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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抟这个曾经多年“判度支”的实干宰执对于李曜可以动用的财力有着清醒的认识:其一,河中自王重荣时代开始,历经王重盈、王珂、李曜四任节帅,根本就没有向朝廷上供过,换句话说,就是根本没有将赋税“提成”上交朝廷,河中的全部地方赋税通通成了“留使”钱,也就是全部留在节度使府了;其二,河中的农业在北方历来都属于比较发达的地区,归因此属于节度使府的营田收益本来就不小;其三,由于地理、交通等区位优势,河中节度使府本身就有不少商务产业,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然而河中镇真正最关键、最大笔的收入,仍然是那个天下垂涎的解州、安邑——“两池”。
解州、安邑两大池盐的收入,还在代宗时期,就已经占据整个朝廷收入的百分之十二点五,也就是八分之一,而这个收入在如今朝廷财政拮据的时期,已经上升到了六分之一!当然,这个说法仅仅只是“如果”李曜肯将盐池收益上交朝廷的一个假设罢了,实际上李曜承王重荣旧制,根本不向朝廷上供一文钱。那么,李曜可以支配的财力,很明显是非常充足的。
当然,不上供不代表对朝廷毫无表示,李曜不仅有表示,表示还很大,只是名目不是上供,而是进奉。
所谓进奉,是藩镇以“羡余”的名义向皇帝上供的钱物,这在唐后期十分普遍,史称“有土者竞为进奉”,同时进奉的数量也十分惊人。史载贞元时,诸道进奉岁凡五十万贯,其后稍损至三十万贯。实际上恐还不止于此数。比如大历元年,代宗生日一次所得进奉达二十四万贯。德宗时更盛,当时持节浙江的韩说一次进奉竟达五百万贯。而且关键是越到后期,进奉的名义越多,除了逢年过节、皇帝寿诞之外,各地藩镇要进奉,名义是五花八门。最有趣的是,连一贯处于“名义统一、实际独立”的河朔三镇,虽然一文钱的上供都不给,但进奉却也并不少见。至于河中,在李曜上任之前,河中每年进奉朝廷解盐三千车,而在他上任之后,便将这一数量提高到了五千车,这其实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不过话说回来,解盐这个东西对于河中而言,本身并无多少成本,进奉三千车和进奉五千车,对朝廷来说大不一样,对李曜来说却几乎只是个态度问题,根本不会对他的收入有多大影响,因此总的来讲,河中节度使府的收益是相当可观的。如果说河中军府都没钱,那天下数十个藩镇,有钱的怕也就真是凤毛麟角了。
杨潞与王抟这一问一答,河中各家便都一时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事实上李曜也知道,这些世家对此次赚钱的机会是在意的,要不然今天就绝不会一家不落地全部来了,但是正如之前靳蓿所言,在商言商,他们自然要施展出各种手段,争取拿到更多的利益。比如今天这种质疑,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谈价。一如后世有些人在个体户服装店买东西,如果有心要某件商品,便总要想方设法找出那东西的一些小瑕疵来,用以与老板讨价还价。
想到此处,李曜便下意识地朝杨潞看了一眼,却正瞧见杨潞也朝自己看来,她虽然带着帷帽,有面纱遮挡,但李曜却仍瞧见那轻纱后面,这个精灵狡黠的女子正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李曜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暗道:“是了,杨潞这妮子岂是这般好相与的,她既然半路杀出来帮我一把,哪能没有企图?只不过,我最不怕的就是你有企图,有企图我才好将计就计,你要是没企图,我才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他心中念头闪过,跟着就琢磨:“杨潞示好于我,无非是要为淮南谋利,但眼下朱温刚吃了一场大败,当不会有威胁到淮南的能力,杨行密此时应该不会是要我帮忙牵制朱温。既然军事上没有担忧,那就只有政治和经济两个可能。政治嘛……目前的大事也就只有皇帝乘舆播越到了华州之事,这事与我还算有些关系,与杨行密显然不沾边,因为李晔不可能去扬州,他也去不了,杨行密不可能是考虑这个。那么,就只有经济了……嗯,这个倒是一时不好猜测。”
李曜主政河中时间虽然很短,但与淮南的经济合作开展得却是很快,毕竟他们这两家,一家产品精良、产能足够,另一家家底富庶,消化量杠杠的,供求关系很是明显。而且淮南一带盛产丝绸,这东西在河中的销路也畅。既然双方关系不错,那么这等互惠互利的事,自然谁都不肯拖延。
事实上李曜还想与淮南继续深化合作,譬如棉花的问题,就已经提上了李曜的办事日程。此时他料定杨潞是来谈经济合作的,因此也就把这事提前考虑进去了。说起来,“提前考虑”,这也一直是李曜的习惯。
于是李曜便笑着接过话茬,道:“王相公法眼如炬,对我河中这点家底,相公当真是洞若观火。”他微微一顿,环视一眼,朗声道:“诸位,事情便是如此,河中即便不用河东军械监注资,也有足够的实力进行东升新城之建设,之所以此番让出一百二十万贯的盘口,只不过是某不欲独揽这笔大财,想着分利造福于乡梓而已。如今庐阳县主愿代弘农郡王出资五十万贯入股,便还剩下七十万贯的盘口,诸位之中,还有谁……”
靳蓿起身道:“河中靳家,愿出资三十万贯入股。”
李曜还未来得及应声,冯祺也已然起身:“既然如此,剩下四十万贯的盘口,我河中冯家愿意足额出资。”
谁料刷刷刷又站起来数人,齐声道:“岂能如此!”纷纷道:“节帅且慢,我等也欲出资入股!”
“节帅,你既说是为了造福乡梓,那这足足一百二十万贯的盘口,岂能只有三家便分个一干二净?”
“正是,正是!节帅,这么大的盘口,若是只有三家能得入股,与独揽又有多大区别?”
一时间,场面就混乱了起来,在场几大世家争论还算说得客气,闹到后来那些个余财颇多的商贾们也加入进来,直言这般分法太不公平。他们虽然还不敢直接指责李曜,但言语之中明显带了情绪。
李曜心中好笑,面色却是逐渐沉峻起来,等到众人争执不下,连杨潞也接连望了他几眼,显然有些担忧局面之后,才忽然一拍面前的横案,沉声怒道:“肃静!”
似乎是为了配合李曜这一声低喝,肃立不动的近卫军牙兵同时将手中长兵往地上一顿,齐声喝道:“吒!”
众人何曾遇到过这等场面,几乎都是下意识一抖,战战兢兢朝李曜望去。
李曜倒也并不发怒,只是冷着脸扫视他们一眼,寒声道:“似你等这般吵嚷下去,这东升新城就不必再建了!”
一个人带兵时间长了,言语之中都带着军威,带着军威含怒出声,这般气势岂是寻常人承受得住的?因此众人见节帅发怒,无论地位高低,都有些畏缩,不敢再多言。
李曜见震住了场面,这才装模作样沉吟了片刻,道:“你等所言,也未尝不是道理,此事既是某欲造福乡梓,的确不该只有少数几家包揽……但若叫某逐个分配盘口额度,一则某对各家情况不甚了解,实在难办,二则似这等事情,无论某如何公允,分配之后,也总有不满意的人,因此……某另有一策,管教事后谁都埋怨不得谁。”
众人见李曜说得如此肯定,都不禁有些诧异,这般难办的事,居然还能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法子,能“管教事后谁都埋怨不得谁”?当下一个一个盯着李曜望去,看他究竟有什么神仙办法。
就连一直超然在外、坐看涛生云灭的王抟也忍不住问:“蒲帅竟有这般妙策?”
李曜心中暗笑:“自然是妙策,我既然敢引入股份制,难道就不敢引入股票的概念?哼哼,不怕你们不入我毂中来。”
当下便道:“这法子其实并不复杂……此番东升新城头期工程预计开支为三百万贯,某曾说过,一股为三千贯钱,是也不是?”
众人自然称是。
李曜点点头,继续道:“其实如此一来,限制得太死,剩余盘口便不好分配。因此不如这般:节帅府开放出来的一百二十万贯盘口,按照这个基本框架分为四百股,但是每一股的价格并不限死,各家自行报价,说出自己每股出资多少,要多少股,如无竞争者,便算购入股份成功,若有竞争者,则竞争者出价须得高过此前的出价……每次加价,每股提高至少五十贯。”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不片刻之后,与会众人大多面如土色,望向李曜时,眼中神色复杂之极。
杨潞忽然咯咯一笑,曼声道:“蒲帅好算计,不过,奴家仍觉此事可行,奴家出五十万贯,要一百五十股。”
众家皆是蹙眉,杨潞这般一来,就是同样出五十万贯,却比之前少拿了十六七股。自家若是与她相争,岂非要亏更多?
谁料还真有人愿意亏,只是此番出价之人谁也未曾料到,竟然是此前与节帅同时下楼的年轻郎君,他忽然开口道:“某以太原王氏名义,出资五十二万贯,也要这一百五十股。”
众皆愕然,便是王抟,也有些错愕,继而微微蹙眉,看了王笉一眼,目中似有不满。但王笉目不斜视,反而端起茶水,小饮一口,一副淡然自若地模样。
李曜看了她一眼,并不做声。这时靳蓿道:“蒲州靳家,三十二万贯,一百股。”
……
傍晚时分,河中节度使府。
李袭吉满面红光地对李曜道:“明公,此番真是自古未有之盛事!原本筹资一百二十万贯,谁料最终竟然拿到二百三十万贯,几乎翻了一倍!”他忍不住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得止不住,道:“更了不起的是,明公竟然能让他们多出了近一倍的钱之后,仍然只拿到四成股份!这真是……真是闭着眼就赚了一百一十万贯啊!就这白白赚来的钱,我河中五万大军,就可用半年了!”
李曜却仍只是面带微笑,点头道:“是赚了一点,不过这笔钱某可不打算拿去养兵,这是拿来做前次某与你说到的农业计划的。”
李袭吉微微一怔,这才想了起来:“明公是说上次曾给某一观的‘河中农业发展规划’?”他忽然有些错愕:“不过前次明公不是说,尚未物色到最佳主事人选么?难道现在已经有了?”
李曜颌首道:“不错。”
李袭吉问:“却是何人?”
“张全义。”李曜嘿嘿一笑:“此公被我生擒这么久,直到此番河中大战之后,朱温大败亏输,他才真正死了心,这才开始松口,愿为某效力。”
李袭吉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张全义此人,别的不说,对农务倒是十分热衷,若他真心归顺,主管这农业,料来应当不差。”
李曜却微微蹙起眉头,摇了摇头:“某这计划,可不止是‘劝课农桑’这么简单。”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都说强汉盛唐,这大唐朝廷在农业上,可真是……啥事不干,靠天吃饭啊!”
要说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唐代一贯被认为是一个高度发展时期,是历代封建王朝的盛世,其文治武功可与前汉媲美,故并称汉、唐。从形式上看,唐确是汉以后又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帝国,只有前汉可与之相比:汉地东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万三千兰百六十八里;唐之疆域比汉殆又过之:“其地东极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全境,北接薛延陀界,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到唐之盛时,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盖南北如汉之盛,东不及,而西过之。”这说明唐代疆域的总面积超过了前汉。大唐在文化上,也是一个高度发展时期,特别是在文学艺术上和工艺技术上,都表现了高度的成就,这是不需要细说的。从这些方面来看,汉唐并称,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
但李曜却认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比如从建邦立国的根本大计、从富国利民的社会经济发展计划、从巩固国家政权基础以强化国家机器、从为民兴利除弊以图长治久安这些方面来看,唐朝的十几位皇帝中,除了一二开国之君稍富韬略,可视作例外之外,其余大都是无所作为,也不求有所作为,一切听任自然摆布,听任命运摆布。他们对于国家的治乱,对于自己统治地位的安危,没有任何通筹全局的长远规划,没有深谋远虑的战咯部署,也没有应付急需的治标安排,甚至遇到与王朝生死攸关的巨大困难,也都是付之悠之,徒唤奈何,而不采取任何积极措施,在困难面前不作任何主动行动,来扭转所面临的不利形势。可以说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
这其中只有玄宗原来还比较英明,开元之时亦颇思有所作为,可惜不久即沉溺酒色,骄奢淫佚,醉生梦死,天昏地暗,大唐的统治基础被他斫丧殆尽。其余更都是逆来顺受,忍辱偷生,委曲求全,以苟延残喘,更谈不到施展韬略、有所作为了。就连宪宗,也只是相对多了几分手腕,而并未有真正的大局意识。其实这种情况,在前后各王朝中,都是不多见的。所以他一直认为,至少在这个方面,唐不仅不能与汉比,甚至不能与被它推翻的隋朝比。
隋虽是一个短命的王朝,前后两代不过三十七年,但却为后世建立了不朽的功勋,留下一份为利无穷的宝贵历史遗产,至今犹在放射着耀眼的光芒——那就是大运河。大运河在全国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所产生的影响之大是无可估量的。而号称盛世的唐朝,却举不出有任何巨大厉史意义的成就。所以,从形式上看,唐朝的疆域比前汉大,是一个威震遐迩的大一统帝国,在原先的历史上,大唐立国长达二百八十九年,比前汉王朝还多七十五年。然而它的内容却是空虚的,终唐一代,没有在这一方面做出有任何历史意义的重大贡献,历届帝王除一二开国之君外,都是些没有多大作为的庸碌之辈,既不能为民兴利,也不能为民除害,即使问题摆在眼前,也同样是不闻不问。象这样的无所作为,在前后历代王朝中实是少见。
对一向被誉为盛世的唐朝作如此贬抑,并非李曜对这个王朝有什么成见,相反他是对大唐很有感情的,但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因此他见到大唐的弱点之后,就越发希望使之改变,而他的这个观点,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是有充分根据的。
在李曜看来,古代社会里,农业当然是最主要的一个生产部门,所谓经济是一切社会关系包括政治关系和意识形态的基础,实际上就是农业在这一切关系中起决定作用。例如“三河”地带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灿烂文化的发祥地,数千百年以来一直是一个统治中心——即所谓“都国诸侯所聚会”、“七十九代之君俱王天下”,就是因为这个地区一直是以农业为基础的经济中心,农业是决定一切的直接力量。因为农业不仅直接关系着人民大众的生存,而且也直接关系着“都国诸侯”的存亡,所以一个国家的农业兴衰,就直接表现为人民的贫富和国家的安危。
关于农业的这种决定一切的作用,其实古人早就认识得非常清楚,阐述得也非常明确,尤其是战国时期的各派思想家,都纷纷从不同角度来反复中论有关这一问题的理论与经验教训。比如《管子》里,就有两段话: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故地不辟,则城不固……轻地利而求田野之辟,仓凛之实,不可得也。
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昔者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号令不同,然俱王天下者何也?必国富而栗多也。夫富国多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是以先主知众民、强兵,广地,富国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农事。……上不利农则粟少,粟少则人贫,人贫则轻家……则战必不胜,守必不固矣。……此由不利农少粟之害也。
李曜认为管子说得十分透彻,所谓“田野之辟,仓禀之实”,就是发展农业的两大目标,也是充实经济力量和巩固国家基础的根本大计。《管子》的后一段文字阐述得更为明确,既然“粟”直接关系着国家人民的命运,自然就不能不把“田野之辟,仓禀之实”作为治国的根本大计。因为“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彼此间的相互关系是如此直接,如此明显,不容有丝毫疑义。
所谓“田野之辟”,就是充分利用水土资源,扩大灌溉面积,以提高农业生产力,增加土地的单位面积产量。水是农作物的命脉,一个朝代是否注意兴修水利,是一个朝代农业能否发达的关键。按照李曜在后世课堂上学到的说法来讲,由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经济结构是小农制经济占支配地位,一家一户的小农民都是个体方式的经营,相互之间不能产生自愿的联合,以形成一种社会的集体力量,来兴建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如开凿人工渠道,以共同灌溉农田,用以提高土地的生产能力。所以他们只能消极地听任自然摆布,所谓靠天吃饭。于是朝廷这个社会上唯一的一种集体力量,就在这方面起着决定性作用。有一个注意兴修水利的朝廷,就会出现一个人给家足、经济繁荣的时代,反之,如果听任沟渠湮灭,水利不修,其必然来临的,便是灾荒连年,饥谨荐臻,甚至是人相食吠,白骨蔽野。
所以一个王朝对于水利是否给以足够的关心和重视,是判断一个主朝兴衰隆替的准绳,一个能主动大兴水利的王朝,必然是一个田垦、粟多、国富、兵强、战胜、地广的王朝。作为一个接受**教育多年的国企干部,李曜记得马克思也曾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作了论述,指出举办灌溉或排水的公共工程是中央政府的主要职责,只不过记不住原话了而已。
不说马克思,就说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如周、秦、汉都是从偏僻小国发家,其依靠的就是不断的夯实农业基础。有农业才有人口,有人口才有士兵,才能考虑对外扩张,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唐朝是汉以后在关中定都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虽然它开拓了辽阔的疆域,与前汉帝国的声威不相上下,但在这个方面,却是一个基础薄弱,内容空虚,名不符实的强国。它不重视农田水利,不为人民“通沟读,畜破池”,以达到五谷丰登,人给家足。汉武帝所说的农天下之本,泉流灌浸,所以育五谷的道理,似乎根本不为唐朝的皇帝、百官所理解,丝毫没有奠立国家根本、强化政权基础的打算。终唐之一代,没有兴建过大规模的灌溉工程。不修新渠,也不注意保持泪渠,如秦汉时代的郑白渠,到唐时还能发挥其固有作用,朝廷不仅不加爱惜,王公权贵还肆意破坏。总之唐朝既不开凿新渠,也不维护旧渠,对开发水利,发展农业,好象与自己完全无关,李曜对此十分惋惜。
好在大唐朝廷虽没有进行过有计划的水利开发,但各道州府的地方官吏偶尔还会利用本地区的自然河流,川泽、肢塘修建一些地方性的小渠,或把废弃埋灭了的古渠故道加以疏浚修整,使之能灌溉附近田畴,这在各道州府中皆不乏其人,如此修建的小渠亦屡见记载,但是地方小渠都是修旧利废,小修小补,而不是有计划的水利建设,大都规模狭小,灌溉面积不大,其利不溥,地方上虽能获得一点收益,但对整个天下农业而言,实在无足轻重。
而且李曜觉得更糟糕的是,唐虽然继秦、汉之后,亦定都关中,但是唐时的关中已不是秦汉时的关中,因为全国的经济中心已经南移,关中的自然条件和经济力量,已不足以支撑作为大一统帝国的政治中心。
首先是关中已经遭受过几次惨重的破坏,特别是东晋十六国时期的长期破坏,破坏到“关中无复行人”,在“井埋木刊,纤陌夷灭”之后,生态平衡被彻底破坏,水上长期流失,干早的黄土已经沙化,在土地报酬递减现象日益严重的情况下,不断增加的人口使土地更失去负荷的能力。故当唐在关中建都时,已明显观察到关中土地狭,所出不足以给京师,备水早。这是唐在关中建都时首先遇到的一个明显的不利条件。但是这个不利条件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因为关中是黄土高原,土层厚,土质肥沃,如果千早缺水,则风沙淋漫,颖粒无收,一旦有水灌概,仍可亩收一钟。这样的事实,都历历在目,不仅秦、汉的历史经验可资效法,眼前的事例尤足借鉴。
例如玄宗时期的同州刺史姜师度,“首开沟恤”,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使“由来棒棘之听,遍为粳稻之川,仓庚有京抵之饶,关辅致珠玉之润”。玄宗特下诏褒美,但却不把这个成功经验加以推广。可知唐朝并不是真正重视这一成功经验,更不准备走自己发展经济的道路,而是把自己政权的立足基础——实际上也是自己的生存依据,仿佛孤注一掷般完全放在“岁潜东南之粟”一着上,竟然没有注意到江淮漕运是不可靠的,以此为国策,实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唐都关中,江淮槽运不能直达,漕运全程,明显地分为三段,只有大运河一段是畅通的,后两段、特别是最后一段是极端困难的,而且是不可逾越的。唐朝把自己的立国基础和生存依据放在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漕运上,这就铸定了唐朝必然是一个基础脆弱,随时可能倾覆的政权。
这些东西,原本都是李曜穿越前偶尔涉猎得来,而穿越之后因为切身体会,才真正开始仔细思考的。如今身为河中节度使,心中又有更加远大的理想,对于这些国家建设之类的事情,也就考虑得更多、更广。他觉得一个王朝没有自己的富国、利民、长治、久安之策,不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就地发展经济,以奠立一个地辟、粟多、国富,兵强、战胜、地广的巩固基础,特别是当遭运已经遇到不可克服的困难,朝廷的存亡已经遇到严重危胁,而仍然不肯改弦易辙,速谋自救之道,仍然死抱着错误政策不放,这是使人费解的。
例如大运河虽然可以畅通,但运输却旷日持久,史称:“江南漕船以岁二月至扬州,入斗门,四月已后,始渡淮入注,常苦水浅,六七月乃至河门,而河水方涨,须**月水落,始得上河入洛,而漕路多梗,舟楫阻隘,江南之人,不习河事,转雇河师水手,重为劳费,其得行日少,阻滞日多。”这说明黄河能够航行的时间是很短的,沉溺损耗是很大的。黄河运程到三门而止,三门之险是全部运程的一个最大障碍,在此时的技术条件下,由黄河越三门而进入关中水系是根本不可能的。
朝廷对这个倒是曾经进行过不实际的改进计划,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什么辟高山,易坚石,以另辟新渠,所谓“辟三门之岭,逾岩险之地,傅负索引舰,升于安流”,结果是徒劳无功,岩险之地不能逾越,不能用人力负索把潜船升于安流。不得已在三门置仓,将槽粮搬入仓中,改由陆运,用大车运至渭滨,再转槽京师。道路之梗阻,运脚之高昂,沿途之损耗,丈骨之盗窃,损耗惊人,当时有“用斗钱运斗米”之说,以如此高昂之代价,旷日持久,运到京仓时已所余无几,远不足以满足需要,朝廷不得已每年须以大部分时间移驻东京(洛阳),即将整个朝廷搬往洛阳以就食。洛阳地滨黄河,漕运虽然艰难,但遭船毕竟可以直达,比西京长安略胜一筹。裴耀卿在评论漕政时曾指出:
臣以国家帝业,本在京师,万国朝宗,百代不易之所。但为秦中地狭,收粟不多,侥遇水早,即便遗乏。往者贞观、永徽之际,禄凛数少,每年转运,不过一二十万石,所用便足,以此车驾久得安居。今升平日久,国用渐广,每年陕洛槽运,数倍于前,支犹不给,陛下幸东都以就贮积,为国大计,不惮幼劳,皆为忧人而行,岂是故欲来往。
仅此一说,就已充分说明完全仰赖漕运是危险的。
唐朝以高昂代价维持江淮漕运,而江淮消运并不能保证永久畅通,因大运河的较长一段位于河南,而且是运河的关键部分,是运河转入黄河的枢纽。然而中原是兵争之地,一旦中原有事,运河即被切断,如安史之乱时,中原为主要战场,兵荒马乱,淮、汴梗阻,运道断绝,唐朝立即陷入绝境,因失去了江淮财赋,就失去了活命之源,朝廷地位,岌岌可危,在万分危急之中,不得已而改变航道,遭船改由长江溯汉水北上,运抵汉中,然后再改由陆路运往京师。这完全是一种饥不择食的救急之策,不得已而为之,因陆路车载,途程遥远,道路崎岖,脚价更为高昂,沿途损耗更为浩大,而且旷日持久,缓不济急,以致京师米价爆贵,军民乏食,太仓空虚,宫厨断粮,连皇帝后妃也差点成为饿殍。为了活命,遂迫使蜀中人民按穗以供。情势竟如此危急,这时唐朝的命运实己不绝如缕。
但是像这样的危急情势,在唐朝并不是偶然一见,而是屡见不鲜。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不断称兵,漕运常被切新,朝廷对此束手无策,皇帝闷坐宫中,望眼欲穿地在坐等漕粮的到来,此外即无所作为。李曜是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一个王朝本应立足于自力更生,应当自己动手,开发农田水利,生产一部分或大部分衣食之源,而不能依靠从外地征调而来,何况运输这些征调之物又非常不可靠,至多以之作为补充,而不能作为全部生存依据。然而唐朝恰恰作了这样一个错误决策,而且是一成不变,尽管事实已经一再证明江淮运不可靠,因航道不能改变,三门之险不能逾越,纵使以刘晏之能,他虽然作了最大努力,但所能改变的只限于管理槽政的行政效率,罢掉了贪污无能的经手官吏,使浪费损耗为之大减,但对于运道的艰难险阻仍一筹莫展。事实上,谁也不能改变根本不能改变的自然条件,就算让多了一千多年历史智慧的李曜来办,他也办不到。
唐朝的十几代皇帝对此皆无动于衷,仍然要坐待东南之采,不谋自救之道,宁作饿殍,也不肯改弦易撤。结果,王朝虚弱衰败到不堪一击,四方一有风吹草动,皇帝就仓皇出逃,归根结底,就在于现在的关中不能自给自足。
李曜不希望千年后的关中仍然要成为自己那个时代的“黄土高原”,同时也希望将来的关中能恢复生机,因此在现在就开始格外关注水利工程建设,在河东军械监时期,就做了一些安排,如今则是时候将当时积累的经验拿来,进行更加细致的改进和实验了。
李袭吉这时已经明白李曜的意思,略微思索道:“无妨,只须让张全义负责大局,至于细务,不是还有军械监水利司么?这可就要看张掌监(河中军械监掌监张敬询)如何配合了。”
李曜轻轻点头,道:“某欲辟举张全义为河中观察副使,可道,你来草书……袭吉先生,此事还要劳驾你去知会敬询。”
李袭吉收起笑容,拱手道:“明公放心,某自省得。”