州,忽闻朱温亲自到来,葛从周大军也自沧州退回洺水,遂罢了取磁州的念头,欲与葛从周于洺水边决战。然而兵马尚未出动,又报葛从周已率三万大军进入青山,于是猜想葛从周的意思必是要上太行,直取太原。只有李嗣昭知道太原还剩多少底子,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急忙下令回师,追击葛从周。待得大军行至青山口,却又急令停止进军。副将李嗣本不解,问他为何?
“我恐山口内有埋伏!”李嗣昭这话说得有些犹豫,不似他平时模样。
“既是如此!小弟将前军先行,探个究竟!”
“好!不过葛从周非比寻常之辈,你此去须得小心。”
李嗣本于是先行,进入山口,一路前行,并未发现伏兵,却见前方尘雾漫天,正是大军行过的足迹。嗣本猜测那必是葛从周大军无疑!遂向天上射出信号箭。
李嗣昭于山口外见到信号,知是安全的意思,便将大军起拨,趋入山口。方入山口不远,只闻鼓动山摇,一支伏兵杀出,箭如雨下。李嗣昭大吃一惊,仓促应战半时,喘息稍定,却见一阜丘上,敌方主将跨马昂立,美须飘逸,一面“宣武军马步都指挥使葛”的大纛旗在其侧迎风招展,毫无疑问,此人正是葛从周。
原来,葛从周受朱温计,率军入青山口后,既于山后埋伏,并未往太原进发。李嗣本前军先入,葛从周知道不是主力,故而放过;又令五百骑军将树枝绑在马尾上,往太原方向奔驰,扬起漫天灰尘,骗过了李嗣本。
李嗣昭见到葛从周,气得浑身直颤,瞠目大骂道:“死狗奴!竟敢用奸计诓骗与我,是英雄的,可敢下来单打独斗,你可有胆?”
“李嗣昭!你不闻用兵之道,在于取胜!逞一时之勇,匹夫所为,恕从周不敢应命!若是这般事情,你那好兄弟李正阳竟然未曾与你说过,某劝你还是快快下马就擒吧!”
李嗣昭闻言,怒得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恨不得飞上山去,把葛从周生吞活剥了,当即便欲纵马往阜丘上去。牙将石君立赶忙拦住,劝道:“阜丘下必有埋伏,军使且请息怒。还是突围要紧。”
李嗣昭只好将那口怒气咽下。恰好李嗣本听到后方杀声四起,知道情况不对,立刻回军支援,双方杀得一阵,互有损伤,好歹帮李嗣昭撕开一条口子,突围出去,退回太原,只可惜洺州得而复失。
葛从周也收兵自回,过邢州城下时。周德威闻李嗣昭战败,只得将五千骑由土门路退回太原。
朱温进入邢州城,奏表张归厚为洺州刺史,便与余将商议全取河北之事。张存敬进言请回师沧州。刘捍却不赞成:“此非上策,须知沧州前日大雨,道路泥泞,不易行军,刘守文一个懦夫而已,不足为惧。镇州王镕虽与我修好,却私底下仍与太原相通,摇摆于汴晋之间,每每欲作和事老,只想保全境内,此人当先征服,断其暗通太原之心。”
朱温道:“为何是‘征服’?孤志在整个河北,何不攻取?”
“王氏镇常山,已历五代,民心向化。攻取或许并不难,只是百姓会思恋王氏,必有后乱。”刘捍解释。
朱温闻言心服,遂趋将元氏,令葛从周移兵镇州,一鼓而下临城,逾滹沱河,攻真定南门,焚其关城。王镕惧骇,只得遣使向朱温表示愿俯首听命。
朱温见目的已达到,便令刘捍为使,商谈结盟事。王镕见朱温仅派一个典客来谈事,心有不悦,便有意要杀杀汴使的威风,乃令符习于牙城南门至常山王府沿路四五里两侧排开千余卫士,执戈戟交错,要令刘捍来闯。
刘捍至牙城南门,见这蔚为壮观的阵势。却是冷笑一声,并不下马,朗声说道:“汴州东平王府典客刘捍,奉东平王之命,来宣谕常山郡王,请速速让道!”
朱温与王镕同为郡王爵,尽管在日常称呼中多不名“郡”字,但有与没有还是有实际区别的(无风注:同为“二字王”,一般来说有“郡”字,品阶是正二品,若没有,则为从一品)。刘捍故意将二王区分,便也是要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符习回道:“你不过东平郡王府一典客罢了,何足挂齿!还请回复东平郡王,派重臣来谈盟约!”
刘捍大笑:“我虽是一个典客,量这千层戈戟也不能拦我!若不相让,自闯将进去又有何妨?”
符习道:“休得大言!欺负我常山无人么?”
刘捍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将两腿收紧,放马舞枪来闯戟阵。左挑右挡,不一刻竟冲至王府门前。王镕惊得跌下胡床,急忙出府门来迎,延为上宾,道:“客将真是神勇!汴梁人才济济,他日必有天下,王镕叹服啊!”遂立盟誓,永绝太原!并献绢缯二十万匹、钱二十万缗犒军。遣送其世子王昭祚并常山一干大将子弟送往汴州为质。刘捍完功身还,朱温也为了强固常山,便表示将以爱女下嫁王昭祚,常山于是俯首臣服。
常山既然臣服,朱温大喜之余,于军中置酒,犒劳众将。席上,朱温先举觞发言:“我汴梁自通美训练新兵,统领军马,半年多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河北六镇,已有其半。这第一觞酒,我当敬通美,以嘉其功!”
葛从周连忙起身谢道:“末将得大王厚恩,今生当舍命相报,征战沙场,万死不辞。只是,着实不善饮酒!”
朱温嗔怪道:“唉!纵不善饮酒,此觞乃是敬功,须得饮尽,我要全取河北,还得仰仗于你哩!”
葛从周不敢再推辞,只得一饮而尽。
要说这葛从周,是着实不善饮酒,一大觞美酒下肚,顷刻间已是面似猪肝,腹中火烧。若就如此作罢,也无大碍,只是那在坐的众将,见朱温率先敬酒,又有哪个敢不敬?任葛从周百般推辞,也是一觞接着一觞。不觉十来觞下肚,便已觉得天旋地转,日月就在眼前,灵魂开始出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在座众将见他晕倒,无不大惊失色。朱温自己也慌了手脚,急令军医来看。回报:“葛司空是得了中风之症!”朱温手足发凉,急令务必救醒。也赖得军医有回天之术,葛从周昏迷数日后,被救醒过来,却已是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竟然无法再领兵了。
朱温那是深深自责,因邢洺已让于张归霸,葛从周新领的昭义镇又被太原复取,便以葛从周老家是兖州,乃奏表复领泰宁节度使,着其家属送回兖州静养。出了这么一档子意外的杯具,朱温也无心再用兵,这就领大军回汴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